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啦,折腾了一天,你也够累了,从今晚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咱俩的辈分也就别管那么多了,对外你是我徒弟,对内咱们还是哥儿俩相称吧,毕竟咱们都没了爹妈“金溥佑长叹一声。
林德安听了也没做声响,只是点点头。
“今天给你个优待,你可以先去睡。”
“那哥哥,你呢?”林德安问。
“我,一日不劳一人不得食……”金溥佑说着拧亮洋油灯,摆开大马扎,“我和你爹我师傅不一样,他能耐大,哪怕三天不碰,到第四天还是能捏出细活儿,我就不行了,我爹当年教我写字时就说我没有手聪,要想干成什么事情全得靠练,做不到一刻不停,但每日不停却是必须的……”
说着,自顾自的捏起了活儿。
林德安这年纪正是好奇心最重的时候,面人儿林临终前嘱咐他去找金溥佑,说这是自己一辈子最好的徒弟也是行当里魁首,加上今天的经历,让他对这位师兄非常好奇,此刻见他这番模样,顿时林德安的瞌睡虫全跑了,“哥哥,我不睡,我看你捏,我也想学这个……”
“成啊,你也是半个大人了,到时候觉得累了就自己歇着去,现在愿意看就看吧……”
“啊……这……”当他打开箱子时,嘴里却不由得轻轻叫出声来。
这些日子他根本没有碰过活计,不但箱子表面,就是里面也落了薄薄一层灰,这倒也还罢了,最要命的是,放在箱子的原面材料都已经全部硬了起来,五颜六色的,就和一块块石头似的。
金溥佑唯有苦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啊,这些天来,我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幸亏你来了,否则我这手艺哪怕荒废完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要真这样没脸去面对师傅?”
又对林德安笑道:“看来,你和这个有缘分,正好,让我从怎么把面粉变成能捏的原面这个过程给你完整走一遍……这个你爹教过你么?”
林德安摇摇头:“一开始,我爹没打算让我学这个,他想供我上学,可后来他就……”
“我明白了……当初师傅怎么教我的,我就怎么教你,来,跟我去厨房,咱们先找找材料。记住面人儿面人儿,虽然是面粉捏的,可也不能全是面粉,纯面粉容易干裂,所以得往里面掺江米面,江米面黏性大,容易塑形,抗裂更好,但江米面也有问题,太软没骨子……所以必须掺和着来,在咱们北方那就得四六开,四成江米面,六成面粉,据说到了南方,江米面就要减少……”
金溥佑手里不停将面粉过罗过筛,嘴上也没闲着,絮絮叨叨哦说明,多年前,面人儿林也是这么指导他的……
忙了个把钟头,终于把原面全做好了。
金溥佑从上摘下个小剂子来扔给林德安,“拿着玩儿去,玩得时候记住手里的感觉,原面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正正好好,过软过硬可都不行……”
于是,他将面团儿分成大小不等的几团,开始分别往里调各种颜色,忙得不亦乐乎,敲门声骤然而起。
“谁啊,这大晚上的……”金溥佑嘴里嘀咕打开门,愣神了……
“哎呦,我的小金爷,不对,金大爷,您您就是我亲大爷……”门外赫然站着胡经理,就是管着整个游艺场,每个月都收金溥佑三十块钱,还给他免费咖啡喝的胡经理。
见到金溥佑后者就和见亲爹似的,不管不顾往房里冲,金溥佑拦都拦不住,当然,他也没想着拦就是。
胡经理没空手,大包小包拎着,进了房间后,他将东西往桌子上一放,立刻叫苦连天起来:“我说,小金爷,咱们可不能这样啊,我胡四自认做事是公道的,是的,虽然每月收你三十块钱,可这是游艺场规矩,可不是针对你,但凡在里面摆摊的都得交钱,而且,您也是有切身体会,咱这游艺场不赖吧,地痞流氓一个没有,您只要安心做活儿就好……”
“是啊,都是胡经理经营有方”金溥佑含笑拍他马屁。
“我说小金爷,您别说风凉话了,这一个多月,您人都见不着,多少人来找我问,一开始我解释,后来他们根本不信,天天指着我脑门子骂,说我是奸商,说我份子钱定太高,说我欺压良善,硬生生把您逼走……”
“就这些,我也忍了,我知道您家里遭了大不幸,肯定得躺一阵子,对吧,咱们将心比心,换成我,我也没心思干活,可您一趟就一年啊……”
胡经理八面玲珑,察言观色和说话的本事那叫一个绝。
今天他登门就是求金溥佑出工的,在来的路上他心里直犯嘀咕,因为这些日子金溥佑的情况通过同行的嘴,已经传得七七八八了,胡经理生怕这小子就此一蹶不振,是以各种鼓劲打气的话准备了一肚皮,如果可以甚至打算唱一出《红鬃烈马》以薛平贵讨饭封大将来激励他,结果敲开门后发现,对方虽然脸色青白,黑眼圈又大又重,但精气神倒是还行,没传言的那么邪乎。
于是立刻转变了说话方式,所以一趟就是一年,是指金溥佑春节前歇到现在,跨年了……
“抱歉,抱歉”金溥佑朝对方拱手“是我的不对,是我的不对”
见他这样,胡经理倒有了一拳打空之感,但他却非常高兴,这意味着对方神智清醒,大概率能出摊了。
要知道现在的面人儿金可是新世界游艺场的一块招牌,许多人花两毛钱进游艺场玩,不光是为了看戏听落子,多半也还必须在面人儿精的摊位前,哪怕不买面人儿,看看也是好的。
现在金溥佑的作品已经不是常人所能问津的,孙悟空猪八戒大胖娃娃这种戳在棍儿上的的粗活儿,他几乎不捏了,玻璃柜子摆的都是戏文、佛像题材,每个叫价起板一块钱,更要命的这都是成套的题材,不拆零单卖,要买就是整套整套的走火,连人带马的,最便宜也要五六块钱,这已经完全不是普通人能问津的。
金溥佑呢,也换了心态,原本多少会担心买卖不够红火,有时候会捏几个便宜粗活招揽生意,可随着他的手艺越来越好,他也改变了策略,现在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专门做精品……
如此,加上各色小报的宣传,面人儿精更成了新一代的天桥八大怪,和老云里飞等齐名,要知道前七怪那都是撂地表演的艺人,不管是硬气功还是耍单杠都讲究力气劲道,就他一个手艺买卖人……声势之隆重,可见一斑。
由此胡经理才真着急,眼看春天了,京师老百姓猫了一个冬天,怎么的也得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自己游艺场的活招牌少一块,那可是天大的事情。
原本还想等等,毕竟人家亲爹惨死,自己贸贸然找上门去,很有可能挨耳光。
但……就如同他自己说的“这都一年了啊!”
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带了各色礼物,心里也是琢磨好了,过来等于是看看“老朋友”,然后随机应变。
“这些东西,你带回去……”金溥佑笑着道
“那怎么可以!”胡经理立刻摆出副生气面孔来,“怎么看不起老哥我?还是嫌弃东西不好,入不了你小金爷的眼?如果真这样,我带走,回头给你送别的来……”
金溥佑哈哈一笑,算是揭过这个话题,他随即诚恳道:“胡经理,今天你的来意,我明白了,这些日子,我家里的事情,想必你也听到了,之前确实是没法动弹,现在好了,明天我就会出摊!”
“那好,那就好!那我告辞了”
“来都来了,坐会儿再走,咱们也好久没见,聊聊天嘛……”
胡经理见状便找了张椅子坐下,这时候和金溥佑搞好关系总是不错的。
“哎,这位是?”他看到了缩在一旁的林德安。
“这是我师傅的儿子,我师傅走了,他来投奔我,也就是我金某人开山门的徒弟,以后还要请胡经理多多关照了。”
“噢,节哀,请节哀”胡经理朝林德安道,随即对金溥佑拍胸脯“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咱们谁和谁啊……”
“那是,那是……”
两人又随口聊了几句,胡经理起身告辞,这次金溥佑没挽留,只是客气的送他到胡同口,又给他叫了洋车,目送他离开后才回家。
“这些你也得学,想要混饭吃,不管手上要拿得出活儿,待人接物都要有眼力见儿,这样至少不会吃亏……上海滩大流氓黄金荣说的好,不识字可以,不识人头,可不行,你也别害怕,这些东西我早晚都一点一点的教给你……”
说完,他洗洗手开始捏活儿……
林德安在搬张椅子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在以前,晚上是他干活效率最高的时候,夜深人静没人打扰,心思也安静,很快就能沉浸到“艺术创作”中去。
是的,他也学会了这个新词,在拿到樱花会的一等大奖后,那五作为哥哥可是亲自下场狠狠得吹了他一波,加上这又是北京地区手艺人头一次获奖,于是许多小报都来凑热闹,你一篇我一篇,今天你发个特稿,明天我来个专访。
跟着这个油嘴滑舌的记者朋友接触多了,金溥佑也学会了不少新词,比如艺术创作,比如烟士披里纯,当他用这些黑话应付记者的时候,自然是引起后者们的阵阵惊呼,纷纷把金溥佑视作自己人,要知道这年头手艺人都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认识一担。
而且更奇怪的是,明明这些文盲手艺人心里对文化都羡慕的紧,可面上却硬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的,甚至用刻意粗鲁的做派来表示对文化人的不屑。
这就让记者们很难办,他们自诩无冕之王,并且享有巨大的监督之权力。
毕竟民国这部宪法,是当初找了亚美利家总统法律顾问古德诺博士帮忙编的,讲究的就是模仿亚美利家国的三权分立,形成相互制衡,但当时可也说好了,还有个第四权,也就是新闻媒体的监督权,这就只能拜托各位记者了。
由此记者们无不自视甚高,但面对文盲手艺人时,这份清高就显不出来,有心想要展示展示自己,可是虽然他们也是能言善辩的群体,可也得看对手,手艺人都是跑江湖,长年累月历练出来的江湖诀纲口,可以堵得记者们一句话都说不出,然后感慨一句“秀才遇到兵”。
可金溥佑不一样,他曾经上过半年洋学堂,后来载汇又亲自给他开蒙,断文识字,虽然学问上还是不够,可三百千倒背如流,说话时候还会引用几句洋文,这让记者们大生知己之感,写字吹他的时候也就格外用心,并且收钱时候也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时候,又显出金溥佑的与众不同来,由于好哥哥那五爷的提点,金溥佑比同行更清楚媒体的威力,毕竟连党国高官都要养着自己的报纸、编辑、记者,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是以,他对记者极为客气,恭恭谨谨执弟子礼,给钱又格外痛快,加上还会说新词说洋话,金溥佑顿时成了新闻界的宠儿。
以至于那五有次醉后道:“弟弟,莫说你现在这手艺冠绝全京城,就是你是个中不溜秋的,细活儿捏得不成样,只要你交好我们,包管把你黑的说成白的……就说你这个细工活儿,别出心裁,不走前人形似的路子,只求神似,隐约间有八大山人的书画的意境……你那些粗工活儿,咱们也可以说成是老而弥坚,返璞归真,不求外形但化于神髓……”
当时,金溥佑点头含笑称是,随后贱兮兮的问那五,这得花好多钱吧,那五则笑着点着他额头说你个小滑头,要不干脆跟哥哥我混吧,虽然赚得没捏面人儿多,但靠着一个珐琅的记者徽章,在京城能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自己出一分钱……
金溥佑当然不会,那时候他正沉浸在力图突破自己的努力中,让自己能够稳定的捏出各种细活儿来……
当然很快他就达到了这个阶段,成了行业中的翘楚的。
但今天……
他额头上的冷汗不停的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