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默章和邱丽婷一个是学化学的,一个学西洋画的,两人嘀嘀咕咕一番后便给了金溥佑建议:可以去绘画用品商店购买水粉画专用颜料。
“就这?”金溥佑有点失态,这是困扰他很久的问题,原本以为非常难以解决,或者说邱丽婷就算能帮着出主意,其过程也会异常麻烦。
不料……一句话去买水粉画颜料。
未免儿戏了吧。
曹默章见他这幅表情,便耐心解释起来:“金先生,你别把这个看得太难太麻烦啊……说到底这就是颜料的选择,之前你用国画的矿物颜料,虽然有上色牢固经久不退的优点,可矿物颜料的缺点也明显,由于是手工作坊制造,这产品的质量可能就未必一直稳定,其次,缺乏系统的科学研究所有的工艺都是靠手口相传的来维持,后人对前人的做法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用在国画上还可以,但你这个面人儿本来就不是他们服务的对象,有种种不适用也正常。”
“反过来,目前流行的西洋画分为油画,水彩,水粉三种,所用的颜料都是大型工厂制造,从颜料到配料也都是工业生产出来的,其中细节都有统一的标准,使得其品质特别稳定,而且价廉物美,你为什么不去试试看呢?”
“关于你作品颜色略暗的问题,我之前就向小邱请教过,她的想法也是直接去买现成西洋画颜料就行,油画颜料贵而且是油性的,咱们不知道这油是不是合用,所以干脆放弃。剩下的就是水彩和水粉,水彩画是透明的颜料,水粉是不透明的,相比之下,水粉更符合你的创作要求,并且这种大规模工业生产的颜料,性质稳定,价格便宜,色彩更是鲜亮明快,你为什么不去试试看呢?”
“我,我……”金溥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觉得曹默章说得对,但却和自己长久以来的想法有些相冲突,具体冲突在哪里,却又讲不清楚。
还是邱丽婷看出了端倪:“金先生,咱们是初次见面,但曹默章一直提起你,说你是天才的艺术家,为人也豪爽大方,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希望你不要见怪。”
“邱小姐,请讲,请讲,我一定好好听。”
“金先生是北京过来,面人儿又是传统的手艺行当,长年累月的耳濡目染下,会觉得变革是非常艰难的事情,甚至说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就是不大支持变革的。当然这不是批判,索性讲得彻底一点,以你们这个行当来说,拒绝变革讨厌变革的原因何在?无非是从业者的文化水平低,在没有相关知识的指导下,贸然对已经成熟的工艺流程进行改变,风险是非常大的,所以保守才是正常的思路。一切按照师傅教的来,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风险,但同时也丧失了革新带来的好处,可是两者比较起来,还是保守的稳妥带来的利益更大。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金溥佑听了,一时半会说不出来话来,他只是愣愣的看着邱丽婷,脑子里嗡嗡的,邱丽婷说话声音软软糯糯,可这番话里的意思却不啻于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曹默章也接茬道:“这里是上海,现在是全中国最洋气的地方,什么叫洋气,就是工厂最多,机器最多呗……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开厂的为什么能赚钱?还不是靠东西好?机器设备的堆出来的大工厂就是能把各种东西的质量和价格拉到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地步。”
“我是学化学的,现在大四,已经去几家日用化学品厂参观过了,估计我毕业后也会去这些厂里当个技正,有一家是做食用色素,我是亲眼见到了研磨过程,不同的眼膜缸,从粗到细,一路过筛后连续研磨,最后的成品,保证目数细腻。只要机器开起来,一天几百斤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而需要的工人不过四五个。这样的工业化力量生产出来的产品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都非常好,并且也没有什么神神叨叨的步骤,每一步都有科学理论上的指导,并且有机械工程师负责实践。”
“有了工业化的大规模的生产,我们的选择面岂不是大了许多?”曹默章继续说
“是啊,金先生,水粉颜料很便宜,十二色的才五毛一盒,你买来试试看呗,就算不好用,也没太多损失,而要是好用了,那岂不是赚了。而且我虽然不懂你们捏面人儿这个行当,但我猜,很多上海的同行都开始用工业化生产的颜料了。”
“因为这里是上海,独一无二的地方,特点就是敢于尝试……”邱丽婷总结道“要是水粉不好用,你再试试看水彩,再不行还有油画颜料,要是这三样都不行,你再退回去用矿物颜料也不迟啊……”
“敢于尝试……”金溥佑忽然明白了什么,嘴里轻轻复述着“敢于尝试,机械化的大规模工业生产……”
“对啊,这就是上海的特点,北京那边现在西洋工厂肯定没上海多,所以各种工业产品也少,你在北京是没得选,到这儿了,大把的商店大把的产品,多好的条件和机会啊……”
“是啊,是啊”金溥佑点点头“我想起来,当初在北京时,茶馆里有个秦二爷秦仲义,他家境很好,可在清末的时候就变卖了田产房产来开工厂,听说是赚了些钱,可背后好多人都骂他,说他的工厂地下有管道,半空中有烟囱,这两样都是坏风水,坏龙脉的玩意,说他洋鬼子派来毁掉北京城的人物……”
“这不是扯淡么”曹默章撇撇嘴“反正上海可没这种说法,大家都羡慕开工厂的,但这也不是谁能都干,要有钱,要懂技术,还得懂得做生意,但大工厂开不起来,几个要好朋友兄弟,合伙凑点钱买两台机器放在家里,再雇佣上几个小工,弄个工业作坊,也能赚不少,你住的弄堂走到底,不就有两家么,你上次还和我抱怨说,整天叮叮当当的像是铁匠铺”
“金先生,你要相信我,我和曹默章都从各自的专业角度来考虑问题,现在就得出这么个结论,我还是觉得您应该试试看。”邱丽婷道
“好”金溥佑点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刚才是我想叉了,一会儿我就买盒水粉颜料试试看去。”
“这就对了嘛”曹默章也随声附和“你啊,就是这个毛病,往往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太麻烦,之前帮你改配方也是,从你嘴里说出来虫蜡和菜籽油仿佛是了不得玩意,好像从太上老君的丹炉弄来的培养似的,也是把我吓得不轻,后来发现石蜡加甘油,一点儿都不差,买起来还方便便宜,起码不用去到土匪寨子里吧”
金溥佑挠挠头,有点尴尬。
“还有,石碳酸这个”曹默章却不放过他“对吧,也是化学产品,虽然买不到,但有我在,就肯定有你用的。”
“金先生,我还有点小小的建议”邱丽婷适时打断道
“尽管说,尽管说”金溥佑连连点头。
“你捏的这些东西确实好,说是艺术品也不为过,但你有没有想过去进修一下?”
“进修?”
“对,我是觉得,你现在年纪还轻,是读书的时候,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考虑去系统的学习下西洋绘画的技法和理论呢,虽然不一定对你的艺术创造有帮助,但我觉得多少能触类旁通一下?”
“这个啊”金溥佑苦笑道“我倒是想,可没有地方啊,邱小姐你的学校学费贵,我可上不起,夜校倒是不少,但大部分都是教人识字,教艺术的我可没见过……”
“哎,这倒是”邱丽婷也有些苦恼“我们学校是私立的,管得挺严,否则你倒是可以来听听课……嗯,这个事情我有空找学校领导反映反映,他们大概会开个专门针对城市居民的夜校吧?”
“你们学校的老师都那么好说话?”金溥佑有点好奇,在他印象中大学老师教授可都是高高在上的,当然除了那位一个人在游艺场楼上发传单的陈教授。
“当然!”邱丽婷非常自豪的回答“别看我们是私立大学,但里面的教授可好了,不但教我们专业,还教育我们学成后要为人民大众服务,他们自己课余时间也热衷于此。”
“对了!”说着邱丽婷从小手提包里拿出张票子来递给金溥佑“这是我们剧团的演出,新排演的……”
“这个,这个……”金溥佑有点犹豫,这年头看戏可不便宜,他来上海那么久了,可一场都没去看过。
“没事儿,这是文明戏,讲的也是劳苦大众的日常生活,叫做《放下你的鞭子》”邱丽婷道,“我们剧团的成员大多家庭条件不错,所以担心演这些剧目会有闭门造车的问题,金先生一直在市井生活,正好帮我们把把关。”
“哦哦,那谢谢了”金溥佑接过,“到时候,我一定来。”
“金先生”邱丽婷道“我们要觉醒,要明白为什么我们的生活过得不如意,不是我们不聪明不勤劳,而是因为有人在剥削我们,是曾经是满清是皇帝,现在是北洋是军阀……”邱丽婷的语调忽然有点高
金溥佑唯唯点头,表示受教,但心里却不以为然,毕竟他现在的日子虽然不说话,可也不坏,有地方住,能吃饱穿暖,开心了还能喝二两,并且他觉得随着自己的手艺不断进步,日子还会更加好过。
他甚至有点搞不懂,邱丽婷好好的为什么就忽然那么激动呢?
再说了,人这一辈子,好过歹过,说白了都是命里的定数,不是说生辰八字或者祖坟位置,因为从这个角度来论述的话,那就没法解释他和溥仪间天上地下的差别。
这方面的想法,他受载汇影响很大,载汇对算命排字从来是不屑一顾,还经常用敬鬼神而远之的话来告诫儿子离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远点。
可等金溥佑长大些后,载汇也会叹气说人的命数其实都是早就定好的,穷或者富,苦或者福都有定数,非人力所能及。
之后面人儿林也是类似观点,而且践行的更加彻底-今朝有酒今朝醉,然后就很不幸或者说幸运的英年早逝,这两人对于金溥佑的人生观影响是极大极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全部。
见对方颇有不以为然之色,邱丽婷也明白起来,不再往这方面扯,只是继续说说笑笑。
三人坐了个把钟头后,曹默章和邱丽婷先告辞,他们要去剧团干活了,过几天公演,两人肩上担子很重。
临走前邱丽婷告诉了金溥佑买颜料的地方,后者买了一盒后便坐车回家了。
一路上他顾不得吃晚饭,揣着颜料几乎是踢开房门就开始实验。
买颜料时,老板还推荐他买个调色盘以方便调色,金溥佑从善如流。
要说化学颜料确实和作坊里的手工料不一样,颜色特别光鲜,且隐约有光泽,看上去特别饱满,红的特别红,绿的特别绿。
按照邱丽婷的说法,这叫做颜色的饱和度,这是工业化颜料的最大的优势。
当时金溥佑不以为然,现在亲眼所见后才知道所言不虚。
立刻先在调色板上调匀了颜料,然后将其掺入到和好的面团中。
作为实验,他先调的是大红色,一顿搓揉后完成。
果然,颜色比用矿物颜料的要更加亮。
原本的红色用的是朱砂,这玩意在国画里用到,制造印泥也用到,甚至药铺也要,价格不菲。在北京同行是万万用不起这个的,他们用的书画铺子里卖的红色颜料叫做“铁锈红”,也是红,可因为便宜这里面没有朱砂,所以颜色发暗发污。
也就是金溥佑有钱,才敢买朱砂料用在面人儿上,这在京城面人行里也是前无古人之举,毕竟朱砂素来有“八宝”之一的称呼,一钱朱砂就敢叫十块钱大洋,真不是穷人用得起的。
可一分钱一分货,面人儿精的玩意就是和普通的不一样,尤其是同样是红色,他的作品和同行的摆在一起,差距一眼就看出来。
但他没想到,引以为傲的朱砂红都干不过,五毛钱12色的工业产品,这让他在大受打击之余却又欣喜若狂,如此一来,颜色的问题就彻底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