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两男两难

面对潘妮的“无理要求”,金溥佑自然是答应下来。

原本想把秋子的面人埋了,倒也不光是为了表忠心,随着岁月的流逝,他逐渐长大成熟,人生阅历较之当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秋子在他心中依然占据着重要地位,只是今非昔比,金溥佑虽然没有去在大学里学过什么西洋传入的心理学,也不知道弗洛伊德、荣格是谁。

可本能告诉他不应该再钻在死胡同里了,给秋子捏个面人儿像当然不过分,可将其与自己那一家三口面人儿供在一起,多多少少则昭示着自己心里和常人多少有差异,两人无非一夜欢愉,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轮不到金某人去供奉香火。

刚得知她死讯时,金溥佑悲痛万分之下捏出了这个和妇女子造型,完成了在艺术成就上的第一次突破,也就是给自己找了个继续供奉下去的借口,心中也想撤掉,好彻底断了自己那念想,但总是缺乏个机缘,今天被潘妮飞醋一吃,倒是成就了。

只可惜潘妮还是太过善良,嘴上凶巴巴的,可真要埋的时候却又于心不忍起来。

金溥佑贴近她,握着她的手,慢慢将面人儿转到自己手里,潘妮吓得一动不敢动。

金溥佑也没得寸进尺,将面人儿拿在自己手里后道:“该来的总要来,该走的也总要走,时候到了,也就该走了……”

说着蹲下身子就要将面人放到刚挖好的坑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方手绢,将面人仔细的包裹起来,其间看到了秋子眉梢眼角最后的那丝不羁的笑意。

将手绢包轻轻放入,他站起身,没有着急填土只是双手合十,对着坑在嘀咕些什么。

潘妮也在一旁有样学样,可嘴里的声音终归是略大了些:“你好可怜啊,真的可怜啊,但他是我的了……我们以后会给你多烧锡箔的,你早点去投胎投个好人家吧……”

等金溥佑将土都填完了,秋子找来了根小棍儿,想插在上面。

“你干嘛?”金溥佑问

“做个记号啊”

“做什么记号,面人儿本就是面粉做的,埋进去之后用不了几个月就尘归尘,土归土了,这不挺好么,何必再多此一举,咱们埋的只是个面人儿而已……”

……

两人没注意的是,粉人潘一直悄悄站在个角落里,含笑看着他们,神情愉快。

……

既然双方两情相悦,那之后的事情按部就班来便是。

原本按照粉人潘的意思是,到时候发个喜帖,请大伙儿吃一顿就行。

可金溥佑心思却细腻的多,他直接否了这个方案,并且难出了足够强大的理由:“师傅,您成全我们,但潘小姐毕竟是大姑娘,咱们办事还是得按照老一套来,当然因为你们兄妹相依为命,我也光棍一条,所以可以简化不少,但首先,这个还没法太急,这几天我先找个房子搬出去,过一两个月后,我再找个媒人上门提亲。这样对于潘小姐的面子上才好看。”

粉人潘沉默片刻,看着他道:“你小赤佬倒是想得挺多啊。”

“没办法,这个世道人心险恶,人言叵测啊,多少人可就是靠着嚼舌根过活呢,咱们是拿这群王八蛋没办法,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他们挑不到毛病……”

“嗯,有你这份心思就好,那就听你的吧……”

季嘉棠这边做事效率很高,三天后便送来了合同,潘妮得知此事后提前下课到家,她好歹念的是法律系,虽然距离大律师还有很大距离,但对于法律的理解已经胜过这个时代99%的人,很不巧金溥佑和粉人潘都在这99%以后。

所以,合同到了后,两人只是粗粗过目一遍,便交给潘妮细细审阅。

合同并不多,三页纸而已,潘妮很快看完,“我至少没看出来有什么陷阱,反而相当公道,这个季嘉棠做事情倒是果然上路。”

“那是,也不看看他要招揽的是谁?”金溥佑说话间胸脯一挺,神气活现。

“呸,不要脸”潘妮啐道“你能有老潘厉害?”

“我啊,还真不如他了,当然要是放到10年前,咱们另说,现在是后浪推前浪啊!”

“哼,你就知道帮着他,一点都不帮我!”潘妮气得跺脚。

粉人潘满脸无辜,心里在嘀咕,夸他不就是帮你么,还记得那天我晚上我提出亲事的时候,你那嗓子叫得吓死人,虽然事后自称是太过突然导致的情绪激动,可我分明在你脸上看到了兴高采烈。

想到这儿,粉人潘又叹气,真是养不熟啊!随即又暗骂金溥佑这兔崽子真是好福气。

“那我就签字了”金溥佑拿过合同,找了支笔就要写。

“哎,你就不再仔细看看?”潘妮问。

“仔细看看?看什么,我也就认识字而已,你看着上面那么多字,拆开了我全认得,可拼在一起,可是要了我的命了,既然你说没事,那肯定没事。”某人嬉笑道。

“少来,要是这合同里真的有暗毛病怎么办?”潘妮有点担心。

“那就只能认了”金溥佑两手一摊,“因为我再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所以就不去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了……穷人也只能这样了。”

“季嘉棠做人蛮四海的,加上现在他们又在拉场子,应该没有太大问题。”粉人潘也道。

“至少季嘉棠不会找人打我一顿,冲着这个我也签了。”金溥佑签完后,将合同装进信封封好“一会儿我就扔邮筒里去。”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拜托粉人潘帮他在附近找个房子住,他要尽快搬出去,然后再找个媒婆上门提亲。

潘妮见他做事干净利落,显然心里也是想着她的,不由得心花怒放。

“潘小姐”金溥佑凑过去道“今晚有空吗,想请你去看戏。”

“看戏?”潘妮一愣“你买好票了?梅兰芳还是余叔岩?可说实话,这东西我不大喜欢,实在太吵了。”

“文明戏……到地方买票。”金溥佑笑笑

“文明戏?这个好,不闹,而且台上演员穿的衣服都蛮好看的。”潘妮挺高兴“就是万一票没了怎么办啊”

“嘿嘿,放心不会没票的,我认识里面的演职人员,最坏的情况就是坐加座,不会让你站着的……”

“那好,我现在先去上课,下课了,我到习艺所来找你。”潘妮道,说完便蹦蹦跳跳去整理要带去学校的书籍了。

“咳咳,小赤佬!我呢!”粉人潘神色不善。

金溥佑也纳闷为啥这两天,师傅的脾气臭了许多,以前不是这样啊。

“咳咳,咳咳,这个,这个师傅,我和她去,你,你跟着,这个,这个……”

“这个什么这个?”

“师傅,师傅,我们年轻人的事情,您,您就……”金溥佑开始嬉皮笑脸,他知道粉人潘对自己好,所以越发没皮没脸起来。

“滚滚滚!”

……

晚上到了北四川路的中华戏剧社剧场的后台里,金溥佑正和曹默章与邱丽婷在聊天,这两人是他在上海除了粉人潘外唯二的朋友的,大家年纪相仿,却很聊得来。

尤其是曹默章,他没事的时候就常来金溥佑的摊前找聊天,而金溥佑也从曹默章嘴里知道了不少新词汇新想法,比如什么叫帝国主义,什么叫封建社会,什么叫做剥削,什么叫做阶级。

这些概念对他来说都是初次听闻,但却觉得亲切,这固然是曹默章口才了得,但他自己也承认,归根结底还是这些概念和名词并非是被凭空制造的出来,而是有着具体的社会实践打底,这才让金溥佑觉得毫不晦涩难懂,反而是解释他许多积累已久的问题。

至于邱丽婷口才不如曹默章,可她也有自己的本事,原本只是在剧团里负责画背景和海报,却因为长相甜美口齿清楚,某次女主角突发疾病,小剧团又没有备用的b角,眼看就要酿成演出事故,把团长急得团团转,差点就要拿出文明戏的看家绝活-男扮女装-曹默章是个颇为秀气的小白脸。

在清末文明戏刚传入的时候,由于封建社会制度的桎梏,导致男女同台演习被视为风气不正,而被官府严令禁止,为此只能男扮女装,毕竟京剧里也有男旦嘛。

可文明戏多是时装戏,不像京剧可以用厚重的油彩来遮盖演员的男性面部特征,清末时大家对此尚且能够接受,但随着辛亥革命成功,社会风气逐渐放开,男女同台已经不再是噱头而是成为剧团的标准操作后,大伙儿一旦习惯了正经由女性扮演的女角后,就很难接受男扮女装了。

要是这天让曹默章粉墨登场,那剧团估计得各种小报轮着嘲笑三个月而抬不起头来,关键时刻邱丽婷挺身而出,谁也没料到这个平时带着厚重眼镜的只会画图的女生,在台上竟然称得上光芒四射,演出获得满堂彩,堪称完美-如果不是最后谢幕时,邱丽婷因为没带眼镜而一脚踩空摔了个滚地葫芦外。

饶是如此,邱丽婷很快就成为这个业余剧团的台柱子,成为正选女主,尤其是在一些难度颇大的剧目上,她的天赋让人吃惊,让几个专门学表演的都败下阵来,纷纷表示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吃。

今天的剧目非常经典,也是最流行的外国剧之一,乃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代表作《玩偶之家》,《通过女主人公娜拉与丈夫海尔茂之间由相亲相爱转为决裂的过程,探讨了资产阶级的婚姻问题,暴露了男权社会与妇女解放之间的矛盾冲突,进而向资产阶级社会的宗教、法律、道德提出挑战,激励人们尤其是妇女为挣脱传统观念的束缚,为争取自由平等而斗争。

说的是资产阶级社会,但对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中国也同样有巨大的影响和现实意义,中国妇女的遭遇甚至还不如沦为玩偶的娜拉,而当戏剧最后,娜拉拉开那扇象征着封闭与落后的房门,大踏步走出去的那幕场景也不知道影响了了多少中国女性,觉醒了她们求真求我的历程。

虽然从引入中国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了,然而依然久演不衰,易卜生是伟大的剧作家,剧本写的华丽璀璨,几乎成了所有剧团都想要挑战的科目,而在话剧界也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能不能排演《玩偶之家》是评价剧团的重要标准,而是否能出演女主娜拉和男主海尔茂也是评价演员好坏的标准。

今天真是来巧了,恰好是邱丽婷第一次饰演娜拉,此刻正多有惴惴不安,见到熟人来,立刻迎上来,找他们说说话,能缓解紧张情绪。

金溥佑也看出她的紧张来,言谈间便多说笑话,把邱丽婷逗得哈哈大笑,随之人也显得自信起来。

“看看,看看,金先生多厉害,真赶得上一个心理医生。”邱丽婷朝曹默章噘嘴嗔怪道。

“我,我哪儿有办法啊,早知道还不如我去演娜拉呢!”

“曹默章,你要气死我啊!”邱丽婷崩溃了,这人长得斯文秀气,看上去非常“秀外慧中”,给人的感觉简直是能随时去当拆白党的,自己的小姐妹都在暗暗羡慕,但当她们知道这个木头是这样说话的话,只怕自己就会沦为姐姐妹圈中的笑话了。

“姐姐,你好漂亮,别生气,一生气就不好看,他们男人嘛,都这样!”潘妮是个自来熟的性格。

“哎哎,不是啊,你看,你家金先生多能言善辩……”邱丽婷还有些生气。

“哼,姐姐,你别被他骗了,这家伙整天油嘴滑舌的……”

曹默章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片刻后前者摸摸的摸出一包美丽牌香烟来,递给金溥佑,后者本不抽烟,此刻也只能默默的接过,曹默章默默的掏出火柴默默的划燃,金溥佑默默的凑上去默默的点燃……

两个青年男人对视一眼,刹那间觉得天地虽然宽广,但能去的地方着实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