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叫了两辆洋车直奔前门外砂锅居。
砂锅居据说是前清宫里太监开的买卖，以各种白水肉而闻名，白水煮肉原本是满族人习俗，每年冬至都要搞以此来祭拜天地祖先。
虽说上好的肉食，可以不用过于花哨的烹饪方式，就能品尝出其美味来，可，这白水肉非但不放大料花雕增香去腥，就连盐都不放，倘若全是瘦肉那还能对付，可为了体现祭祀的虔诚，用得都是膘肥体壮的壮年猪。
当初满人在关外时，生存条件恶劣，有好猪肉吃那就和过年似的，根本不管口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下肚子三斤再说话。
可承平日久后，莫说从来没有这种饮食习惯的汉官，就是满人自己也受不了，更何况还有年老体弱的，让他们生吞白肉，那简直是要人命。
可祭祀仪式是祖上传下来的，没法改，但这难不倒人。
公然蘸料吃肯定是不行的，但肉从锅子里捞出来，滚烫滚烫的，还有汁水，空手去拿不方便，垫张纸总可以吧……
奥妙就在纸上，事先把极薄的高丽纸裁，在用酱油香醋大料调好的汁里浸透，然后再晾干，吃的时候用这纸去包肉，然后一块儿塞嘴里……算是别有风味。
后来宫里有那老太监出宫开买卖，一来二去，就成了京城独有的字号。
金溥佑第一顿带林德安来吃这个也有他的心思，林德安一个人从天津过来，路上肯定没吃好喝好，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吃比任何事情都要紧！
“赶紧，赶紧”金溥佑催着车夫。
车夫也是老北京知道轻重，一边跑一边回应：“哎，爷，我晓得，您不开口我也得玩命跑啊，大伙都知道‘砂锅居的幌子，过午不候’，您放心！”
说着扭头朝后面喊道：“侯老二，你脚下有点劲儿，是不是昨晚睡娘们睡得和软脚虾似赛得，两位小爷可是要去砂锅居，要不是顾着你小子跟不上，大爷我早就跨上风火轮了”
这自然惹得后面车夫一阵怒骂，两人随即加快脚步你追我赶，总算到达的时候，砂锅居的幌子还随风飘呢。
这也是他的独一份所在，每天就这么几口猪，卖完就把幌子摘了，大门一关打烊。
有人说这是老板故意的，其实是另有苦衷，砂锅居买的是白水煮肉，可特别讲究，否则怎么可能驰名京城？他们家的规矩是头天晚上杀猪，大块下锅，小火慢炖一整夜，到天亮时捞出来放凉了才切了卖，老板从来不会嫌弃钱多，恨不得从早晨卖到半夜，奈何炉子锅子有限，又不愿意偷工减料坏招牌，所以就有了这半天买卖的规矩。
这砂锅居，金溥佑很喜欢，毕竟他现在二十郎当是能吃肉的时候，加上砂锅居确实有两下子，一来二去，已经是这里的熟客。
“哎呦，小金爷！”跑堂的一眼就看到他，立刻热情招呼。
“今儿来解馋，还带了我这小兄弟”金溥佑笑吟吟的道“赶紧安排个座儿，东西挑好的上来就是……”
“得了，您跟我来，靠窗正好有个位置，前台客人刚走，你就到了，就算是拿着自来簧的怀表掐点都算不到那么准，说明，这好座儿就是给您的，您先坐……我这就给您叫菜去，不瞒您说，昨晚上这几口猪，可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掌勺师傅看了都乐……”
“行啦，少给我油嘴滑舌，一会儿小账少不了你的……”金溥佑现在有钱，出手大方，所以不管到哪儿头受欢迎。
看着白水煮出来的肉，林德安有些一筹莫展，毕竟他自幼生长在天津卫，这是个码头城市日常饮食以重油重盐为主，尤其喜欢各种红烧夸炖等做法，眼看这白生生的猪肉，明显没有红烧牛窝骨下饭啊。
下一刻，他改变了想法此刻，正值中午，太阳当头，正好从玻璃窗里照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而原本看上惹人厌的肥肉在阳光下却晶莹剔透，尤其夹在筷子头上，一颤一颤的，看上去就那么诱人，这年纪的孩子肚子最缺的便是油水，顿时喉头耸动起来。
金溥佑这边也不客气，招呼一声后自己先开动，三寸长两寸宽的厚切肉片，显着五花三层，肥膘莹润，瘦肉紧实，还能看到切面上菱形格的纹理，甚至隐约带有七彩色泽，往酱油碟子里一蘸，瘦肉吸收酱油色作黑红，而肥肉上的酱油只是薄薄一层，依然是半透明的脂肪层，加上颜色稍深的肉片，林德安还没细看，肉片便整个人没入金溥佑的嘴里，随即一阵狠命拒绝，以至于嘴角都泛起白沫来，而金溥佑却恍然未觉得，只见他脖子一伸，肉已入肚，随后发出轻轻的叹息声，那是吃美了了，吃爽了，于是第二片，第三片，如法炮制，直都五片肉下去，他脸上泛出笑意，一口将酒盅里的黄酒喝干，整个人舒服得靠在了椅背上。
林德安小心翼翼的学他样子，夹了片肉，在酱油里蘸了，又点了些蒜泥，放进嘴里，脂肪的香味顿时弥漫口腔。
“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金溥佑伸着懒腰道“这话，谁都会说，可能把白水肉做得这么地道，也只有砂锅居了，怎么，可还习惯么？”
林德安嘴里嚼个不停，甚至没有心思回话，只是不停的点头，显然对此十二分满意。
“喜欢就好，这地方我熟，咱们以后可以常来……”金溥佑又吃了片肉，“今天我就点了两斤，我吃饱了，剩下的全归你，不是哥哥小气，而是这猪肉肥，你又是第一次吃，若是一次吃太多，会积食不消化，对你长身体不利……”
林德安连头都不抬，只是下意识的点头，筷子则如雨点般落下。
见他吃的差不多了，金溥佑又叫了两个马蹄烧饼，“得吃点主食，让面粉把你胃里的油都吸着，否则等会冷风一吹，铁定跑肚拉稀。”
吃完烧饼后，跑堂的照例上了两普洱茶。
林德安见这黑咕隆咚的液体，吓一跳。
“放心，喝吧，这味道头次喝多半不习惯，这不是好茶，可吃完大肉后必须来一盏，这茶别的本事没有，刮你肚子里的油水是最好的……”
吃饱喝足，金溥佑又叫了两辆洋车，两人直奔杨梅竹斜街的东升平，那是京师数得着的好澡堂子，也是熟客。
刚进门，跑堂又叫唤上了：“小金爷，您来啦？今个儿还是洗盆堂？”
澡堂子分池堂和盆堂，前者是大厅堂里，用水泥砌个大池子，里面贴着雪白的瓷砖，大伙脱光了一块泡着，泡舒坦了后去旁边的躺着，人多嘈杂，但便宜。
盆堂顾名思义，单人的澡盆，虽然水少，但干净，而且是单人或者两三人的隔间，清静。
“是，我带着我兄弟来，盆堂……”金溥佑随口回答，带着林德安往里走。
“弟弟，刚才吃饱了，你这一路过来，风尘仆仆，咱先洗个澡，泡锝舒舒服服的，再叫人搓个背，之后在这儿睡上一会儿……”
进了单间后便开始脱衣服，自然有跑堂的过来伺候，将两人的外衣都挂好了，金溥佑道：“咱这贴身的衣服，你拿去让人洗了”
“得了，您哪……”跑堂抱着两人的衣服扬长而去。
林德安有些慌张，欲言又止。
金溥佑拍拍他肩膀：“先进盆里去吧，小心着凉了……”
这是个双人包间，说是浴盆，实际上两个半人高的大木桶，两人各占一个泡着，距离不过一尺半，说话非常方便。
“东升堂是好澡堂子，服务周到，还代客洗衣服，你放心，他们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水和热，洗完后，放到炉子边上，一刻钟就干的七七八八了，再拿熨斗一压，咱们人洗完澡就和脱了层似的，穿脏衣服总觉得有点不舒服，这洗干净熨平整的穿上，就舒坦多了。”
林德安不说话，只是点头不已。
到底是少年人，身体差，打完肥皂又泡了一刻钟，林德安就有些头晕，连忙爬起来，擦干后躺到外间的床榻上，金溥佑这些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子骨也空了，此刻也干脆起身，自有服务员整理洗澡间的卫生，而他躺在床榻上，叫了两杯清茶，对林德安道：“喝点儿水，累就睡会儿，等醒了，我带你看戏去，今天咱们去长安大戏院，今天是《定军山·阳平关》，余叔岩的黄忠，杨小楼的赵云，不知道今天花脸是谁……但肯定差不了……”
“哥哥，这，这是不是太破费了”林德安喃喃。
“破费……”金溥佑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声音有些悲凉“要是在以前，不用你说，我自己都觉得，毕竟咱们日子还得往下过不是，而且那时候我也这么腹诽过我师傅，也就是你父亲……”
“可现在”他苦笑一声“你没了爹妈，我也没了爹妈，咱们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钱还存着干什么，只要咱们手艺在就不怕饿肚子，我现在才明白师傅当年说男人要会花才能会挣，就是这个道理。”
“何况”他看着林德安笑道“一会儿这戏可不是白看，你耳朵听，眼睛看，脑子里还得记，等回家后，我给你纸和笔，你把你印象最深的演员身段给我画出来……这是我传你手艺的第一次考试……”
“啊？”林德安大吃一惊。
“正常，师傅当年教我就是没按照老路子来，所以我也不按照老路子教你，因为我根本不懂也不会，但我知道，师傅当初是真心一口口喂我，让我长本事，所以，我也会这样对你……”
“谢谢，谢谢，哥哥”林德安神情动容。
金溥佑摇摇头：“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来了，我估计还得困在家里，原本我已经是这世界上无依无靠了，但你是师傅的骨血，现在师傅不在了，我必须得管你，怎么着也得让你有吃饭的本事，这才对得起我师傅……就算他在那边，也能开开心心的……”
林德安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金溥佑一笑，喝了两口茶自己也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
连忙带着他去长安大戏院看戏，当看到一块五一张戏票的时候，林德安顿时扭头就走：“哥哥，咱不看了，咱不看了，我听我妈说，这年头雇个老妈子一个月也就三块钱，这一场戏也要三块……”
金溥佑拉住他：“怕什么，现在这对哥哥来说不算什么，而且说好了，这可是考试……你别看一块五贵，可你得知道，他余叔岩灌一张唱片，不过五分钟，就能拿2000块的酬劳，大官儿请他去唱堂会，大戏800，小戏600，今儿三块钱就能让这名震全中国的第一老生伺候咱俩，这买卖做得来啊……”
“而且，我知道，你这些年日子应该挺苦，我今天就是要让你知道，只要手里有活儿，咱们也能享受，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也能看戏泡澡堂子，这钱是自己赚来的，站着花，心里不虚！”
看完戏后，又去杨梅竹斜街的祯源馆吃晚饭。
进门后金溥佑依然是熟门熟路的给林德安介绍，“这馆子不比东兴楼，天福居那等大馆子，可这家的家常菜味道真是不错，很有咱们京城特色，我估计你中午那些白水肉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咱们这就补充！”
“哥哥，别，别破费了！”林德安才半天就被金溥佑的阔绰花销惊呆了。
“怕什么，这点钱，哥哥花得起，只有把你小子喂得白白胖胖后才能教你手艺，否则你脑子里整天就想着窝头，捏出来的活儿也透着穷酸，伺候不了贵人么……”
当下挑了个清静位置，坐下后也不等跑堂的报菜单，金溥佑直接道：“你的全家福不错，各种海味什锦炖一锅，还能保持各自的味道，这个是真好。”
“小金爷，要不都说您内行呢！”跑堂的非常高兴“这可是咱们的看家菜啊，怎么样还是来一份？”
“嗯，加大的。然后炸小丸子，炒鳝糊，烩两鸡丝，再来个炒虾仁，蔬菜你挑厨房里新鲜的炒一盘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