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间小小的石库门前楼,金溥佑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算是有了个根,还很浅,但至少没有那种浮萍似的感觉,每天收摊后,找家小馆子吃碗面就回家,踏着陡峭的木质楼梯上楼,光脚踩在干干净净的木地板上的感觉,是非常舒服,仿佛脚底被人在轻轻的按摩。
到家后他并没有坐椅子上休息或者是瘫到床上,只是把大马扎和箱子小心的放开,从桌子上拿起两个热水瓶,再从抽屉里摸出两个竹筹子-去老虎灶泡开水。
当提着两个热水瓶再度到家后,先是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然后洗脸、泡脚,一切结束后,他懒洋洋的瘫在椅子上,一天的忙碌到此算是告一段落。
刚才倒好的茶水也放凉了,正好入口。
这是他最放松的时刻,椅子和桌子就放在朝南那派窗户底下,只要不是三九寒冬,他都喜欢看看外面的万家灯火,喝着温热的茶水,脑子里随心所欲的想法不停的涌出,天马行空,怪异莫测,对金溥佑来说这种状态让他觉得非常舒适,似乎世间的烦恼都在此刻离他而去。
通常休息半个钟头后,他又打开房间里电灯,开始捏活儿。
和已经老旧破败的京城比起来,上海年轻且生机勃勃,虽然城市里到处都在修路盖房子,金溥佑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到坑里去,这种大工地似的感觉让他有些无法适应,可带来的却是比京城更加舒适的居住环境,至少此刻沪上,电力已经普及开来,大部分区域都可以用上电灯,如果有钱的话,还可以买一台从美国进口的威斯丁豪斯的电风扇,只要插上插头,夏天再热也不怕。
当然这价钱就不是金溥佑等普通人所能问津的。
同样上海的毛病也明显,除了到处修路造房子,路上行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行色匆匆之外,最让他头痛的就是高昂的生活费用。
金溥佑算过,如果维持差不多了生活品质,那么北京的成本大概只有上海的一半都不到,可这一年来,金溥佑并不是特别想回去,因为他已经没家,也没有牵挂了。
至于林德安,他倒是不担心,毕竟这小子很有天分,和自己比是差了点,但笑傲一下同行倒是没有问题,以他金某人在京城同行里的面子和声望,大伙儿对林德安都会客气三分,加上这小子日常也挺勤勉,混口饭吃不是问题,至少能保证每顿都是白米白面。
金溥佑不是不想他,他想给对方写封信,可是每每提起笔来便又放下,因为自己这手字实说狗爬都是轻的,虽然上过半年学,虽然载汇给他开蒙,但毕竟没有成系统学习的机会,并且学的也只是如何认字而已。
至于林德安还不如他金溥佑呢,当初叮嘱他去上个夜校也不知道这小子有没有听进去。
虽然不管是北京的胡同口,还是上海的弄堂口,通常都会有个穿长衫带瓜皮帽,留着八字胡的小老头儿,面前摆张桌子,上面贴个小纸条“代写代读书信”,可金溥佑总觉得这是自己私事,似乎没必要假手他人。
再说,他也觉得实在没什么能和林德安说的,该关照的,当初离开时都反复交代过了,至于听不听那是小林子自己的事情,他远在千里之外,想管也没处管,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不管……
再说,眼下他自己还面临着许多事情呢。
来上海已经一年多了,买卖还是那个样子,不死不活的,维持日常开销是足够,也能稍微存点钱下来,但这几十块钱存款可一点儿都派不上用处,万一有个生病什么的,去两趟外国医院就没了。
……
“金先生,明天下午别出摊了……”这天,他正摆摊呢,曹默章兴冲冲的来找他。
“干嘛?又想让我请你吃饭?”金溥佑打趣道。
曹默章家境不错,虽然大学学费和生活费挺贵,但家里还是给了足够的支援,甚至零花钱也给足,曹默章呢,对衣食住行都没啥要求,唯一的爱好就是买书,而他这个化学专业,许多书籍资料都是外文,价格相当昂贵,他又不好意思再问家里要钱,于是便只能省吃俭用。
金溥佑晓得后也没多说,只是隔三差五找他吃饭,像新雅这样的高级大饭店是去不起,但华德路上有家叫莲香饼家的小粤菜馆倒是价廉物美。
两荤一素三个菜加个汤,吃完结账一块五都要不到,金溥佑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时就把这儿当食堂,一个人来的时候吃碗云吞面或者叉烧饭就算完事,待曹默章来的时候,还会开上两瓶怡和啤酒。
金溥佑没有喝过马尿,但他能猜出来,马尿的味道应该和啤酒相去不远,但既然曹默章喜欢,他陪着就是。
而曹默章也不是白吃白喝的人,他利用课余去各种剧团勤工俭学,得来报酬后,也会回请他,两人社会地位不同,但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已经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什么话,我在你眼里,难道就是这骗吃骗喝的样子?”曹默章反驳道。
“肚子里没油水了就和哥哥说,哥哥今天正好又卖出去个细活儿,能管你吃顿好的!”
“哎,你可以啊,最近细活儿买卖起来了?”曹默章很替他高兴。
“没有,还是老样子,一个月最多卖出去三套,少的时候就吃鸭蛋,只能靠粗活儿维持饿不死……”金溥佑有些懊恼。
“所以,明天下午,你别出摊,吃过中饭我来找你……”曹默章神秘兮兮道
“干什么啊,别卖关子。”
“我在剧团认识个朋友,咳咳”曹默章说话忽然有点不自然起来,“嗯,嗯,朋友,也是大学生可也是去剧团勤工俭学的……”
“女的?你看上人家了?”金溥佑非常敏锐
“没有,没有,不要乱讲,人家家里是开厂的……”曹默章连忙辩解。
“哎呦,把人家家境都搞清楚了,还说没想法?”金溥佑揶揄道“不过,这事情你找我没用啊,我不懂这个,你们,你们说的叫,叫什么小布尔乔亚是吧,我哪儿明白……”
“哎”曹默章一跺脚“你闭嘴听我说,是的,明天带你去见那个朋友是女的,叫邱丽婷,我在剧团里负责剧务场记,她是舞台设计。她是中华艺术私立大学的二年级学生!学的是西洋绘画!”
“嗯?”金溥佑立刻明白了曹默章的意思。
从马扎上跳起来,给他胸前一拳“谢谢你,这时候还能记着我,而没有见色忘义。”
“什么见色忘义!”曹默章面孔更红了,“不过,不过,明天你去,还得有个事情拜托。”
“?帮你轧轧苗头?”金溥佑挤眉弄眼道“探探她口风,是不是要和你罗曼蒂克一下?”
“咳咳,咳咳”曹默章一阵咳嗽,却也没有否认。
当下两人说定,约好时间后曹默章便告辞了。
第二天,两人一起坐着有轨电车从提篮桥到虹口区的窦乐安路。
窦乐安是伦敦圣教书会总部干事,传教士,清末便来华,对中国人甚为友好,后来还被光绪皇帝赐了个同进士出身,在洋人里可算是出类拔萃了。
窦乐安路原本是宝山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属于华埠,在20年前租界越界筑路时被填平并铺设为西式马路,是以其地位颇为微妙,理论上归属宝山区管辖,但实际上公共租界工部局在此也有巨大影响力,十年前与更热闹的北四川路连结起来后,成为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不少有钱商人官员再次修建别墅。
而又因为处于英美势力范围内,其中的社会活动颇为兴旺,许多进步的愿意为劳苦大众讴歌的文艺界人士也多居住于附近,由此还开办了多家进步书社、出版社、剧院、剧场。
这些人里大多是上了北洋政府黑名单的,可因为公共租界的缘故,北洋方面也不敢过来随便抓人,时间长了,进步人士便越聚集越多。
金溥佑对此多有耳闻,但却没有亲历过,今天便正好去开开眼界。
两人跳下有轨电车,沿着窦乐安路缓缓而行,金溥佑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这附近,这附近”他轻声说道
“怎么了?”曹默章问。
“这里不是公共租界越界筑路的地方么,按理说应该红眉毛绿眼睛的西洋人多啊,怎么我一路过来,看到马路上有很多穿着和服的东洋人,路边还有东洋人开的店……”
“这个啊”曹默章摇摇头“这地方原本是美国人的地盘,公共租界成立后,便归了工部局管,但你晓得的,公共租界可是由十三个国家组成管理的,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东洋人的势力就越来越大了……”
曹默章问“怎么,你对东洋人很敏感?”
“谈不上敏感,只是我父亲是死在东洋人手里的……”金溥佑轻轻说。
“对……对不起……”
“没事的,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何况我东洋人里也有好有坏,我在北京的时候也有要好的东洋朋友,可惜这样的东洋人太少了……”
两人说说走走,很快到了一家咖啡馆。
“咱们先进去吧……”曹默章道。
这家咖啡馆的名字颇为有趣,单名一个公字……
建筑是栋挺考究的独立的西式小洋房,有上下两层,一楼喝咖啡,二楼吃饭。
坐在店堂里,金溥佑笑问:“你喝什么?”
“哎,哎,我来,我来”曹默章道。
“就别和我客气了,不是说了么,昨天刚卖掉了套《借东风》十块大头到手,现在在口袋里丁零当啷跳个不停呢……”
“那,那不好意思啊……我,我前几天又买了套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书,确实,确实……”曹默章讪讪道。
当两人的咖啡上桌时,恰好一个漂亮的女子走进店堂。
曹默章仿佛上足法条的机器人一样,坐在椅子上拼命朝她挥舞胳膊。
“好来,好来,意思意思就行啦,你这样子怎么和马戏团的狗熊一样,我可没糖给你吃啊……”金溥佑轻声揶揄。
曹默章瞪了他一眼:“一会儿,你可别拆我台!”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那女子款款走到他们面前,轻轻巧巧的落座。
她梳着时兴的童花头,带着个小小的淡蓝色蝴蝶结,身上则是一袭阴丹士林旗袍,外套一件乳白色的羊毛开背,容貌秀丽淡雅,典型的江南水乡温婉女子。
“小邱,你坐,你坐,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之前经常提起的,金溥佑,金先生,面人行家。”曹默章介绍道。
“金先生,幸会”邱小姐主动伸出手来。
金溥佑倒是没料到对方如此大方得体,于是也伸出右手轻轻一握。
“我叫邱丽婷,和曹默章是在中华剧社认识的朋友……我本人是学西洋绘画的%……”邱丽婷非常爽气,直接做了自我介绍。
“哦哦,邱小姐厉害啊,年纪轻轻就学西洋画,那是艺术家了”金溥佑道
“金先生真是说笑了,你才是艺术家,和你比我可什么都不是……”
“您太客气,您太客气……您喝点什么?”
等到邱丽婷的咖啡也上桌后,金溥佑从旁边的椅子上拿出个小盒子递过去“头次见面,小小的玩意儿,请邱小姐指教指教了。”
邱丽婷接过纸盒子打开一看,轻轻的叫起来,语气兴奋而吃惊:“这,这,真是给我的嘛,好,好漂亮,好别致啊……太,太好看了……”
“小东西,实在是拿不出手,拿不出手,知道邱小姐是专业的,就是请你批评指教了”金溥佑很诚恳。
这是一套四大金刚,非常吃精力的细工活儿,也算是金溥佑的拿手好戏之一。
邱丽婷对着四个面人儿看了好久才抬起头,看着金溥佑道:“曹默章之前就和我提到过金先生面临的问题,现在我又亲眼看到的金先生的手艺,……”
顿了顿,她道“我想,我应该多少可以提出点办法,至于能否合用,我可没法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