三个人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总计弄出来七套《大刀向柜子们的头上砍去》。
第二天一早,金溥佑去大世界“上班”,林德安则垂着脑袋跟粉人潘去习艺所上课,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头一次白天正儿八经的坐在教室里,之前在北京识字时候也只是晚上去上工人夜校,那是进步学生和老师为劳苦大众举办的公益性的补习班。
分文不取,但这环境和教学质量就难免让人头痛,尤其是这年头的工人都是天亮干到天黑,晚上往板凳上一坐,立刻上下眼皮打架,不少人干脆就直接打起呼噜来,还有的求知欲旺盛,下了班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就急冲冲往夜校里赶,上课上到一半肚子咕咕叫,于是从怀里掏出贴饼子卷大葱就这么大嚼起来,弄的其它学生也坐不住,纷纷要求老师先休息半个钟头,大伙出门吃碗卤煮垫垫肚子再回来上课。
也是林德安人才难得,在这种环境下竟然还能认识千把字。
现在他坐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里,听着各路老师侃侃而谈,并且由于粉人潘的悉心安排,老师们对他这个学生也非常尊重,有时候甚至会请他发表意见和观点。
这样生动的教育方式,让他和当时的金溥佑一样很快就沉醉其中。
而金溥佑到了大世界后也没着急把新作品摆出来,而是先带了两套去找季嘉棠。
“哎呦,小金,”季嘉棠倒是没架子,热情招呼起来。
“季经理,今天来有点事情想和你商量。”说着把两套活儿摆在大班台上。
“丝”季嘉棠倒吸一口冷气。
“季经理,这是新题材”
“你琢磨出来的?”
“不,是我和师傅,还有师弟,三个人一起想出来的,这么说吧,我们三个大概就是这个行业前三了”金溥佑倒也不客气。
“潘先生我当然晓得,可你师弟?”季嘉棠还不知道林德安来沪的事情。
“第二代面人儿林,他爸爸是我我第一个师傅,我有今天全靠林师傅,师傅走得早,就把他儿子托付给我,我从北京离开之前就把全部本事都教给他了,他是北京行会的会首,比我差点儿,但差的有限……”
在说到业务的时候,金溥佑是相当自信的。
“哦,哦那是厉害了,你们三个诸葛亮,不知道要顶什么了”季嘉棠打趣。
“季经理,两套东西,一套就请你掌掌眼了,你见多识广,给我多提提意见,还有一套么,我想作为今天的抽奖奖品,你看阿合适?”
季嘉棠管理大世界后,也想出了许多新的经营点子。
其中一条就是,下午和晚上各有一次抽奖,凭门票兑换奖券,现场开奖,奖品当然不会是什么太贵重的物品,无非是大世界驻场戏剧演员的签名照片或者四楼饭店免费炸猪排配罗宋汤一客或者咖啡馆奶咖加鲜奶蛋糕套餐,再有就是各种手工艺品了。
当然了这也都是艺人们“赞助”的,季嘉棠在节约成本上还是很有一套的。
可包括金溥佑在内的手工艺人们觉得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里面驻场的手艺人也有好几十,算下来每月每人“赞助”一样出去,倒也承担得起,而且作为抽奖奖品,司仪在抽奖前肯定是要花点时间把将其夸得天花乱坠世间少有,大有此物世间唯二,故宫一件抽奖一件的意思。
这也等于是给手艺人们打了活广告。
季嘉棠皱着眉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小金,你是我挖来的,咱们的关系和其它人不一样,我就直说了。”
“你送我这套,我谢谢你,我也晓得,你是希望我把这个摆在显眼的位置,好让其他人都看到,别人好奇一问,等于是给你做广告了。”
金溥佑点头,大家都熟悉了,也没必要隐藏什么心思,再说这心思也没啥见不得人的。
“抽奖么,也是,这个意思,给你打打名气,让大家都来买。但我要遗憾的告诉你,你送我的这套,我收下,但会放到箱子里锁起来,同样抽奖我也不会同意,当然你可以继续卖。”
“为什么?”
“为什么?”季嘉棠看着他,摇头“小金,你看看外面罢,这里是法租界还算是太平,但在沪西那块地方,法租界越界筑路地区,原本也是法国人的势力范围,但现在已经到处是太阳旗了……”
“就算法租界巡捕房里也在担心日本势力的渗入,根据马龙特务班的报告,实际上已经被渗透的很厉害了,所以你别看这大世界安静,实际上早就被人盯着了。”
“不是我季某人不爱国,不抗日,而是说,我如果公开表达自己抗日的态度,呵呵,你信不信,今天我把你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明天就有人往这里扔炸弹!大世界里的可都是老百姓”
季嘉棠站起身关上房门,继续道:“现在国民政府内迁,上海滩群龙无首,按理说这时候就是出头的时候,但你看,杜月笙这个滑头直接去了香港,就留个不识字的大管家万墨林在上海帮他管理产业,我这边呢?老头子早就说是退隐,可去年813前,他是退而不隐,虽然在漕河经造了黄家花园,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住在法租界,去卡得池洗澡,去黄金大舞台看戏,813打完,日本人冲进来后,你再看他,天天缩在漕河经,他们不想借机会来捞点权捞点钱?”
“我实话和你说,日本人年头就去找过老头子,要他出山来维持秩序,甚至许诺可以让他当市长,但老头子也是狠也是绝,让他的私人医生给他打一针,结果寒热发到40度,日本看看也就走了……”
“哎”季嘉棠叹气“我呢,是流氓是白相人或者说我不是好人,我也认,但好坏还是中国人嘛,可我现在真是没胆子公开喊抗日,所以你别指望我了,但你要买这些东西,我不反对,可我也要提醒你一句,当心日本人和他们的走狗来报复你……”
金溥佑想了想,觉得季嘉棠这番话倒也并非全然狡辩,虽然有些滑头,可若是自己处在他的位置,只怕会更加谨慎,毕竟日本人是真会杀人的啊。
“我明白了,谢谢季经理的提醒,我会自己当心的。”
“哎,小金,听我一句,现在你手上的法币尽可能换成银圆或者黄鱼吧,真的……”季嘉棠摇头“今后这日子还不晓得怎么样呢,我们这帮人只能随波逐流跟着混了……”
“季经理,你也要给自己打算打算啊。”金溥佑道
“我都说了,随波逐流,或者讲身不由己啊。现在房门关紧我就直说吧,册那……我现在每天晚上睡觉都睡不好!你晓得伐。”
金溥佑摇头,面露不解之色。
“哎,老头子黄金麻皮滑头,晓得汉奸是不能当的,所以坚决不和日本人合作,但是呢,这个赤佬”季嘉棠嘴里低声骂着,警惕的看看四周,确认这房间再无第三人后才用更低的声音道“你要晓得上海滩原本是他的天下,还有杜月笙张啸林起来了,加上他又从法租界捕房总巡捕的位置上退下来,这一进一出,势力大为降低,原本一言堂,现在成了三分天下。你觉得他会甘心?”
“他,他都六十多了吧……还有什么不甘心的”金溥佑摇头,他确实无法理解,在这个人均寿命不到60岁的年代,黄金荣活得长,现在的日子又好过,为什么不安安静静所在漕河经的黄家花园里呢。
“这就叫人老心不老,你想当年他多风光,张啸林是杭州62,杜月笙是高桥乡下人,在上海可不就是要靠他么,他也结棍,把在兴宁街上的地皮用起来,上面造了两栋一摸一样的小洋房,但却共用一个大门,然后送给杜月笙和张啸林,看起来是手段漂亮,实际上就是敲死了座次,他们两个再厉害,也只能平起平坐,上面还有他这个老头子。”
“好了,现在杜月笙跑到香港去,手下的徒弟门生群龙无首,但老子好歹敬他杜月笙是条汉子,813时候给军队捐钱捐东西,还让门生组织成立忠义救国军,没坍中国人的台。他走掉后,空出来好大一块势力。万墨林是根本罩不住的。”
“张啸林开始不太平起来,他让亲家俞叶封投石问路,去和日本人接洽,日本人对他很感兴趣。”
“肏!”金溥佑骂起了脏话,“这不是当汉奸么?!”
“对啊,俞叶封在上海的势力仅次于三大亨,他要是下水的话,作为亲家的张啸林就肯定投日,原本两人加起来的势力就很强,再加上日本人的扶持,上海的场面还真就是他们的了。”季嘉棠苦笑“你大概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说这些?好像和我本人是没啥关系的。你听下去就晓得了。”
“我拜的那位老头子,天天缩在漕河经,但消息灵通啊,这事情他能不晓得?当然晓得,而且就算他不想听,日本人也会想方设法让他知道!懂伐。”
“想方设法让黄金荣知道?知道什么?张啸林打算给日本人当狗的消息?”金溥佑不解的反问
“嗯”季嘉棠点点头,嘴角颇有玩味之意。
“我明白了,这是在给黄金荣下饵?”金溥佑恍然大悟。
“你果然厉害,唱戏的作手艺的,能成为顶尖的,真都不是笨人啊。是的,说白了,这都不能称之为阴谋,因为一切都摆在台面上,如果黄金荣不上钩,那么张啸林和俞叶封两个人也足够来维持住上海的世面秩序,再从北洋系统来个部长级官僚来当市长,那么上海秩序基本就差不多了。反之,如果我这位老头子心动了,要出山,那以他的威望地位势力门生数量甚至和内迁政府的关系,张啸林即便是心里不服,也只能让,以黄为正,他为副,对日本来说这更好,因为可以形成制衡,看起来黄金荣是正职,但张加俞的势力,现在是能超过他了,日本人可以在其中玩平衡,谁愿意当狗,谁更不要脸就帮谁,这就叫竞争”
季嘉棠越说越气:“而且,不管是那种局面,张当道也好,黄当道也罢,他们第一件事情肯定是瓜分杜月笙的地盘门生,这样一来日本人甚至都不用出什么成本……”
“他们怎么就那么糊涂呢!”金溥佑痛心疾首
“糊涂?可都聪明着呢,也就是你我这种榆木脑袋,哎!现在黄金荣明显是动心了,但他老狐狸,要他亲自出头肯定是不愿意的,也不知道哪个赤佬给他出主意,说他手下有十三太保门生,个个都能独挡一面,干脆推一个出去到日本人那里挂职,充当日本人和黄金荣之间的联络官,所有事情由这个门生出面,但背地里都知道代表黄金荣的意思。”
季嘉棠笑得越发苦涩了:“兄弟我恰好是十三太保里的老十二,以前有这个名头开心都来不及,现在么,我这几天睡不好就是在想,怎么推掉这差事,季某人当流氓是不假,但这个世道我不当流氓有的是人当流氓,何况,你小金说句良心话,我把这大世界管理的如何?对吧?对吧,虽然也收你们钱,但你们在大世界可比外面赚的多?”
“在这里,是多亏季经理照顾了”
“所以当流氓不坍台,但给日本人办事当汉奸,我家老头子估计会直接打断我的腿,然后说我死后祖坟都不能进的……黄金荣这个赤佬”季嘉棠真生气了,不但直呼老头子的名讳,甚至还开了粗口“他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是隔壁苏州人,祖坟就在凤凰山山脚,生怕进不去,册那,就把我们推出去顶在杠头上,就他姓黄的有祖坟,我们就没有?以前帮他打打杀杀倒也正常,毕竟吃这碗饭的,一条命卖给他就是,现在是要我卖祖宗,我真是碰到赤佬了!”
“黄金荣!王八蛋”季嘉棠愤愤的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