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悲剧

金溥佑在街头团团转,他急疯了,但却不知道接下来去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忽然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跑到他跟前“是面人儿金么”

“哎,我是。”

“我是东城的,跑过来就一句话,矢原先生让你立刻去他那儿,有关于你爸爸的消息。”

“哎,好……”金溥佑递给这小孩一毛钱,然后叫了辆洋车,箭步跨上去,还没坐稳就吼道“快,东门的矢原诊所,日本人开的,快,快,我多给钱……”

车夫把脑袋一晃,“您坐稳当了,咱们这就走!”

……

“矢原先生……”金溥佑几乎是一头冲诊所的。

“金先生……”矢原穿着白大褂迎了出来。

“你说,有我爸爸的消息?”

“你,您先坐下……”

“不,不,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他人在哪儿,我要见他……”

矢原沉默了,“金先生很抱歉……令尊,他,他……”

“他怎么了!”金溥佑状若疯虎,从沙发上窜起来,瞪着眼珠子在嘶吼,动静过大,甚至引来了矢原聘请的请愿警。

矢原摆摆手朝请愿警道:“没事的,金先生是我朋友,他现在只是有点激动,没有事情的……”

那警察朝矢原满脸堆笑,可对着金溥佑却狠狠的冷哼一声,分明是威胁。

“矢原医生,我我爸爸,是不是受伤了,还是,还是冻生病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是好大夫,你,你德国的博士,肯定能治好他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我……”忽然,金溥佑蹲下身子,失声痛哭起来。

“金先生,我很难过”矢原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令尊,令尊已经离开我们了……我很难过……”

“不!”金溥佑撕心裂肺的嚎叫起来,随即他晕倒在地。

不知多久,金溥佑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铁制的架子床上,身上的被褥,身下的床单都是白色,再看周围,墙壁与房顶也作白色,单调的让人觉得想吐。

“金先生,你醒啦,我去叫矢原医生……”旁边的护士,见状立刻边说边朝门外奔去,白大褂的下摆飘扬起来,好像是送葬人甩出的漫天纸钱。

“金先生,你醒了,请不要坐起来,你刚才情况很危险,因为过于激动导致昏迷,幸亏当时你蹲着,如果是站立摔倒的话,会受很严重的外伤,现在你只是有点皮外伤而已,但你的一系列指标都很不好,心跳超过每分钟150次,血压也极其不稳定,所以作为医生,我要求阁下静养至少一个晚上……”

金溥佑看着矢原异常严肃的面容,忽然惨笑着说出让对方完全没有料到的话来:“矢原医生,平时你就是这板着脸的么,这样子的你,确实更像个好医生……”

“啊……”矢原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还是回答“是的,现在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所以你必须无条件的听从我的指令。”

“可是……”金溥佑仰面朝天躺着,眼神空洞洞得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你觉得,我真能静得下来么?”

言毕,泪水无声的从眼角滑落,落到枕头上。

“金先生……”矢原拉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

“矢原先生,告诉我你知道的吧,放心我能扛得住,吊着,我心里反而难受……”

矢原沉默,片刻后按铃,一个护士快步进来,矢原在她耳朵边嘱咐了几句,后者便匆匆离去。

原来,昨天矢原谦吉是去醇亲王府里给宣统天子的父亲载沣看病,后者头痛已经小半个月了,其间找了好几个京城名医,可不管是喝药还是针灸都没啥用处,溥仪想到自己在宫里也听说过矢原谦吉的名字,加上他的英国老师庄士敦也给他讲过西医的好处,于是抱着病急乱投医的想法,便把矢原请去了。

矢原看到病人红光满面的样子心里就多少有点数了,于是掏出发明才没几年的新式水银式血压计和听诊器,三两下就确定,醇亲王乃是高血压发作。

想想也是,载沣出身皇族,自幼清贵,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惯了,现在因为儿子被赶出皇宫,又和“皇后”“贵妃”闹别扭,载沣心里存不住事情,思来想去,血压直接就压不住。

矢原谦吉一针下去,效果立竿见影,不到一刻钟,载沣脸上的红光就没了,面色恢复如常,头也不痛了,只觉得人神思困顿,胃口也开了。

宣统天子虽然退位,但皇家派头还在,手一挥,不但诊金加倍的给,还有赏赐,可把矢原谦吉高兴坏了,从业以来就这单买卖做得最爽快,做完后三个月不开张都行……

千恩万谢告辞后,便去料亭与加惠子女士分享成功的喜悦。

他至今单身,于是晚上便顺理成章的睡在料亭里。

惦记着诊所得正常开门,于是一早就起来了,结果从西总布胡同往外走的时候,脚下被绊了下,低头一看,却躺着个人,大惊失色,连忙回料亭叫人,把他抬进去。

但此人这时已经气息奄奄,矢原虽然带着各种医疗器材,却还是没有将他拉回来,只是在强心针打下去后,此人忽然睁眼,看着矢原嘴唇蠕动,矢原低头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到细微的一句“我儿叫金溥佑,关照他,好好活着……”

矢原顿时如遭雷击,再低头看去,只见逝者的脸上虽然鼻青眼肿,但依稀能看出与自己的忘年交好友十分相似。

顿时傻了。

明明金溥佑住在西城那块,怎么载汇一个人跑到东边来了?中间可隔着个紫禁城呢。

于是连忙去找胡同口的请愿警询问,才知道,昨天晚上,载汇一个人莫名其妙进了胡同,不久后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打骂声,请愿警倒是想去调解,可他分明听到许多日文粗话,顿时吓得眼观鼻鼻观心,过了一会儿,又见到四五个日本浪人打扮的从胡同里出来,扬长而去,当时也就没往心里去,只是心说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蛋挨了毒打。

于是事情就明确了。

很有可能就是神智恍惚的载汇碰到了浪人,随后遭到了毫无缘由的毒打,载汇本就体弱,被打倒后爬不起来,或者是干脆昏过去了,之后才被矢原发现,但一切都晚了……

“金先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我也非常非常难过”矢原的头垂得很低“我,我很羞愧,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也只有请你节哀……”

却发现金溥佑并没有回应,连忙凑上去看,只见金溥佑呼吸沉重,眼神无光,只有眼泪不停的涌出来……

矢原摇摇头,站起身,方才离开的护士恰好又进来,还推着辆摆满各种针筒药品的小车。

“金先生,接下来我要为你注射一支药剂,可以帮助你安心的睡上一觉,你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所以先睡一觉后,再处理其他事情吧……”

金溥佑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矢原见枕头上湿了一大片,也颇感无力。

“金先生,如果你反对注射的话,不妨摇摇头……可不管是作为医生还是朋友,我还是建议你接受……”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矢原无奈,亲自给金溥佑注射,整个过程中金溥佑没有言语,甚至没有正常的反应,行尸走肉似的。

矢原坐在床边,片刻后,金溥佑的眼睛终于慢慢闭上,呼吸也变得缓慢而悠长起来。

“你给金先生换个枕头,我药水用的比较多,估计得睡上很久,你干活时候稍稍留意就好,醒了就来叫我……”矢原朝那个护士吩咐道,自己整了整衣衫离开。

……

载汇死了。

金溥佑终于接受了残酷的结果,也顺带接受了无法为父报仇这个事实,因为京城浪人上百,民国警察是没资格去询问的,而有资格处理此事的是日本驻京领馆,显然他们是绝对不可能为了个普通中国人去申冤的。

那五在得知此事后也跑来哀悼,临走前面有愧色的说道:“你是我兄弟,所以你爸就是我爸,照理说哥哥我在报馆多少能说上话,怎么也得发几篇日本人残害我无辜百姓的文章,可我知道,一来这文章没人敢写,二来就是有人写了,我准了,但到总编那儿肯定会被打回来,所以,兄弟,别怪哥哥,哥哥真不是看冷铺,哥哥是真没办法帮你啊……”

金溥佑披麻戴孝,朝他拱拱手:“兄弟我知道哥哥的难处,哥哥能来看我爸爸,就,就……”

说着又抽泣起来。

“这年头……谁让咱们是老百姓啊……谁让咱们是中国的老百姓啊……”那五一声长叹,甩着袖子蹒跚离去。

载汇的死在所有人的心上划了一刀。

直到出殡后,棺材落葬,大伙还觉得这似乎是自己今天起猛了,赶紧回去睡一觉,再醒来时,载大爷就又裹着皮筒子搬张凳子在大杂院里笑呵呵坐着晒太阳。

当初八国联军那阵子,洋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枪,那时候多亏载大爷才保住了大伙,可怎么二十年过去了,大清成了民国,载大爷却莫名其妙的死在这日本人的手里呢?

大伙儿想不通,金溥佑更想不通。

这些日子,他也不出摊了,反正之前赚得钱足够花了,于是天天缩在炕上,吃东西也是有一顿没一顿,明明中午王婶做好给他送来,可到晚上一看,东西都凉了,上面还盖了一层灰,却什么都没动。

刚开始大伙儿觉得这孩子刚没了爸爸,消沉些也是正常,给他点时间也就好了。

不料过了一个春节过去,眼看这阴历都二月头,九九消寒图都填完了,金溥佑还是这样子。

同行们坐不住了,于是公推几个老成的来瞧瞧行首,结果一进屋子差点被吓一个跟头,原本高挑俊朗金溥佑此刻看上去竟然不像人了,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脸颊凹陷进去,眼睛红的吓人,嘴唇却没有丝毫血色,大伙儿差点以为这是鸦片鬼到了晚期。

金溥佑整个人瘦得让人心慌,看到来人,他摇摇晃晃的出来迎,风一吹,身上的衣服都呼啦啦的动,仿佛是挂在个衣服架子上,真正的三根筋挑个脑袋。

大伙看着就难受,可那又如何?

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劝,但心里都明白,要是能走出来,金溥佑早就自己走出来,现在大伙说得再多估计也没啥用,大概也就安慰安慰自己,算是尽力过了。

同行出来,把事情和大杂院的诸位一说,各自都是摇头。

第二天,裕泰茶馆的王掌柜被大伙请来,要是西六条胡同附近,谁最机灵谁最会说话,那大伙公认就是王利发了,他那张嘴要真使唤起来,仨媒婆绑起来都不够。

不料,两个小时后,王掌柜从房里出来也是摇头。

矢原谦吉也来过,他反复用载汇临终那句“我儿金溥佑,要好好活着”的遗言来劝,金溥佑除了听到后就不停流泪外,依然没有效果,他往常的伶俐全没了,现在整个人就是根木头,杵在房子里,天地间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偶尔夜深人静时,他房间里会传来几声嘶嚎,仿佛鬼哭似的凄厉,旁人听了只觉得毛骨悚然,之后也觉得心里痛得要死,可想而知,发出这嘶吼的人是承受着多大的折磨,活着都是痛苦。

那五也来了,他倒是有别的主意,强拉着金溥佑去八大胡同,满以为这能让他活过来,后者倒是不反抗,可到了清吟小班里,他就径直这个地方一坐,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房梁,姑娘怎么唤他,他都没个答应。

等姑娘们都要不打算理他的时候,他却猛然扭头冲着人嘿嘿嘿嘿的笑,说是笑,可这面皮纹丝不动,嘴角反而是向下弯着,别提有多吓人。

那五也没法,只能再叫洋车把他送回家。

金溥佑到家后,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径直往房里走,然后房门一关,世界与他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