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咖啡对金先生来说就是提神的药？”季嘉棠笑问。
“差不多吧，酸酸苦苦涩涩就算加了糖和牛奶，这味道也实在是……这么说吧，刚开始的时候，我闻到那个味道就觉得精神好了……”
“是啊，我们都是中国人，这洋东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起码来说，我也不大喜欢，但……”季嘉棠看着他们颇为诚恳的说道“法租界，是外国人的天下，所以我们最好还是习惯起来。”
又对粉人潘道：“潘先生向来是大忙人教学生处理习艺所的日常事务，习艺所看看是不大，但换成我来，我是肯定搞不清楚的，也只有你可以弄得井井有条，还有抽出空挡来让我蓬荜生辉一下，别说了，今天中午我跟我走，霞飞路新开了家罗宋饭店，味道顶呱呱。”
“罗宋饭店”粉人潘眉头一皱，嘴角朝下咧开，表情怪异道“季老板那么高身价，竟然请罗宋菜？！溥佑啊，一会儿看准机会跟我逃！”
见金溥佑一脸茫然，粉人潘解释道：“现在有一种自助餐，你花五毛钱，随便吃！就是罗宋人搞出来的，说是有面包有肉有热汤有奶油……”
“还有这等好事？”金溥佑虽然知道粉人潘说话另有深意，但还是配合着提问。
“哎，我当初是也好奇心重，就去了一次，结果呢，广告上说的都是真的，但我是一口都没吃下去，面包是有的，但是俄国赤佬吃的黑面包，硬得像石头，吃下去拉得喉咙痛，还酸不唧唧的，你要晓得黑面包本来就有酸味，所以我都吃不准这到底是不是时间放久了变质，肉也是有点，薄得像脚皮还要掐点供应，奶油是人造的，粉红颜色，看上去就恶心……从此后听到罗宋菜，我就落荒而逃。”
季嘉棠知道粉人潘在打趣，便笑骂道：“你这个赤佬，真真是在造谣了，你这种艺术家我哪儿敢用五毛钱一客的罗宋自助餐来，你不要败坏我名声。我是说真的，霞飞路那家就在巴塞龙那咖啡馆隔壁，叫叶卡捷琳娜大饭店，老板是白俄贵族，和他们被杀掉的沙皇沾亲带故的那种，红俄得势后，他就带着钞票和家人跑出来，之前一直在做寓公，现在说是碰到了当初的老厨子，于是就开了这饭店。我前几天吃过了，味道交关赞的”
说完，他按了桌子上的铃，从门外走进来个二十多岁的小开模样的人，看上去斯斯文文，“季先生，有何吩咐？”
“你给叶卡捷琳娜定个包厢，今天中午四个人，大餐。”
“是”
“这个，这个，太让季先生破费了”粉人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西餐中的大餐从开胃头盘到餐后冰淇淋和小蛋糕，差一点都有七八道之多，价格当然是昂贵的。
四个人一顿午饭算下来怎么也得大几十块，相当奢侈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嘛……”季嘉棠倒是很爽快，往大班椅上一靠，从抽屉里摸出盒雪茄来，又从椅子上直起身，将盒子递到他们面前“二位，来尝尝？古巴货色，上海不容易买到。”
两人连连摆手，说自己抽不来这个。
季嘉棠也不勉强，自己捏了支出来，没往嘴里送，而是先用把剪刀似的东西将雪茄头剪掉，然后才入口点火。
随着浓浓的雪茄烟雾喷出来，季嘉棠的神情也越发松弛，“老朋友，你平时忙得很，今天带人过来，肯定是碰到事情了，感谢你看得起我，说说吧，能出力的我季某人肯定不含糊，就算我办不了的，我还有那么多师兄师弟，实在不行，我挑个时候，带你见老头子去……”
“不用，不用”粉人潘连连摆手，他是知道这里面深浅的，黄金荣这种人最好还是不要搭上的为妙，对于他这种小门小户而言，认识深海巨鲨未必是好事。
见季嘉棠爽快，粉人潘也就三言两语把金溥佑的经历讲了遍。
“噗嗤”季嘉棠嗤笑一声，随即立刻道歉“不好意思，不要误会，不要误会，我是在笑张阿根这个赤佬，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什么年代了，吃相还这么难看，真是……”
“所以，溥佑这次是走投无路，也只能找到你这里”粉人潘说话非常客气，毕竟双方的身份地位差距摆在那里，对方客气，自己千万不能当福气，对方可是正儿八经的流氓人物，看着笑嘻嘻的，但手上肯定沾血，并且不少。
“张阿根真是……”季嘉棠继续道“我是不晓得金先生现在买卖如何，但既然是请你去他的游艺场，那就是生意，做生意嘛，讲究双方都要能赚到钱，这样合作才能持久，合则两利嘛，尤其是大家成为生意上的伙伴后，有钱一起赚，相互扶持。吃独食是开心的，但也要当心胀死。”
“所以，金先生，愿意来我这里么？”季嘉棠直接问。
“您这里？”金溥佑反问，虽然粉人潘说季嘉棠也打算搞游艺场，但只是听说，目前似乎还没直接投入运营，可听对方话里的意思，好像立刻就能去似的。
“不瞒二位，大世界晓得伐，就是爱多亚路虞洽卿路路口那家。”季嘉棠道
“嗯？晓得，黄楚九的产业。”粉人潘道
“黄楚九滑头太过，他的日夜银行已经资不抵债，现在被人疯狂挤兑，已经撑不下去了，所以在变卖产业填洞，老头子已经在和他谈了……”
“哦？”粉人潘眉毛一挑“那接下来，就是你来负责经营。”
“差不多吧……黄楚九也不想想，老头子看中的东西，这上海滩谁敢来抢，杜月笙张啸林也不行。”
“如果金先生愿意来的话，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每个月要交五十块。”
季嘉棠话一出口，金溥佑和粉人潘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张阿根这老棺材，别说老头子就是我也不怕他，但他毕竟是帮里前辈，很多事情还是要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他收你五十，我也是五十，少了等于是我在拆他台，他跳出来说，我这边面子上难看，收你更多吧，我岂不是连张阿根都不如？”
季嘉棠吐了口雪茄烟继续道：“刚才这是明面上的合同，是用来堵张阿根嘴的，私下里我们可以签个附加条款，开始三个月，每月只收25块，新店开张大酬宾，不光要酬顾客，你们也要酬一酬的，其次，每月五十块的费用建立在你一个月能赚100的基础上的，如果赚不到100，那就继续酬宾嘛，当然对外还是一个月五十……怎么样？”
“季先生真爽快，可是你就不怕我一直虚报收入，明明赚很多却说不满一百？”金溥佑被对方的豪气感染，倒也没了心理负担，直接发问。
“哈哈哈哈”季嘉棠大笑“金先生，看来还是对我们不大了解，做生意嘛，最要紧的是相互信任，做不到这点，生意越好倒霉越早，所以我是拿出诚意来的，我相信金先生也是讲诚信的人，毕竟人无信不立，其次，如果真有人觉得我季某人好骗……”
季嘉棠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他们，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季嘉棠慢悠悠的抽着雪茄，间或喝一口咖啡，嘴角始终朝上，不过半分钟金溥佑便坐不住了，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开玩笑，开玩笑，做生意嘛，和气生财，以诚为本”季嘉棠笑嘻嘻的开口，房间内气氛为之一变“金先生能在北方成为行首，当然是有过人之处的，所以，我们之间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
“而且”季嘉棠神秘兮兮的说“我更相信，金先生来大世界后不要三个月，收入肯定超过100块，当然你放心，前三个月，哪怕你每个月能卖1000块，我还是总共只收你75块钱。说话是要算话的。”
“季先生那么看好我？”金溥佑苦笑，“可我自己都没这么多信心。”
“当然，说实话，如果你不来，过几天，我也会来习艺所找老潘让他引见。总之，金先生大可放心。季某人之前是天蟾大舞台的总经理，我在的时候，捧出好几个角儿，这个就不多说了，关键是，不管谁来上海，首选都是我的天蟾，然后才是其它，就是老头子手里另一家黄金大戏院也不行，然后只要两个大角儿挂牌对戏的，赢得肯定是我。”
“以金先生的本事，加上大世界这个舞台，想不出名都难。”
“我先谢谢季先生的吉言！”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季嘉棠摆摆手，“哎呦，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倒是快，已经十点半多了，走吧，走吧，吃饭去。”
“这……就算定了？”金溥佑还有些纳闷。
“是啊，至于合同的事情，我等会交代下秘书，让他们拟一份，送到习艺所来，你们也参详参详，然后签名再还给我就是……走走走，我肚子咕咕叫，像养了只鸽子在里面，有什么话，吃饭台子上说。”
……
一顿午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季嘉棠要用自备车送两人，被粉人潘拍着肚皮拒绝：“真不是和你客气，这顿饭都是黄油奶油和肉，吃一顿顶我三顿，你看肚皮滴里滚圆，一定要散散步了，否则等会坐下去，只怕胃里都要翻出来了。”
季嘉棠也不坚持，坐上自车便离开了。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金溥佑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啊，你以为呢？总不能季嘉棠让手下去冲张阿根的场子吧？现在不是兴这套了。”粉人潘道，拍拍金溥佑肩膀“按照我对他的了解，接下来他就会放出你去大世界的消息，当这个消息传到张阿根耳朵里的时候，他也就只能听之任之，因为他实力上比季嘉棠差太多了，光地盘就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这就是上海滩，做事情要面子也要里子，但归根结底都是靠实力说话，如果实力差的识相点，那么大家还能在一个锅子吃饭，要是不知道好歹的话，弄死也就弄死了，之所以手段不那么激烈，是因为上海这个码头足够大，只要不太贪心过分，人人都有饭吃的，无非是吃肉还是啃骨头，以张阿根现在来说，季嘉棠说收你50块的月规钱，已经是很给他面子，张阿根活了那么长时间，多少也是知道轻重的。”
“所以，之后的事情就是他们青帮弟兄之间的，和我们没啥关系，等过了几天，你的伤好透了，消息也彻底传播开之后，我从习艺所找两个工友，叫几辆黄包车，把你的东西都从那边搬到我这儿来。”
“这，这不麻烦了，我再找个地方租房子”金溥佑连忙摆手“已经麻烦你们这么多天，实在实在心里过意不去。”
“切……”粉人潘忽然诡异的笑起来，盯着金溥佑上下打量不止。
“这……”金溥佑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心虚的看着他。
“小赤佬，我问一句话，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师傅？你，你是好师傅啊，和我第一个师傅一样，不光管我手艺还教我做人，没有你们就没有我。”
“行，有点良心。所以，第二个问题，你必须得回答我，不准打马虎眼！明白嘛！”
见对方神情凝重，虽然是光天化日之下，金溥佑也觉得背上有点发凉，总感觉下一刻粉人潘便会一把扯掉面具大喝一声“我乃宋江，贤弟可曾随我前往梁山入伙，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岂不是快活？”
“咳咳”粉人潘脸上忽然有点尴尬，随即道“以后别叫我师傅了，叫我大舅子？”
“啊！”金溥佑腿一软差点坐倒。
“不是，我家妮妮有这么差么，看把你吓得”粉人潘非常不满。
“师傅，你真是吓我，潘小姐是大学生，长得还漂亮，配我？”金溥佑指着自己鼻子道“我可总共才上过半年的小学，按照现在的说法，哪叫文盲啊……”
说完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害人”
“少废话，没让你想这些有的没的，就问你，愿不愿意！”粉人潘恶狠狠的道
“师傅，您，您是真的？”
“屁话”粉人潘一巴掌扇他脑门上“有拿亲妹子开玩笑的么？”
“这，这”金溥佑忽然扭捏起来，手没地方放，脚下似乎活跃了，不是踢石头就是踢墙角“潘，潘小姐……她，她，对吧……这个，这个得看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