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新的问题

不过一个礼拜的功夫,金溥佑已然爱上了这座年轻的城市。

是的,沪上有各种不完美,比如高昂的物价,会敲诈勒索的警察,同样让人厌恶却又不得不给他们送钱的地痞流氓以至于饮食口味-什么菜里都要放“点点”糖!!

如果说,蹲个大肘子浓油赤酱的放点糖提鲜还能理解,但很快金溥佑就体验到了二十多年最大的阴影,以至于当他再和吴老板说起还心有余悸。

下午逛街饿了,打算买点东西填填肚子,恰好路过个包子铺。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京城没见过的品种-水晶大包,上海属于江南地区,日常饮食以米为主,面食只是偶尔点缀,这让金溥佑颇为不习惯。

今天既然看到了个从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自然是要试试看。

尤其是这包子还贵,肉包3分一个,这水晶打包竟然要4分,要知道一副大饼油条也就两分钱,这绝对是贵出天际了。

当他递给伙计四分钱言明来个水晶大包时,他分明看到了对方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神色,这种神色他可太熟悉了,是手艺人对自己产品自信所催生的。

“先生内行!”伙计递过来不光是热气腾腾的包子,还有一句夸奖。

正是这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冲昏了他向来警觉灵敏的头脑,让他忘乎所以的犯下了毕生大错-在没有搞清楚究竟是什么组成成分的情况下贸贸然咬了一大口。

下一秒,金某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口腔里被前所未有的味觉刺激所震撼,这时候他的胃已经开始痉挛,如果识相点及时吐出来,倒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坏就坏在金溥佑那过分强大的好奇心上,虽然嘴里的味道他瞬间就能分辨出来,可脑海中残留的理智在告诉他“多半是舌头有点问题吧,感觉错了,这世界上哪儿有这样的馅儿,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馅儿!这包子铺老板绝对没有失心疯!那伙计满脸的自豪也不是假的,不如再仔细辨别辨别味道……”

仔细辨别的结果是……他吐得稀里哗啦,胃本来就空,这下子连胃酸都泛出去好多……

那伙计也吓傻了眼,连忙出来搀着他,另一只手在他背上不停轻轻拍着:“先生,先生,您,您没事吧……”

“你,……”金溥佑好容易缓过气来,闭着眼问,“你,你们这水晶大包的馅儿……是,是……什么做的……”

“这,这可是咱们店卖得最好的包子啊,专门是下午当茶点卖的,客人问馅儿,全天下的水晶大包都一个馅儿啊,猪油加糖。”

那伙计不明所以道:“可咱们家又特别克勤克俭,老板说了,东西一定要好,这猪油都是隔天去菜场挑最好的猪板油亲自熬出来的,糖是白砂糖加冰糖,可是一点都没有偷工减料。”

“呕……”金溥佑腿都软了,喘了两口气后他大骂:“他娘的什么全天下的水晶大包,就td你们这个邪门地方有这邪性的玩意!纯猪油加白糖作馅儿!还有王法么!你们这就是没王法啊!”

说完跌跌撞撞离开,不过多少倒也得了些好处-晚饭钱省了,该死的甜猪油的气味仿佛神出鬼没的斥候不但充满了整个口腔,甚至隐约还有顺着食道继续向深处攻城略地的意图……

回到旅店,吴老板被他的满脸菜色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突然得了重病,绕着弯子劝他去医院看看,当听完事情经过后,也是笑得打跌。

顺便还嘲笑金溥佑实在是不会吃,这让金溥佑对他多了几分忌惮-一个把水晶大包视为美味的人,实在是有些深不可测,进而联想到这包子铺竟然能开了好些年,并且买卖兴隆很有成为百年老号的潜质,金溥佑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感觉便又更加的模糊起来,隐约中感受到了点儿阴森,不多,但足以让他后背发凉……

人生从来不是风平浪静,或者说看似的风平浪静,要么是台风的前兆,要么是暗礁的掩护。

……

第二天,也就是他到上海的第六天,在捐好了警察局的照会,交了保护费,找好了市口,甚至连出摊时午饭到哪里吃都有了预案。

金溥佑开始正式的出摊,因为今天是阴历二月初一,初一十五从来都是庙门口买卖最好的时候,他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一大早就起来,吃饱喝足后,挑了个好地方,支起大马扎摆开箱子,就算出摊了。

和在京城一样,大多数时间,他都在低头捏活儿,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这是他信奉的格言。

一天下来,摊子前人就没断过,并且掏钱的也不少。

只是忙了都快十个钟头了,到手才2块大洋……

这已经不算少了。

可距离金溥佑的预期,落差可就太大了。

在京城,他随便哪天都能卖个五块六块的,基本上只要捏出的细活儿放个三两天就会被人买走,要不是他无法提高捏活儿速度,还可以卖更多钱。

考虑到上海的物价比京城贵,上海人也比北京的有钱,他以为至少也能打平,不料,在最热闹的庙会时节里却连北京收入的一半都不到,这太出乎意料了!!

要知道他每天的住宿吃饭就得花掉七毛多,今天是庙会才赚两块,那平时可能就一块或者几毛钱,再扣掉大风大雨不适合出摊的日子。

金溥佑的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

而且更让他头痛的是,今天这两块钱可都是卖粗活儿得来的。

也就是逛庙会的人随后买一个哄哄自己孩子,根本就不拿他的东西当个正经玩意儿。

光靠粗活儿最多只能求个温饱,要想出名得利还得靠细活,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可懂得道理是一回事儿,怎么去实践可是难上加难。

无奈,他垂着脑袋回到旅馆,草草吃了两口晚饭,摆开大马扎,原本想再捏个细活儿,可看到玻璃展示柜里已经放了挺多细活儿了,一时间便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是金溥佑从业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技术产生了怀疑。

开门一炮没有打响,之后的生意果然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两个礼拜过去了,算上初一那两块钱,总共才入账十三块六角。

为此还被吴掌柜一通嘲笑,说他这回可这是天意了,是老天爷故意开玩笑,否则哪怕多一毛或者少一毛也不至于如此。

原因是在沪语中“十三块六毛”暗指乌龟,因为龟壳上有十三个六角形的图案组成,金溥佑没数过,所以也只能吃瘪。

最终,吴老板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怜,还是替他分析了情况。

“我晓得你在北京厉害,这个倒不是捧你,我好歹开了那么多年旅馆,一双眼睛还得能看出人的好坏来的,你有真本事的,否则也不会孤身一个人南下。”

“嗯”金溥佑只是默默点头。

“你玻璃柜里的这些东西,我是不懂,但我也知道,是好东西,看看这关老爷头上的英雄绒球,比芝麻大比绿豆小,竟然能让人觉得毛茸茸的,这就是本事!”

“有本事也没用啊……”金溥佑无奈叹气

“你也别太丧气”吴老板笑笑“你这样的东西卖的不便宜吧。”

“嗯,在京城一块钱一个,并且不拆零,要买就是一套……”

“这就对了啊……”吴老板恍然大悟的点头“你这个三英战吕布多少钱?”

“四人四马,八块钱……如果你要,我给你优惠”金溥佑心情稍微好了些,甚至开始和吴老板开玩笑。

“我可没这个闲钱,你生意不好也是这个道理,是的,上海滩遍地是黄金不假,可也遍地穷人啊,这里提篮桥算热闹地界,可有一条啊,这儿附近住着的都不是高门大户,都是普通的工厂工人,商行伙计,小职员,大家赚是能赚到点钱,可吃吃喝喝后也剩不了多少,是没有余钱来买你这种精细面人的……”

“这样啊……”金溥佑喃喃自语,看来之前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随即,也明白过来,现在的自己才是正常的手艺人状态,就和北京的同行们一样,能混个温饱就不错,自己之所以在北京能吃香的喝辣的,原本以为是靠手艺,实则不然,那是一系列巧合以及盘外因素的合集。

比如,在樱花会拿奖就是首开先河,后来又结识了那五,后者不遗余力的在报纸替自己扬名,这才有了人人都知道的面人儿精,再加上老的行首去世,他顺理成章的成为行业领袖,如此种种,虽然都是建立他的手艺独树一帜的基础上的。

可回头看看,没有这些,哪怕金溥佑能耐通天,也做不到如此出名,遑论买卖兴隆。

从头到尾,他的努力固然重要,可更要紧的却又不是个人的奋斗,而是历史的行程……

“谢谢吴老板”想通了前因后果,他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

“哎,我也是瞎说的,做不得真。”

“那么吴老板觉得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诚恳的问

“这我可不懂了。”

“你就说说看嘛,你年纪摆在这儿,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都多……”

“哎,你这小兄弟啊,说话啊就是讨人喜欢,那我随便讲讲,你听听就好……”吴老板沉吟了片刻道“上海这个地方还是讲本事,这个你不缺,其次就是讲噱头。”

“噱头?”

“嗯,噱头嘛,就是你的特点,新奇,出挑,能让大家都挂在嘴边……”

“现在特请,夏荷生弹唱《描金凤》”旁边的无线电里传出声音来。

吴老板是个弹词的忠实听客,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听书。

金溥佑也知趣的往房间走去。

此刻,无线电中的声音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只是满口的苏州话,让金溥佑莫名其妙,吴老板听得哈哈大笑,拍着金溥佑的肩膀道:“你也不要急,噱头这个东西,可遇不可求,你真一门心思求噱头的话,就变成吴鉴光那个滑头了,总之,你现在能维持日常开销就蛮好,慢慢来……”

金溥佑不知道吴鉴光是谁,也懒得去问,只是思索着吴老板的话“一门心思求噱头就变成了滑头……”

随即他笑了起来,半个月就赚了13块,那一个月就是26块,扣掉20块钱的开销,还能存下六块来,而且接下来天气越来越热,逛街逛庙会的人越来越多,生意只会更好。

再说了,细活儿不好埋,那就卖粗活儿呗,反正到手的银角子都是真的就好。

正好借这个机会再好好的观察上海这个市场,然后找到适合自己的路途。

……

当晚,睡得颇为沉稳。

第二天乃是阴历二月十五,下海庙门口又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景象。

果然,买卖比两个礼拜前好了不少,一天下来卖了两块两毛。

……

事已至此,金溥佑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倒也不再纠结收入达不到自己预期这事情。

说起来是有点丢人,在北京根本不愁卖,到了上海半个月却连一套细活儿都没卖出去,可上海滩也没人认识金溥佑不知道面人儿精的大名,所以就算丢人也没人知道,那就等于没有丢人。

不过很快又有了让他头痛的事情。

进入阳历四月,上海的气候越发潮湿起来,动不动就下小雨,雨滴细如牛毛,沪人称之为毛毛雨。

这本是沪上一景,与吹面不寒杨柳风最配的当然是沾衣欲湿杏花雨。

以至于,此刻最炙手可热的明月歌舞团团长黎锦晖以此为题,写过一首传唱极广的流行歌曲,词曰“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微风细雨柳青青,哎呦,柳青青,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奴奴只要你的心,哎呦呦,你的心……”

金溥佑也挺喜欢这歌,虽然颇有淫词艳曲之感,可这个年纪不就应该听这个嘛。

可是,这种潮湿的气候给他的面人儿带了意外的问题。

他发现,原本捏好的那些细活儿有了变化,光滑的表面,开始渗出及细小的水珠来!这在北京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