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西洋与东洋

这种偶尔流露出来的高妙见解对金溥佑自己而言也是极其珍贵心灵力量,原本在北京时养成的傲气,已经被这一年多的生活彻底打磨干净,从不愁卖到现在的卖得不怎么样,对手艺人而言,这就是最大的教育,如果还硬挺着脖子死抱着老子天下第一,那大概离饿死也不远了,相反只有不停的学习充实自己才是进取之道。

这小半年来粉人潘教得尽心尽力,金溥佑获益良多,可他是极骄傲的人,而当他和粉人潘相互切磋技艺的时候,不管输赢总会觉得心里舒服些。

时间一长,他才发现粉人潘其实很多时候在让着自己,或者是故意制造出这种相互讨论和切磋的机会,由此金溥佑心里除了感激外也不作他想,现在只盼着能尽快多学点东西,争取尽快超过粉人潘,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粉人潘这边也不含糊,除了亲自教面人外,还给他安排了一堆课程,比如素描,比如水彩画,比如西洋雕塑。

当然了,他不要求金溥佑精通,实际上短时间里金溥佑也不可能全完精通,反之,要是真都学到神髓了,那还是人?

“像不像,三分样”这是粉人潘日常挂在嘴边的话“咱们是捏面人儿的,又不是学西洋画和雕塑的,不用去精通太多,但对于其他艺术表现形式都要有所涉猎,每种艺术都是前人智慧结晶,如果是个普通的手艺人当然没必要,但你不一样……”

“你小子肩上担子很重,这门手艺能不能出挑,可就全靠你了……”

“这不是有师傅么?”时间久了,金溥佑说话也随便起来,实际上粉人潘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要他说国语就行,而当他因为嫉妒高兴或者愤怒时一串莫名其妙的吴侬软语喷薄而出,饶使金溥佑来沪已经一年多,但还是听得一头雾水。

“我?我已经老了,40多岁了……精力脑力大不如前,能维持住自己水平不跌就不错了,创新是万万不指望,还得靠你们年轻人,可惜啊,好苗子我就碰到你一个,不对,你不是苗子,你已经是棵大树了,我无非是帮你松松土修修枝条,能长多高,树荫有多大,根扎得有多深,都是看你自己了。”

当然了,这是好的时候。

粉人潘大概是和荣家二少爷这路人混得久了,也染上了点毛病,比如抓差。

习艺所不光有面人这个科目,还有个乡邻学科,泥人。

金溥佑对此挺好奇,毕竟这俩听起来差不多,而且当初面人儿林就讲过,天津还有个泥人常,擅长用黏土捏制各种人形,上色后卖得也很好,是他的大敌。

而习艺所的这个泥人课程,倒也大有来历,乃是江浙一带鼎鼎大名的无锡泥人,以捏制的各种胖娃娃而著称-民间俗称大阿福。

照理说这是个挺单调的题材,金溥佑以前就听说过,根本没往心里去,因为胖娃娃题材他也会捏,而且是十五分钟一个的粗活儿,只用来招揽生意生意,根本不指望赚钱。

更有甚者,许多师傅教徒都是从胖娃娃入手,因为个儿大,又因为是娃娃所以就算比例失调,看上去也不至于太怪异,反正抓住“胖”这个特征就不会烂到那里去。

习艺所大厅展示的面人作品也有不少胖娃娃。

现在有机会深入了解后,他才明白大阿福或者说惠山泥人还真不简单,能把胖娃娃捏出各种花来,站立坐卧各有形态各有妙处。

作为相邻艺术,金溥佑当然要取长补短,惠山泥人有专门从无锡请来的老师,只是这老师身体一般,经常要请病假,每当这时候,粉人潘就摆出副所长的架子,让金溥佑去代课。

对此金某人当然叫苦不迭,隔行如隔山,不说技法光是黏土和面团的黏性就不一样,这怎么教?

粉人潘点点头,随后变戏法的似的甩出一大团黏土,让金溥佑先自己玩会,一个钟头后去隔壁上课。

粉人潘振振有词:“你现在怎么也算面人儿行业顶尖的人物,咱们手艺人讲究的是一法通万法通,现在就是考验你的时候……”

说完双手一背,优哉游哉出门去了。

金溥佑对着泥团目瞪口呆,无奈只好赶鸭子上架,嘴里拽着咧子,双手不停。

别说,还真被粉人潘说着了,一法通万法通,不过半个多小时,金溥佑便像模像样的捏出了个大阿福,如此再去上课心里底气足了不少。

一堂课两个小时下来,听课学艺的掌声雷动,把躲在后窗户观察的粉人潘吓一跳。

金溥佑也纳闷,问下边:“你们鼓掌干什么?”

“嗨,先生您不知道,之前的老师本事大,可是无锡人,一口惠山话,说国语好像要他的命了,我们带着说笑话,天外天楼顶游艺场的相声都没讲得好……”

“呃……”金溥佑觉得眼前一黑,连忙用手去扶自己额头,却忘了满手黏土,迎来了更多笑声,教室内外顿时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小子,感觉如何”等学生都走后,粉人潘笑着问道。

“您就抓我的壮丁吧……”

“不让你白干,这礼拜你上三堂课,让你能去展厅里多摆一套。”

“当真?”金溥佑来了精神。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说小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这堂课讲下来觉得如何?”

“讲课?感觉?我觉得也不难啊……”金溥佑挠头,方才上台对他而言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哎”粉人潘跺脚,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我是说,你琢磨琢磨,泥人和你这面人之间”

粉人潘两手不停的在比划着,各种揉捏搓钻细节技术动作。

“噢,噢,这个啊……”金溥佑恍然大悟,一拍胸脯道“给我个面团,我能捏个九分九相似的大阿福出来,尤其是是大阿福……是,是了,我现在确实掌握了惠山泥人的基本技巧,你别说倒是挺有意思的,我完全可以把这个做法融合到我的面人儿里去……”

“算你开窍……”粉人潘点点头,“融会贯通博采众长,才是我们这行能不断进步的根本,否则抱残守缺,狂妄自大,只能让咱这门手艺彻底走进死胡同,只有融会贯通,求新求变才是正经……”

“只是”金溥佑忽然有些慌乱。

“怎么了?”

“这惠山泥人也算是无锡一绝吧,现在我都能随便捏了,要是被他们行会晓得,会不会来一出《醉打山门》?”

“你担心这个啊,没什么问题的。我认识他们行首,也是个有眼光的人,当初习艺所刚开的时候,他就隐藏了身份来学,但怎么瞒得了我这种人?当然,我也没点穿,反而是教的更加尽心尽力,手上那点功夫大部分都掰碎了揉细了讲给他听。”

“那小部分呢?”金溥佑笑得狡猾

“咳咳,谁让那个无锡大阿福心痛钞票呢,读完甲班后就心满意足了,我自己研究出来的细节,当然可以教,但价钱是更加贵。”粉人潘笑得更狡猾。

“不贵,不贵,超值,超值,真是国货精品足尺加三!”

大小两只狐狸相视而笑,都觉得自己这票是赚到了。

粉人潘做事情很有分寸,只允许金溥佑去代泥人课,其它课程还是由专门的老师负责,如果老师请假,那就改期,也绝不敷衍了事,这个副所长为了习艺所也是操碎了心。

金溥佑这边代课也不光是学习融合大阿福的手艺,他本就是行业顶尖人物,不管在题材还是手艺乃至眼界见识上都出类拔萃,在上泥人课的同时,他也把面人儿中的某些技法交给学员,务必让他们扬长补短。

加上他年轻卖相好声音还好听,很快他的课程总是坐满人,金溥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终于也有一天能被别人恭恭谨谨的尊一声“先生”,并且是极受学生爱戴,以至于到后来,原本负责教惠山泥人的老师,也坐到课堂上回炉再造,金溥佑对此毫无二话,反而教得更加尽心,甚至连一些自己独门钻研出来的手法技术都毫不犹豫的贡献出来。

他金溥佑掌握了惠山泥人的奥秘,虽然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但这却是人家前辈传给徒子徒孙的吃饭本事,他借走了,那就等交换吧。金溥佑做人从来都是硬气的,只有别人欠我,而没有我欠别人。

粉人潘看在眼里却不多话,眼里的激赏之色却再也遮掩不住。

倒是那位无锡泥人的老师最后还是坐不住了,一天他走到金溥佑身边,拱了拱手道:“金先生……”

“不敢不敢,叫我小金就好”金溥佑吓了一大跳,这位老先生比粉人潘年纪都大,胡须都有点白了。

“金先生,老朽惭愧,以前总觉得自己手上那些活儿了不起,能吃一辈子,藏着掖着,结果还是咱们行首有眼力,和习艺所搭上关系,这才让咱们的技法进步许多。这几天,我听课感慨良多,金先生江的,那,那都是……”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只是拱手。

“老朽就不明白了,金先生真的就不怕么?”

金溥佑大笑:“我怕什么,怕你们来抢我买卖?这么说吧,金某人最不怕的就是当面的刀对刀枪对枪,你能耐超过我抢走我买卖我没二话,学艺不精怨不得人。可,我是面人,你们这是泥人,怎么抢?我这是带色的面团,你们是原色的泥人,还得上彩,完全不挨着啊……”

“你就不怕,我们用泥人来捏《三英战吕布》?”

三英战吕布是金溥佑的拿手活儿,每次放到展厅里不出三天就会被买走。

“???”金溥佑挠头,“不是,老先生,你要晓得,北京旁边的天津有个手艺人世家叫泥人场,人家和你们不一样,专门捏三寸大小的各种泥塑,什么题材都有,那可是我师傅的大对手,可他们在津门私交却极好,没事儿还一块儿喝酒来着。”

言下之意是,你们这惠山泥人,实在是不在小爷眼里。

说实话,惠山泥人虽然在江浙一带名气极大,但在表现题材和手法上确实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也亏得泥人行业的行首有眼光,否则的话,被淘汰也只在举手间。

“是啊”粉人潘正好路过,听到两人对话,此刻插进来“两位啊,你们都是行当里的翘楚,所以有些话潘某能对你们说,清末时李鸿章就说此乃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这话到今天也有效,家国大事我们先不去管,单说咱们这手工业吧,以前总觉得咱们中华人杰地灵,尤其咱们啊心灵手巧,能琢磨出各种好玩意来。”

“但这些年,大伙可都看到了,在这些小玩意上,西洋东洋可是一点儿都不差,前阵子我去虹口北四川路办事,经过个日本手艺人开的小铺子叫饴细工,饴就是糖嘛,听起来和咱们的糖人糖画差不多,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看到了他们的活儿,我才吓一跳,那玩意,至少咱们还没类似,他是用各种颜色糖塑出种种动物来,你们想糖浆冷后表面是亮晶晶的,所以特别适合用来做各种水产,我见过饴细工的金鱼、螃蟹、乌龟,不夸张的说惟妙惟肖,如果有机会你们可以去看看。”

“再说西洋人,除了捣鼓出各种机器法条玩具外,他们的手工也不差啊,你们看霞飞路上几家白俄开的面包房和咖啡馆里面会卖一种翻糖点心,也是用糖做的,擅长表现各种小人和花朵,和饴细工不同,翻糖的表面是磨砂的,但一样的精美巧妙。”

“咱们手里都有活儿,可且不能故步自封,不能学那井底之蛙,只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殊不知,这世道已经变了啊……”

“师傅说的是,所以咱们得联合起来,许多技术能相互教就教,也别藏着掖着,真弄好了,都是中国人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