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许出去两套细活儿，这可是不小的一笔财富，算下来也小二十大洋呢。
可曹默章倒是没显出特别有兴趣的样子，反而问道：“那，那，你不能去请教下同行么？上海也有不少捏面人的，我看他们捏出来的东西，从来不会出汗……”
金溥佑像看傻子似的看着曹默章，后者有点莫名其妙“怎么，我说错了嘛？”
金某人叹气：“这玩意都是大家混饭吃的秘密，属于师徒间口耳相传的技巧，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讲给其它人听呢……”
“啊？是这样啊，我想现在不都流行工农互助么”
“嗨”金溥佑笑出声来：“道理是这个道理，我离开北京时给同行上过课，把我知道的都传授给他们”
曹默章拍手道：“做的好！”
“好什么啊”金溥佑摇头，“这可是算违背祖师爷规矩了，也就是我在行当里算是个头儿，手上有活儿，又常请大伙吃饭，这才没被骂”
“被骂？”曹默章惊呆了，“你，你不是把你的独门技巧都教给同行么，他们还骂你？”
“当然！”金溥佑看着对方，虽然双方年纪差不多，只是这大学生明显带着不通世务的神情，看上去清澈到近乎愚蠢。
相比之下，他自己就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按理说这似乎挺能让人自满的，只是金溥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隐约羡慕起曹默章的不谙世事来。
是啊，若不是为生计所迫，又有谁愿意去领会这世间上的各种人心呢。
金溥佑摇摇头，颇为认真的说道：“当然了，我给教他们技巧的时候，他们不光不会骂，还会没口子的夸我。可背地里呢？你得想啊。我在北京的的那些同行，年纪都比我大，有些甚至能当我爷爷了，可他们干了一辈子都不如我这小伙子，他们心里能开心，能服气？”
“而且，还得低着头听我讲课，是的，我讲的玩意儿对他们都有大好处，学会后能让他们的手艺更精，可这人啊，都是要面子的。这事儿传出去就不好听，一大群老前辈听个毛头小子讲技术，其中还有头发胡子都白了的。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张皮么，所以，他们必须得说我坏话，说我坏规矩，说我教的玩意没用……”
“这，这”曹默章惊呆了，他实在是无法想象人怎么可以这样。
“那你还教他们？”曹默章愣神后好奇的追问。
“是啊，但我是在确定要离开京城后，才教他们的，北京城我应该是不会再回去了，随便他们怎么说了，哪怕说是我十恶不赦的土匪，我也听不见。对吧，做人就得豁达点……”金溥佑倒是看得很开“所以，咱们沪上的同行，是肯定不会把这面人儿不出汗的秘密教给我的……或者说就算真有人愿意教，我也没脸上门去问啊，我一个外来户，凭什么啊……”
说完，他冲着曹默章拱拱手，“所以，我就讹上您了，谁让我看你就顺眼呢……”
曹默章看看手里的孙悟空，挠挠头“我倒是知道些可以用来防腐的化学药品，可能不能用到面人儿上就不好说了……只能试试。”
“哎，要的就是您这句话。”
当下两人便约好，当天晚上，曹默章到旅馆来找他。
……
大学生果然守信用，晚上七点不到，曹默章就到了，他拎着个大提包，打开后，拿出一堆瓶瓶罐罐，还有只几个小纸包，一样一样的摆开了。
“你们以前用盐来防止面人儿变质腐烂，主要就是利用盐的高渗透性，可以使得细菌的细胞脱水，进而避免变质，但因为上海天气潮湿，盐分析出，吸收了空气中的水分，所以会导致出汗现象。”曹默章说这些话的时候倒是很有专业风范。
“变质是细菌或者真菌引起的，我这里拿来了不少常用的杀菌消毒剂，咱们一个一个试吧……这是高锰酸钾”
“不行，不行，这东西是紫红的，我要的是没有颜色的。”金溥佑摇头
“行，那换这个……福尔马林，很多生物标本都用这个泡着防腐，可以保持几十年不变质……透明无色的”曹默章拿起个小玻璃瓶介绍道。
“这个应该不错，让我看看。”金溥佑接过，刚打开盖子，便脸色一黑“这味道，这味道……”
“哎，忘记说了，福尔马林就是味道有点冲……”曹默章显得不大好意思。
“那肯定不行啊，这面人儿要是散发出怪味，哪怕知道是福尔马林，这也没人买啊……哎，我之前就想过用来苏尔，但那个味道……”
“说的也是”曹默章挠挠头“那就试试看这个？”
说着打开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白色透明的晶体粉末“这是石碳酸”
“石碳酸？”金溥佑好奇，这是他头一次听说此物。
“嗯，这东西问世也就几十年吧，当初是德国科学家从煤焦油里提炼出来的……后来发现有很强的杀菌作用，早些年做手术时用这作为消毒，但后来发现副作用有点大，就逐渐碘伏和酒精取代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东西的消毒效果还是很好的……”
“怎么用？”金溥佑眼睛开始发光
“石碳酸溶于水的，一般消毒时用10%的溶液，也就是一份石碳酸兑上十份的水。但我想，如果你用在面人儿防腐上的话，浓度应该可以再低点，毕竟这东西对人体多少有点害处……”
“好，好！”金溥佑除了点头还是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他哆嗦着接过那个纸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将纸包放到桌子上，随后便去摸钱包：“这东西多少钱？还有，我说话算话，面人儿我肯定送你，但你得等我摸索好了石碳酸的用法后，用加了石碳酸的面来做……”
“不用，不用”曹默章连忙摆手，随即不大好意思的说道：“这东西我也没花钱。”
“没花钱？”
“是啊，我是学化学的，实验室里有现成，再说这东西本来就不贵，我私下拿点不碍事的……”
见对方推辞金溥佑也不硬塞，只是反复强调，到时候肯定会履行诺言送他细活儿。
曹默章则客气说举手之劳，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看到金溥佑这异常兴奋的模样，曹默章虽然单纯可也知道自己再多呆下去反而会耽误正经事，便提出告辞，金溥佑嘴上说着，再坐会儿吧，但却没啥挽留的意思。
等曹默章一走，他立刻开始试验。
石碳酸是新鲜玩意，既然曹默章这个内行说用5%的溶液就行，那就听这专家的吧。
好在之前买的面粉还有多。
当下又和吴老板打招呼借用厨房，一通捣鼓后，原面制做成功。
他将掺了石碳酸的原面放到鼻子下反复嗅闻，并无明显异味，又放在手里不停的搓揉，手感上也没太大影响，悬着的心放下一大半来。
当下像捧着黄金似的，把这面团捧回房间，开始用来捏活儿。
石碳酸确实好用。
接下来恰好又是几天的阴雨天气，之前使用盐作为防腐剂的面人儿又大汗淋漓起来，而用石碳酸的表面依然干干爽爽……
这就是成了！
曹默章课余时间也常来逛街，每次都和金溥佑聊聊天，当他得知石碳酸建功后也异常高兴，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替人解决实际问题了。
老实说，他也眼馋金溥佑的细工活儿挺久了。
金溥佑当然知道这家伙的心思，先是花一个礼拜时间捏了套拿手的《三英战吕布》送他，把曹默章高兴坏了，硬要请他吃饭以表示谢意。
……
在解决了防腐出汗问题后，金溥佑原本到上海也已经一个多月，自己的买卖也该有点起色了。
不料却还是这不死不活的鸟样子，这让他十分头痛，在北京城当惯了业内第一，整天被人吹着捧着，到现在细工作品乏人问津，这个心理上的落差让他无法接受。
虽然身边带的钱，足够他花销一段时间，可这样下去是万万不行的。
这时候吴老板和曹默章又给他出了主意-不妨去看看上海滩的同行都是什么样，知己知彼百战不贻嘛。
看看同行们的买卖如何，然后再考察下他们的手法等方面，金溥佑一想这倒也对头，接下来两个礼拜，他一天隔一天出摊，多出来的时间，就是坐着有轨电车在上海的几个热闹区域到处游荡，尤其是看到面人儿摊，就凑上去。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无奈的承认，上海滩的水果然是深，被暗中观察的同行单以捏制的手法技艺而论，比他金某人还略有不如。
可人家也有厉害的地方，金溥佑还花钱买了几个面人回来做比较，首先，颜色更好看，用行话说就是更加的“俏”，同样是粉红色，沪上同行的粉红更加鲜活透亮，相比之下金溥佑的就有点发暗。
其次，从面人的柔软度以及防粘性来说也更好。
关于第一个问题，显然是用的颜料上的差别，金溥佑用的还是老的中国画矿物颜料，不知道上海同行用的是什么，但这个问题倒也不是太急。
反而是第二个问题更让他重视。
捏面人儿的原面要足够的柔软富有弹性和黏性，这样才能尽可能完美的表现出人物细节来。
同时也不能太黏，否则就成了湿手沾面粉了。
在处理这个问题上，金溥佑用的是虫蜡加菜籽油。
这也是面人儿林传授的，是北方同行所通用的，可时间长了后，金溥佑对这个配方也不大满意。
虫蜡太少见，这玩意除了前清宫里用来做蜡烛外就没有别的用处，现在大清国走了，电灯煤油灯来了，虫蜡就更没人用了。
之所以大伙现在还能用，是因为金溥佑作为行业首领的时候，多方托关系打听，在北京挖地三尺，把散落民间的虫蜡都给买来。
至于散落民间的过程，嗨，宣统天子退位后，不是还住在紫禁城么，那时候宫里的大小太监可都指望着从“里面”往外面倒腾东西来换几个钱呢。
大太监倒腾古玩珠宝，
不过，虫蜡也支持不了多久。
但这是北京新的面人儿协会会首操心的事情，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但说虫蜡+菜籽油，虽然能满足要求，但使用起来还是麻烦，虫蜡得放在金属罐子里放火上加热，化开了之后再跳入菜籽油，需要反复搅拌才能让两者完全融合，进而掺入面团中。
可菜籽油有淡淡的腥气，而且会让面团多少有些发黄，这也就罢了。
在天气太热的时候，这个配方的防黏性也会有下降。
金溥佑在北京时候就考虑过要改革配方。
可人总是有惰性的，加上北京城大伙都这么用，他也就没有太多的动力。
但上海这几圈转下来，他观察了十来个同行，买回来五六个面人。
经过研究比对后发现，上海这边已经完全抛弃了菜籽油和虫蜡，面人儿没有腥味，颜色也更白。
不要小看这些细节差别，虽然单个儿看差别并不大，可累积起来，这里缺一点，那里少一块，差距立刻明细起来。
再加上颜色不够俏丽，难怪买卖不够火。
“这是个大问题啊……”晚上金溥佑躺在床上喃喃自语。
发现问题让他开心，更让他开心的是，在上海他可以找到能和他讨论这些技术细节的人。
“这个啊……”曹默章听完金溥佑的抱怨便摸着下巴思考起来“站在我这个角度看，虫蜡肯定不好用，这是蜡虫所产，处理的时候肯定会混有蜡虫的其它分泌物，这可是有机物会腐烂变质的，那肯定会对蜡的品质产生影响，而且这东西也都十好几年了，性质不稳定是正常的……”
“你得帮我啊……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替代的玩意，我自己在琢磨能不能往里放蜂蜜……”
“噗嗤”曹默章笑起来“面粉加蜂蜜，你这玩意听起来好像蛮好吃的……”
随即他正色道：“我现在没法回答你，让我回学校翻翻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