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人潘连人影都看不到了，金溥佑还扒在门框上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视线看远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溥佑”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他身边，羞怯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噢，妮妮……我，我，实在是”金溥佑有些说不出话来的感受“我，我，师傅，师傅，真是……我，我……”
那个红包还在他手里，很轻很薄，显然里面应该放的是一张庄票，价值240块大洋的庄票。
这不是一笔小钱，差不多是普通小职员一年多的工钱。
这时候的上海物价非常畸形，租界的房子动辄几千大洋，甚至用大洋算都嫌累赘，干脆用大小黄鱼计价，同时租界的日常开销也是动辄十几几十。
但若是在华埠，尤其是非南市区的华埠，比如闸北地界，240能买个栖息之所了，单纯用来应付吃喝日常开销的话，也足够金溥佑一个人支持两年。
当然，现在有了潘妮后自然都不一样，各种花销都要上去。
潘妮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原本学费是粉人潘承担，现在金溥佑肯定得接过来。
不管怎么说，两百多大洋对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是实打实的巨款。
实际上，粉人潘随份子给五十都已经算很多了。
最让金溥佑感动的还是把之前的学费全退还给他，这说明粉人潘是真心看好自己这个徒弟，所谓的学费也不过是效法米芾学字时一两银子一张纸的故智。
对此粉人潘开始是自以为得计的，觉得这样能让这个北京来的小子珍惜学习机会，努力学习而不是吊儿郎当的。
时间一长他发现根本没必要来这手，因为金溥佑实在是个最好的学生，又有着极高的天赋，可钱已经收了，那也没半途而废的道理，粉人潘知道金溥佑不缺钱所以也就先继续收着，却从来没有用过这些钱，都替他存着，怕他万一有个急用的时候好拿出来救急。
随着时间的推移粉人潘对金溥佑是越发的欣赏，恰好潘妮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对于妹妹的终身大事，他一直在操心，只是从来没有表露出来。
以潘妮的容貌学历，能嫁个不错的金龟婿，实际上，这些年也确实有不少人拐着弯的来提亲，对象不是地主儿子，就是富商小开，还是有革命新贵。
但粉人潘都看不上，他对于妹夫的选择要很特别，不求大富大贵但要有个吃饭手艺，这样才能保证以后有源源不断的进项，至于家世之类的，在现在这个时代并没太大用处。
上海滩的环境就像是黄浦江水，滚滚波涛看不到底，粉人潘见过太多的富户子弟因为被围猎而破产，从出手阔绰的小开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洋装瘪三，往往只需要一晚上的时间，可以是麻将，可以是纸牌，也可以是女人
总之，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同样也是普通人的地狱，尤其是那些有点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这些年粉人潘一直在给潘妮寻找另一半。
这个人要年纪相仿，要正直善良，要聪明伶俐，要有手艺，看起来这要求似乎不高，可却很难找到合适的。
也就是天上掉下个金溥佑，粉人潘是越看越满意，除了那满口的京片子听起来有些别扭外，其它方面堪称完美。
原本是打算找个机会介绍两人认识认识，比如请金溥佑来家里吃顿饭什么的。
可是他又怕潘妮不愿意，想要好好探探妹妹的口风，只是粉人潘自己单身四十多年根本不懂年轻女子的心思，每次试探都是文不对题。
好在月老显灵，那天潘妮千年难般的去习艺所找哥哥商量事情，却看到有人在擅开展示柜，正义心思爆棚的她一嗓子过去，把那人吓得一哆嗦……
至此后，一切事情似乎都顺理成章起来，甚至不用他这个做哥哥在其中运作，一切的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粉人潘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乐开了花，只是当他推开小院的门，看到所有房间漆黑一片时，心里不由得有了几分难受，他走到原本潘妮的卧室前。
房门紧闭，潘妮已经把日常应用的东西都搬到金溥佑新租的房子里去了，眼下这房间还保留着。
粉人潘摸着门板，又抬头看看夜空，忽然长叹一声：“爹爹姆妈，妮妮也成家了，我这个哥哥肩膀上的担子终于是放下来了，这些年，亏得你们保佑，虽然磕磕碰碰不断，但终究还算是太太平平过来了，金溥佑这小家伙，是我看中的，妮妮也喜欢他，想来他们婚后日子会很不错，我呢，还是老样子，能帮一把终归帮一把的。爹爹，姆妈，二十年了啊，我想你们啊，昨天我照照镜子头发已经白了不少，现在的我和当时的你们年纪差不多，哎，我想你们啊，我真的想你们啊……”
说着，慢慢踱回院子中，夜晚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并不舒服，但粉人潘却丝毫没有感觉，仿佛这风是爹爹姆妈布满老茧的手在轻轻抚摸他的脸……
……
其实，金溥佑和潘妮虽然也算是时髦的自由恋爱，但婚后金溥佑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入，其实潘妮是个非常温婉的女孩子，性格脾气火爆只是表面现象，或者说是一种用来保护自己的假象。
实际上潘妮是个非常天真纯良的人，而这让老于江湖的金溥佑特别喜欢和她聊天说话，因为不带心机的纯真语言，让他干涸的内心能得到足够的滋养。
潘妮学习成绩不错，毕业后去了江苏省第二高等法院当了个小小书记员。
刚开始潘妮多少有些顾虑，觉得女孩子抛头露面会不会惹人闲话，金溥佑却鼎力支持，并且拍胸脯，如果干的不开心，那就辞职回家，金某人负责养着就是。
有了老公作为后盾，潘妮也就放心了。
此时国民政府刚刚成立没多久，虽然各方面都比较粗糙，却保持着革命的锐气，相较于暮气沉沉的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在组织效率还是人员精神上都显著不同。
潘妮很快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去，她兢兢业业，工作认真负责，深受上下一致好评。
法律行业向来是男性天下，第二高等法院里专业的女性法律工作者屈指可数。
没多久，闻名沪上的女大律师-史良来访，法院这边考虑后决定让潘妮负责接待工作，毕竟都是女性，说话也许方便些，要知道这位史良大律师从来就是以咄咄逼人而闻名的，不管是在法庭上还是生活中。
她因为手头的案件，所以要经常来法院调取相关资料，之前每次来，法院这边都战战兢兢，没有人愿意担任接待工作，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挨她骂，而且她从来不乱骂，每次都是有根有据的劈头带脸一顿，让这些法院工作人员苦不堪言。
现在潘妮来了，于是便将她推出去顶缸。
孰料，潘妮娴熟的业务能力以及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史良大为赞叹，觉得女性能在男性主导的法院系统中生存下来着实不容易，于是起了爱才之心，她在司法界交游极广，在她的美言下，潘妮在第二高等法院中的职位也开始跳着升级。
法院这边想得挺好，既然史良这个刺头看潘妮顺眼，那就顺水推舟卖她个人情，把潘妮的位置升上去，反正她学历足够，有史良撑腰谅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史料作为执业大律师，今后少不得要和江苏省第二高等法院有业务往来接触，只要她来就把潘妮推出去接待，那大家皆大欢喜。
……
老婆事业有成，金溥佑开心不已。
他自己这边也顺风顺水起来。
结婚后两个月，黄楚九终于是支持不住了，被迫以低廉的价格卖掉大世界来填日夜银行的窟窿，黄金荣得偿所愿，终于以极低的代价拿到了这个下金蛋的鸡。
随后他也没对大世界的日常经营指手画脚，只是在大世界三个字之前，加上“荣记”二字，表示产业已经易手。
同时任命季嘉棠为大世界新任总经理，统揽全局事务。
季嘉棠在黄金荣门下时间很长，因为他做人四海大方，所以与其它师兄弟们关系都不错。
其时，黄金荣手下有个自称为“黄九公”的小团体。
由九个分属于不同报社的报人组成，他们在华懋饭店长包了几间房间作为办公联络点，日常有专人驻守，负责相互之间沟通消息往来。
此时，上海滩三大亨鼎力的势力已经初步形成。
黄金荣虽然名气最大资历最老，但面对咄咄逼人的杜月笙和张啸林已经有了力不从心之感。
因为他活跃成名的年代还是清末，清廷不通洋务，畏洋如虎，这才有他黄金荣在法国人与上海县之间的长袖善舞，进而创下好大的业绩来。
民国成立后，清末那些留洋学生回来办外交，黄金荣的天地便缩小不少，到了国民政府成立后，西方也开始正视中国，于是黄金荣开始被时代抛弃，他的种种做派已经跟不上潮流了。
比如办报，杜月笙早就涉足报业，手下小报好几张，他本人更是成为国民政府机关报《中央日报》的董事，与《申报》《新闻报》也多有交际。
新时代下报纸的作用显露无疑，尤其是上海这种相对自由的城市，可以说，谁掌握了宣传渠道，谁就掌握了生意和势力的核心。
黄金荣落后了，才想起办报了，于是网络了“黄九公”等一批人。
这批人平时受了季嘉棠不少好处，此刻便是报恩的时候，更何况，这也是黄金荣养他们的用处。
于是明明只是霓虹灯上多了“荣记”二字，但黄金荣控制或者参股的大报小报开始玩命的吹嘘起了大世界。
吹当然也要找到由头。
金溥佑便应运而生的成为了“黄九公”们吹捧的发力点。
因为他是季嘉棠新挖来的，吹他更具有新闻价值。
一开始“黄九公”觉得这是个不好办的苦差事，毕竟一个捏面人儿的能有什么好说的。
但季嘉棠长袖善舞，在四马路回乐里春兰老三的堂子里安排了顿地地道道的太湖船菜，将金溥佑引见给“黄九公”们。
顿时对方被他的年轻吓了一跳。
金溥佑当然不是空着手去的，他送了对方每人一套细活儿，至于仓促之间一个人来不及捏，所幸有粉人潘这个免费劳力，粉人潘捏出个八九分来，细节部分再交由年轻的金溥佑来处理，如此效率提高不少。
这些细活当然不同凡响，立刻让九人啧啧称奇，从而对金溥佑刮目相看。
季嘉棠则开始介绍起金溥佑过往的辉煌来，京城面人儿行业行首，尤其是青岛樱花会一等奖，北京聚宝汇一等奖，这两个奖是具有影响力，老实说和上海的比起来还有差距，但确实是能够代表长江以北最高水平了。
“黄九公”们立刻开始对金溥佑感了兴趣，这些人也真是有职业道德，饭吃到一半，把碟子筷子往旁边一推，纷纷摸出采访本和自来水笔开始现场采访金溥佑。
而金溥佑对这些倒也不怵，毕竟当年和那五哥哥混的熟，多少知道点怎么应付记者，于是笑容满面应答得体，言语之间还大拍特拍他们的马屁，让黄九公大为满意。
最后季嘉棠还笑着说出金溥佑乃是满清皇族，本姓爱新觉罗的事儿来。
更惹得对方一阵大呼小叫。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金溥佑的名字几乎是轮番见诸于各色小报，不是说他年少有为，就是说天赋英才，更有皇族也是公民，也要靠劳动吃饭这等专访。
来沪一年多沉积一年多的金溥佑的名声，在短短一个礼拜内便骤然而红，一个月后，几乎成了人尽皆知。
去大世界游玩的人们，不管买不买面人儿都要找到他的摊位去看看，毕竟上海距离北京太远，有个活的爱新觉罗后人参观参观倒也挺好，谁都知道上海人就喜欢噶闹猛。
金溥佑一开始多少有点担心，生怕自己旗人身份会导致人人喊打，结果发现这群上海人就是围着自己指指点点，倒也没啥恶意，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