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926年的京城

师徒俩一个愿意教,一个真心学。

加上两人也都是聪明人且艰苦的生活让他们足够的早熟,金溥佑的教徒弟的方法固然是破天荒,好吧,其实是和面人儿林学的-让徒弟放手施为,师傅只讲基本的方法,然后徒弟随便捏,捏坏的捏错的可不准团巴团巴重来,而是一个个都放在桌子上,自己对着琢磨,那些手法是对头的,那下一个继承,那些是错误的,那改掉……

听起来是很简单,可在这年头,几乎没师傅敢这么来。

原因很多,一来,手艺行当都是师徒相传,当初怎么学的就怎么教,从这个角度说,金溥佑就是想回归传统教学法也没法子,毕竟当初面人儿林就是这么“硬来”的,而以他现在的江湖地位,也实在是不好意思去问其他艺人当初是按部就班学的,毕竟这属于人家的秘密,虽然在金溥佑看来,这些所谓的秘密完全是不值得一提的。

其次,这些手艺人都基本都是文盲,眼界也极其狭窄,完全无法也不敢跳出师承教导,他们自己的能耐也就这点,一辈子都没达到乃至触摸到最高技巧,所以也只能人云亦云,在这点上面人儿林就完全不同,常年在码头城市天津做买卖,让他见识了太多新鲜玩意,也培养出了高阔的眼光,加上他本人的技艺已臻行业巅峰,自然有六经注我的底气。

如果说,这两条都还挺玄乎的话,最要紧的还是第三条理由,不管是当年的面人儿林还是现在金溥佑,有个共同的特点:有钱!

当然,这个有钱也就是小康水平,可以做到在不吃棒子面儿的同时,还能隔三差五下馆子,在京城算是很不错了,尤其是和同行比起来,那真是天上地下。

所以,当初的金溥佑,现在的林德安都可以放开了捏……

家里材料管够,不就是白面和江米面么,要多少有多少,不够了随时去粮店,论袋子往回扛!

金溥佑一开始就和林德安说了,“面粉管够,你捏完100斤,肯定能出师!”

当时把林德安吓得一哆嗦,心说这可是有点难为人了……

而他的同行们,这么说吧,一个礼拜能吃顿白面疙瘩汤或者手擀面,那就说明买卖做得兴荣。师傅日子都过得那么惨淡,对于徒弟的用料,自然是格外的“用心”,毕竟要是按照金溥佑这个教学法,能用掉这家人三年的白面口粮……

所以,只能是师傅啰里啰嗦讲一大段,然后徒弟照着去捏,捏坏了,就赶紧团巴团巴重来,如此原面是省下来不少,但对于学艺却是负面的,哪儿像他现在这样……

林德安对着20多个奇形怪状的孙悟空,甚至都不用金溥佑说话,他自己对照着就能知道错在哪儿……

接下来是,20多个奇形怪状的猪八戒,20多个奇形怪状的胖娃娃,20多个奇形怪状的老寿星……

说也奇怪,似乎门槛就摆在那里,林德安只要捏到30个左右后,就自然而然的像模像样起来。

金溥佑乐得清闲,现在晚上收摊后,两人约好了找个小饭馆。

比二荤铺或者大酒缸要上档次些,更加干净卫生,做的都是普通人的生意。

菜品的可选数目不多,但比光买凉菜的大酒缸或者只买寥寥几个炒菜的二荤铺可好多了。

金溥佑当了师傅后,似乎也有了成人的样子,进去后,要二两黄酒,一碟香肠,一碟松花蛋作为下酒菜,每盘只要一毛钱。

然后再叫个热菜,诸如溜里脊,鱼香肉片,炒牛肉丝等,每盘两毛,

再来个大碗,所谓大碗指的是,非热炒类的荤菜,特点是一次加工大量加工完后,盛入蓝边大碗里存着,顾客点的时候,放到蒸笼里顶上气五分钟就好,尤其是天气凉的时候,一碗热乎乎的米肉粉,四喜丸子,扣肉,实在是最能抚慰人的心肠。

再每人来俩馒头蘸着汤汁,就是完美的一顿饭,或者白坯的面条趁热往扣肉汁或者溜里脊的汤水里一倒,和弄和弄匀了,也是极其美味。

这样一大碗,四毛。

一块钱就能让两人吃得顶肚子,实在是物美价廉至极。

去的多了之后,与跑堂和掌柜的都熟悉了,更是有额外关照,比如今天后厨房新进了好羊肉,用来葱爆或者蒜爆是最好的,同样也是两毛,有时候跑堂还笑眯眯的劝两人多点个绿叶菜,说是荤素搭配才是最好的。

金溥佑当然是照听,小账给的格外爽气。

有时候他买卖火爆,比如一天卖掉两套细活儿,那就把大腕换成更高档的“大件”,比如一整个红烧肘子,或者一只红烧整鸡加一大碗肉汤,这要价一块钱。

这份手面豪阔在同行里真是没话说,一块钱,不少同行出摊三天也就赚这些,金溥佑倒好,每天吃饭都不止……

吃完后,两人抹抹嘴,一路小跑回家,到家后,林德安去烧水,等水开后,两人先擦把脸,把一天的辛劳都给抹掉,然后,喝足热水。

接下来洋油灯下,两张大马扎摆开,各人做各人的。

通常是个把小时候,金溥佑伸着懒腰从马扎上站起来,喝口水上个茅房,然后在房间伸胳膊伸腿的蹦跶一会儿,以活动活动血脉,毕竟大马扎是硬木材质,坐久了屁股是真疼。

林德安就趁着这机会,向师傅请教些自己一时半会想不明白的问题,或者能想明白,但手上搞不定。

随即金某人笑笑,开始指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再结合之前提出的问题,耐心讲解,别看他平时爱说爱笑,但在讲专业的时候,惜字如金,哪怕是让林德安感觉天都要塌下来的问题,他回答起来也不过一两分钟。

然后就让徒弟继续琢磨去,琢磨不出来,那就再捏,反正厨房里白面管够……

当然,金溥佑也不是只盯着自己的细活儿。

他非常关注林德安的手法,如果发现有不对的,便记在心中,也不立刻说出来,而是等他因为手法错误而导致的毛病出现后,再一并指出,这样的教导方法,也是当年面人儿林的独门心思,看起来挺慢。

是的,面人儿林事后曾经颇为懊恼的向金溥佑发牢骚,他原本以为这种方法适合打基础,但缺点是前期会比较慢,如果说传统的教学方法一个礼拜就能让徒弟捏出像模像样的粗活来,那么他的套路,可能要两个礼拜,乃至更长的时间。

刚开始时,他担心会打击到徒弟的信心。

结果,金溥佑这个变态,三天时间就出活儿,倒是把面人林给吓了一跳。

后来面人林安慰自己,这兔崽子已经不是祖师爷赏饭的问题了,要么丫是祖师爷转世,要么是祖师爷亲自喂饭,总之,这套方法是成功的,能把基础打得极其牢固。

现在用到林德安头上也是如此。

随着金溥佑的耐心讲解与林德安的勤学苦练,不过小半年,他的细活儿也有模有样。

如此,也是让人惊叹的成绩,虽然比当年只花了三个月的金溥佑是多有不如,但在同行眼里,这才是正经的天才该有的样子……

至于金溥佑,属于变态而不是天才。

只是林德安自己知道,他这份天才可是师傅用钱堆出来的。

每天的好吃好喝先不去说它,用掉了好几十斤面粉也暂且不提,就说每个礼拜,金溥佑坚持带他去看两场戏……

当然不可能天天去长安大戏院,黄金台看梅兰芳,余叔岩,更多时候是去富连成看早场,都是十二三的童伶,别看年纪小,可都是正经坐科好几年,一招一式都极有分寸,这可是科班老师认认真真教出来的。

金溥佑关照林德安,别光顾着听戏,脑子里得把,台上的人物造型,服侍都记下来,这些是捏细工活儿所必须的。

他当然可以要求徒弟照着师傅作品的来捏,但金溥佑没有选择这样做,他觉得只有记在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才是活的,捏出来有神韵,照本宣科的玩意,好是好,但如果一直这么来,那林德安这辈子都别指望能有突破。

这不是他想要的,金溥佑无时无刻都在记着师傅对自己的好,眼下师傅不在了,那教育师弟,并且让他成才,就是他金某人义不容辞的!

而且,今日的金溥佑和往日的不同,曾几何时他也觉得师傅这生活方式似乎是过于的散漫,用载汇的话说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可现在当他孑然一身飘零江湖时,他似乎明白了当初面人儿林为何会大手大脚花钱,没事就买醉。

是的,他们师徒间的感情极好,说是情同父子并不为过,可纵然是如此,金溥佑根本不知道面人儿林的身世,只晓得他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当时还不懂,觉得师傅不说自己也没必要问。

而当他自己艰难坎坷的走过来后才隐约有了感觉:只怕面人儿林的身世也不见得幸福,大概也是颇为凄惨。

如此才会让人对未来没了希望,只想着活一天是一天,吃一天算一天。

金溥佑现在的心思就是如此,他对于自己今后的人生完全没有预期,政坛时局变换,使得中华大地战乱纷纷,京城算是首善之地,可也受到不小的影响,大家都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何必去想那么多呢。

眼下他就两条,一个赶紧得想办法再突破一次,能够捏出让同行震惊的活儿来,二来,把小林培养起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比二两黄酒更让人开心的?

不光好吃好喝,他还以感受艺术为名,隔三初五带着林德安看戏,听书,最近又出了洋电影,虽然是黑白的,虽然没有声音,可看到一张白布上透出斗大的人头,还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这种刺激感是让所有人都极其震撼的。

金溥佑当然也去凑热闹。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经是26年的夏天。

京城的日子越发难过,毒辣的太阳晒得每个人都叫苦不迭,好在游艺场是西式建筑,高楼大厦的有穿堂风,金溥佑白天缩在里面倒也不觉得热,林德安这边可就叫苦不迭起来,毕竟他得每天赶庙会啊,无奈也只能去游艺场,小小场地和师傅打擂台……

这对于二人来说只是小事。

大事倒是也有,只是此刻师徒俩还没觉得。

说是在广州,革命党不干了。

直接拉了大队的人马要反!

哦,不是要反,是已经反了。

之前,北洋占据了大半个中国,革命党在议会里有席位,但也实质性的占据了广州。

双方明的暗的都不对付,但至少还是彼此相互承认的,革命党认北洋为正朔,北洋则承认对方乃合法政党。

现在双方彻底摊牌,革命党誓师北伐,五路大军出广州。

对此,不光师徒俩,就是京城百姓也都没怎么当回事。

毕竟从大清国晚期开始,这日子就不太平,国内打个不停,还有洋人入侵。

民国后,表面是统一,但袁大总统死后,手下的骄兵悍将谁也不服谁,要么相互通电,要么打作一团。

大伙儿都认一个道理,不管是谁,打成什么样子,最后不就是为了那点权力么?夺权成功的,那就必须得到北京来上任啊,以前叫国都现在叫首都,意思都一样,管他是大总统还是皇上,都得在这儿呆着,这才算是拿到了大权。

嘿,只要上面的稳住了,咱们饭,可棒子面儿窝头也没让大伙饿死啊?比起外路地界来,京城可是这乱世中的小小世外桃源。

难怪裕泰茶馆里老有人说,哪怕是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

虽然林德安买卖不好,倒也正好空出时间让他琢磨细活儿,加上又在金溥佑旁边,有不懂的就问,或者金溥佑看到了也能随时指点,收摊后,照例满京城的找好吃的馆子。

饱餐一顿后,回家在大杂院打上两桶井水,痛痛快快冲下去,这日子,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