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人潘的家就在南市老城厢内,这地方是原本的上海县城,和江南县城一样,繁华热闹,人烟辐辏,条条铺着青石板的街道蜿蜒曲折通向四面八方,或者说在县城内几乎就没有太直的路,都是弯弯曲曲的,彼此勾结相连,外人若是贸然进入,很可能迷路。
街道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小店铺。
“这儿才是上海,你别看现在英租界外滩那么热闹,几十年前,那里不是滩涂就是坟地,所以清政府再给的英国人……没想到啊……”
小巷实在太窄,黄包车都拉不进去,只能容纳一个人行进,粉人潘背着包袱在前引路,嘴里絮絮叨叨的,没一会儿就到了。
粉人潘的宅子不小,金溥佑一见倒是乐了,老熟人啊,推开大门进去是个四方天井,周围四排房子围成个口字形,这不就是北京的四合院么。
当然在沪上,这叫做绞圈房,算是本地化的四合院,这套带天井院子的一进绞圈房是粉人潘祖上传下来的,南市老城厢现在地价不便宜,能有这么套宅子住着,也算殷实家庭。
房子一排三间,朝北中间堂屋是客厅,左右分别是兄妹两住处,东边租给了习艺所的两位老师,西边是书房,仓库,厨房,南边的三间倒座房,其中一间在临界处开了个窗口,陈列展示着粉人潘的各种作品,这是他以前的铺子,现在大部分时候都花在习艺所后,便也不大开了。
“咱们先去客堂休息会儿,等会妮妮回来后,我和她把南边的房间整理出来一间,这房间没啥太阳,所以白天就去客堂或者我的房间呆着,晚上睡觉再回去……”粉人潘关照道。
两人在客堂里坐定后,他关切的问道:“溥佑啊,现在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伤感觉是你得罪人了,但你不应该啊……”
“师傅”金溥佑此刻情绪已经稳定不少,说话声音也较之前沉稳“无妄之灾啊,无妄之灾啊……”
随即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说无妄之灾并不贴切。
倒霉就倒霉在他这手艺上了,一年多前,他刚到上海,那时候为了能够在提篮桥摆摊,便拜托旅馆的吴老板作为引荐人去拜了提篮桥当地的流氓,或者用上海话说叫“白相人”,许下每月十块钱的进贡,换来“保护”。
此人叫张阿根,家中祖祖辈辈世代居住于此,靠种地打鱼为生,家族里都是老实本分人,偏偏到他,好逸恶劳,年轻时吃喝嫖赌,很快就把父辈积累的家当都败光,父母被他活活气死,亲戚也断了往来。
原本就要沦为讨饭瘪三了,恰好那时候租界方面开始越界筑路,美国人的势力开始从租界向华埠延伸。
张阿根吃准这个机会甘当马前卒,帮助洋人解决掉了几个麻烦后,获得了半官方的保护,从而成为本地一霸,他极其聪明知道打打杀杀不能长久,于是又主动投靠青帮拜了个大字辈的做老头子,如此他便成了青帮通字辈的人物。
之后的岁月里,大字辈的逐渐凋零,通字辈成了沪上黑势力的主力,张阿根便是靠着这辈分成功的垄断了提篮桥的地下势力,现在的他走到哪里都被人称为张老太爷,再也不用过那刀头舔血的日子,而是靠着帮人“摆平”和收保护费为生。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摆平”,比如某富商的独生儿子外出三日未归,富商家里急的团团转,去警察局报案,倒是立案了,但要找到人却是遥遥无期。
忽然就有一封信出现在富商家里,言明“少爷在我等手中,佳肴美酒,少爷虽起此间乐之念,唯恐家人挂念,故来函通知。另,少爷云今日头寸短缺,往家中速备大洋两千……”
恭恭谨谨的语气,可谁看了冷汗都下来,这分明是绑票啊。
怎么办?
这时候又有人提醒,不妨去找张老太爷,或许他老人家能在其中圆转一二,不但能保证小少爷少吃苦头,估计还能和绑匪谈谈斤头,少花点赎金。
于是,富商备了100大洋的红包,登门求见,张老太爷倒是非常客气,红包分文不取,还拍着胸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随后,一天后,张老太爷的门生去富商家里报喜:老太爷面子大,对方愿意把金额降1000。
富商喜出望外,立刻准备1000大洋,按照绑匪的交代送到指定地点,另外又给老太爷送上200大洋的跑腿钱和茶费,这次老太爷说了如果不收那是看不起富商,并且手下门生为此事磨薄了好几双皮鞋也确实需要补充一二。
经此事后,老太爷威望大涨,并且轻轻松松赚大洋二百……不对,是七百,因为绑匪就是老太爷的四徒弟,拿到赎金后便立刻按照之前说好的二一添作五。
靠着这手,张阿根赚钱无数,但此人聪明,“做生意”上路,首先,一家只绑一次,只要交付赎金后,便不会再有危险,其次,心不黑,要求的赎金并不过分,家属会头痛但绝不至于让这个家庭一蹶不振,老太爷心善,竭泽而渔的事情是绝对不做的。
但这些年下来,提篮桥该绑的也都绑得差不多了,并且逐渐增多的绑票案也惹来巡捕的关注,巡捕房这边已经差人过来暗示适可而止,否则真把公共租界几个大探长惊动了对谁都不好。
如此,张老太爷就要另开财路了。
此时沪上的游艺场越开越多,不但英大马路上的几家百货公司设立游艺场,甚至做眼药生意做到开银行的大滑头黄楚九把已经开了十多年的眼下中国最大最出名的游乐场-大世界,推倒重建。
可见这种综合性游艺场确实能赚钱。
眼下上海的游艺场基本都集中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华埠只在闸北有一家,整个虹口地区现在居民日渐增多,工商业发达,却没有游艺场,倘若在提篮桥地区开一家,那辐射地区之广大可想而知,杨树浦路的八埭头,日本人的北四川路这些地方的人都可以被吸过来。
张阿根的财力和势力也足以支撑起这么个业务,于是一面买地造楼,另一面开始约各色戏班子手艺人,于是就想到了金溥佑。
刚收到“邀请”时,金溥佑觉得去游艺场里摆摊也不错,毕竟在北京时就有过经历,双方合作的很愉快。
可一看细则顿时不干了,他要每个月支付50块大洋才能在游艺场里摆摊。
开什么完小,在上海他一个月都赚不了那么多,照这么算岂不是还得倒贴钱寄去?
于是就是张阿根的门生商量,能不能便宜点或者说至少先便宜一年,以后等生意好了以后再涨上去也行,不料对方根本不听,并说让金溥佑到时候交钱入驻就是。
金溥佑当然不忿,于是声音粗了些,对方立刻翻脸,叫了两个手下将他一顿好打。
并且特别关照打的时候要用心,第一不能打得手断腿断或者有内伤,第二别把金溥佑的吃饭家伙砸坏,不是他们心善,而是一个月后张阿根的游艺场就要开张,他们吃定了金溥佑。
“师傅,是我不好”金溥佑摇摇头“这些日子过得太顺利,忘记了要夹着尾巴做人了,咱们这行…………哎”
“那你打算怎么办?”粉人潘问
“不知道啊,姑且不说我现在一个月根本赚不到50,就算能赚到,以张阿根的吃相肯定会把份子钱提的更高……到时候我就真的全给他赚钱了。”金溥佑摇摇头“我先敷衍他们再说。”
“敷衍,没用的”粉人潘道“这顿打只是警告你,就要你服气,这帮流氓,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倒是很准,如果他们吃准你还没服,下次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怎么,还把我手脚打断不成?那我可没法替张阿根赚钱了。”
“倒也不必,请你吃个糖油山芋就是……”粉人潘道
“糖油山芋?”金溥佑一愣,随即道“他们打完我好像也是这么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把米田共装在香烟罐头里,往你面孔上泼”
“呕……”
“各种恶势作,他们都想得出来的……”粉人潘说的很平静,眼中怒火中烧,语气却稳定的让人不安“这种事情我见的多了……”
“那,那师傅,我,我该怎么办?”金溥佑有点慌了,北京当然也有各种流氓地痞,但他靠着自己的本事倒是没太受太多的伤害,南下后这一切都不同了,上海不管物价贵,地头蛇也比北京的更凶更恶。
“要么,我换个地方?”金溥佑想了想道,“我来上海也一年多了,多少有点熟悉,干脆我搬到英租界或者法租界去,那点钱宁可拿去塞二房东的狗洞也不便宜姓张的老王八蛋。”
“没用”粉人潘还是摇头“上海的流氓大多都是青帮的,彼此之间都是一家人,平时以师兄弟相互称呼,你离开提篮桥,但你不晓得吧,英租界捕房华捕头子陆连奎也是青帮弟兄,至于法租界……黄金荣杜月笙那就不用我说了吧……他们师兄弟之间相互通气,到时候,你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那,那怎么办”金溥佑的脊梁都软了下来。
“不急,这几天,你先在我这儿好好休息养伤,让我也想想看,能不能找个妥帖点的办法……”粉人潘苦笑道“所谓的妥帖也就是你被盘剥的不那么狠而已。”
“老潘,老潘,我回来了!”
“老潘,老潘,你人呢?”
“老潘,老潘,我饿了!”
“老潘,老潘,今天带我去新雅吃蚝油牛肉吧!”
一叠声的呼唤从窗外传来。
粉人潘脸上显出几分无奈来,:“小姑奶奶回来了……”
话音刚落,潘妮便冲进房间,“老潘,你装死是不是!啊……哎呦……,你,你谁啊……”
“潘小姐”金溥佑从椅子上站起来打招呼。
“哎,你,你不是,金溥……先生嘛?您,您怎么这样?”
潘妮勃然大怒起来:“这还有没有王法了?把人打成这样!?金先生你去巡捕房报案了嘛?我现在就陪你去,等巡捕房把凶手捉拿归案,肯定会由检察院提起刑事公诉,到时候你会作为证人出庭,我可以当你代理人,等公诉流程走完,我们还可以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对方赔偿医药费,我就不信了,治不死他们!”
“妮妮,行啦……”粉人潘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妹妹跟前“这不是你能参与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我都大三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而且我学的可是地地道道的法律系,明年毕业了,刑法刘老师说好推荐我去律师事务所实习的!”
金溥佑也劝说道:“谢谢潘小姐的好意,只是我这伤,确实确实麻烦……这不是单纯的法律能解决的……”
“你,你怎么也这样说?”潘妮明显不服气,可语气却软了下来,粉人潘看在眼里嘴上却没有任何话,只是心里在暗暗点头。
“潘小姐,你愿意帮我出头,实在是让我感动,但动手的是青帮的人……你看看这上海的世界,哪儿不是青帮弟兄的天下,甚至杜月笙黄金荣陆连奎这些在警界挂名的人物本身就是青帮大佬倌。”
他的活学活用让粉人潘觉得有点好笑,想笑却又觉得似乎不大合适,只能憋着。
“妮妮啊”粉人潘道“溥佑是我的学生,更是我的关门弟子……”
“哎”
“啊”
金溥佑和潘妮都吃惊了,关门弟子一说可是头次听到。
“哎,说漏嘴了”粉人潘挠挠头“本来是打算等溥佑正式出师时候再宣布的,我年纪也上去了,在这行业上已经没有突破的可能了,希望都在溥佑身上,所以我想过了,以后啊,我就负责教教学生,徒弟是再也不会收了。”
“说回正事,妮妮啊,溥佑这伤你也看到了,所以这段时间他就住在咱们家南边的房子,等他伤好了再回去,这段时间我习艺所里的事情不少,溥佑这边,你要多留心点,帮忙照顾着,他伤得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