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照会和老头子

在小旅馆里一切收拾停当后,他关上房门找了家小浴室,先是找个小剃头店把头发收拾收拾,剪了个清爽的板刷头,然后在一家混堂里舒舒服服泡了个把钟头,洗掉了浑身的疲劳。

洗完澡,看看天色已晚,肚子也开始叫起来,虽然行李里带着贴饼子,但这是防备路上万一断粮时候的东西,并不好吃,也不想吃。

又在路边找了家小面馆,一碗大肉面下去,浑身暖洋洋,虽然大肉味道偏甜,第一口下去多少有点反胃,可三两口后倒也习惯,甚至觉得比只放酱油不放糖的做法更加鲜美适口。

“南方果然是不一样啊……”吃过晚饭,他拍着肚皮沿街慢慢走着。

此刻已经是阳历三月头,若是在北京依然寒风刺骨,灰沙滚滚,哪怕是九九消寒图都已经填完了,可这天气还是让人难受,都说冬去春来,可京城的春天仿佛深宅大院里的大小姐,只能听到环佩叮当,可就是不见影子。

沪上靠海又是江南地界,与幽州苦寒自然不同。

风当然还是冷飕飕的,可吹到脸上却不觉得痛,而且还有些湿漉漉的,让人平白多了几分亲切。

晚风拂面,他笑了起来:“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吧……”

找路人问了两句,便摸到一家粮店来,当下买了好几斤面粉和糯米粉,装在口袋里扛回旅馆,又和旅馆老板一顿磨牙,总算达成了目的-可以在晚饭点后,使用一个小时的厨房。

当然不是为了烙饼蒸馒头而是要制作原面,金溥佑到上海是打算继续靠自己手艺吃饭的。

和面等一系列动作都是早就做习惯的,只是在配料上,他犹豫了很久。

在北京都是六成白面四成糯米粉,面人儿林当初教他配方的时候就言明,面粉性硬可塑性却容易开裂必须配合上黏性的糯米粉才能保证面人儿捏出后能保存很长时间而不开裂。

但6:4的比例,只适用于京城。

方才沪上湿润的空气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既然比北京潮湿,那么不妨减少糯米粉的用量?

于是按照6.5:3.5来配比,加水和开,再加入盐防腐,很快原面就完成了,等从蒸笼上取下后,便端到房间里。

金溥佑往原面中加入各种颜料以调配出不同的色彩,手里将面团反复搓揉,一方面是为了让颜色混合的更加均匀,另一方面,对于新的配方比例他心里没底,只能靠手感来验证了。

好在新配方似乎是成功了,至少手感和6:4的比起来没有太大差别。

等颜色都调配好了,他立刻捏了起来,十分钟不到,一个孙悟空完成。

粗活儿,但至少看起来挺像样子,捏的时候,感觉面团略硬,可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良感觉,金溥佑多少放下些心来。

既然原面一切正常,那就开始捏细活儿吧。

正好把玻璃展示柜先填满再说。

原本为了南下,他捏好了许多成品放着,想着到了上海就能直接做生意。

不料,火车刚过了山东就被同车乘客抢购一空。

而火车上又没有原材料。

之后三天金溥佑的生活异常规律。

早晨洗漱完毕后,便出门,买上一副大饼油条当早饭,便沿着街道到处走,倘若要去远些的地方便花一两毛钱坐坐有轨电车,伴随着丁零当啷的铃声穿梭在这个远东最大的城市里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不同于完全由胡同和四合院构成的北京。

此刻的上海呈现出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外滩一边是长长伸入黄浦江的栈桥,另一边是节次鳞比的高楼,与传统的中式建筑不同,这些完全以石头水泥构造的建筑所产生的视觉冲击力让他惊讶。

住宅方面石库门弄堂与胡同比又是别样风情。

除此之外,上海极度发达的工商业也让他大开眼界,尤其是看到了完全用红木铺地的英大马路后,金溥佑觉得自己脑子嗡嗡的。

说紫禁城考究那是用金砖铺地,可谁都知道,所谓金砖也不过是考究的砖头,还是用泥土烧制出来,虽然之前要经过反复淘洗反复晾晒,可终究是砖头。

可用价格昂贵的硬木铺条大马路出来,上面还能叮当叮当的跑有轨电车,着实让他对京城天下第一的说法产生了不小的怀疑。

除了随处可见的商店,还有大量的西式工厂。

工厂北京城也有,裕泰茶馆常客之一的秦仲义秦二爷就经营着一间,据说每年能赚好多。

金溥佑也曾路过工厂,当时也被冒着黑烟的烟囱管所震惊。

可对比下上海的这些,秦二爷引以为豪的产业怕就是个小作坊。

这些工厂建筑的外形各式各样,但相同之处都是用的钢筋水泥外加洋瓦,不管是十几丈高的多层式厂房,还是一排排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屋顶呈锯齿形的平房厂房,光这些建筑就要砸进去多少银子啊!

金溥佑暗暗心惊之余也有着庆幸,这上海是来对了!

与北京城相比,上海或许在很多地方都显得很不考究,尤其是街上路人走路都行色匆匆,步子的频率都比京城哟啊快上三分,显得颇为毛躁,与遗老遗少们的四方步比起来,高下立判。

这让金溥佑非常不习惯,还悄悄和旅馆的吴掌柜抱怨了几句,那掌柜倒是笑起来:“小兄弟初到上海肯定会不适应,等你在这里住上半年后,不知不觉的,你的脚步也就这样了。上海滩和北京城不一样的。”

金溥佑当然要问,不一样在哪里,掌柜却笑笑不回答,末了才说:“你以后见到我这样的,别叫掌柜,叫老板……上海滩啊……你慢慢就知道了……”

见金溥佑脸色不定,吴老板又笑着拍拍他肩膀:“你不要怕,又不是阎王殿,在这里,只要你勤勤恳恳做生活……哦哦,做生活就是你们北方话干活的,只要你肯卖力气,那混口饭吃没问题,要是招子亮点脑子活点,那不敢说飞黄腾达,但过过好日子是不难的,我来上海滩不过十年,不也从两手空空到能开个小旅馆么,这地方最多的就是机会。”

“但是,更多的是骗子……”吴老板用手敲敲桌子台面“所以,干活要卖力,但别相信有人会带你发财,也不要贪小便宜,否则真的是被卖了还要帮别人数钱……”

金溥佑自然是道谢。

吴老板不以为意:“小年轻来上海滩闯荡的,我见多了,出了十六铺老北站很多都住在我这里,作为第一个落脚点,不知道小兄弟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是捏面人儿的……”金溥佑回答道“北京人,在当地多少有点小名气,就想来上海开开眼界。”

“噢,这样啊”老板点点头,“那我看你这几天白天都在外面跑,是不是在找出摊的地方?”

金溥佑点点头:“瞒不过老板你这老江湖。”

“有中意的地方吗?”

“看了几个都还行,还没最后拿定主意。老板,你是这儿的老土地,要是你,会选哪个?”金溥佑将自己看中的几个地方都说了出来。

吴老板挠挠头,咧嘴一笑:“这可是要收钱的啊……”

“啊!”金溥佑大吃一惊“这也要收钱。”

“和你开玩笑的”吴老板笑起来“不过,这种给人出主意收钱的,在上海滩倒真是个买卖,叫什么咨询,据说都是从政府里面套钱出来的,这个先不说了。既然小兄弟看得起我,那我也就老着面皮说一句,提篮桥的百老汇路,华德路,茂海路三条马路交界的地方是最闹猛的,但这种地方你也晓得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人也多,你初来乍到,就是拜码头也未必能找对人,所以不如退而求其次,去下海庙附近,那儿初一十五香火茂盛,平时人也不算太少,算是各方面都比较均衡。”

“加上下海庙很灵,在这里很有威望,就算是流氓白相人也不敢在庙附近太过放肆,你把那儿当落脚点,应该不会错。”

金溥佑连声道谢,他听得出,吴老板说的这些都是实话,显然这人可以结交。

“对了,你要出摊先要去捐个照会……”

“照会?”金溥佑听不懂了

老板想了半天,指了指墙上的相框,:“嗯,嗯,看到伐,我这里叫营业执照,你如果是小商贩的话,应该是一面铁牌子,每个月会有警察来收捐……”

“他们说起来是,收捐后就会保护你,但你晓得的,也就收钱时候他们会出来,平时要见他们是千难万难……而且你是巴不得不要看看到他们,因为他们来找你了,那肯定没好事情……”

金溥佑点点表示理解,北京城也是这样,习惯了。

随即,老板又道:“所以,要想保你平时的太平,你还得去拜个老头子……”

“老头子?”金溥佑挠头

“白相人……哎”吴老板又挠头“就是,就是这块地方,都听他的,他兜得转吃得开……”

“哦,哦,我明白,我明白”金溥佑连忙道“在我们北京也有这路,叫顽主,这个地面儿就是他罩着的,给他钱买个平安。”

“对,对,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敢孤身来上海开码头,果然是是懂经的。”

“那麻烦吴老板带带路吧”说着金溥佑塞过去两块大洋。

吴老板见了,倒是有了几分扭捏:“这个,这个不好意思的……”

“我是新来的,您是老土地,我又住着您的房子,从今往后肯定要经常麻烦您,您先买包茶叶喝喝,这算是小兄弟的一片心意,您千万别见怪。”

多年的江湖历练,让他瞬间就赢得吴老板的好感。

后者将钱收起来,“你爽气的,说实话,我是真没想要你钱,我是巴不得拜好老头子,能好好的做生意,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一直住在我这里,我这个旅馆啊,哎……”

他叹气:“别看外面挺光鲜,但……所以我是巴不得你这样的人来住……”

“不是,吴老板”金溥佑好奇“除了我这样的,还有谁来啊?!”

“野鸡……还有轧姘头来开房间的……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现在还早,你去警察局先把照会捐了,拜老头子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我抽空去和混这块的白麻皮炳根打个招呼。”

“那就都靠吴老板了。”

“哎,放心,放心,我看你小兄弟顺眼,所以不会坑你,我和你讲,这拜老头子也有讲究,如果没人引见,你贸贸然上门,他倒也会收你,但这个钞票就不一样了,到他家里摆个三天流水席,他的门生都来吃,还要大喇叭叫人唱戏……最后才是递门生帖子,这下来怎么不得几十上百?”

“那么多?”

“哎,这里是上海滩,什么都贵!”吴老板正色道。

其实他这话不尽不实,摆流水席请唱戏确实属实,但这是收门生收徒弟的规格,属于从此后便跟白麻皮炳根混当流氓的路子,后者是要管门生吃喝拉撒的。

眼下金溥佑是属于交保护费性质,自然用不到那么铺张。

吴老板这么说无非是自抬身价,卖个好给对方;金溥佑对此心里多少也清楚,可也只是笑笑没有说破。

吴老板办事非常爽利,第二天下午便拖着金溥佑去拜门。

白麻皮炳根年过五旬,细长条子身材,浓眉大眼,鼻阔口方,虽然年事已高,却是威猛豪迈不减,可见当年也是亲手杀出一条血路的好汉,现在年纪大了,开始改了坐地的买卖。

金溥佑向对方鞠躬,又递上十块钱红包和一套自己拿手的《三英战吕布》作为见面礼,炳根这边倒也挺好说话,商定每月付四块大洋的“酬劳”,炳根爷叔的徒子徒孙必然护得他周全。

金溥佑喏喏。

回到旅馆后,他躺在床上只是苦笑:“一个月住店八块,保护费四块,饭钱四块,这就十六块钱没了,加上其他的日常零花,每个月赚20块大头才能打平,一个礼拜就要5块……看起来是不多……但这上海滩能买我的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