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总这样下去,大半个月过去后,金溥佑总算好了点儿,但他发现,客人来几乎都不怎么还价了,这让他乐得清闲,毕竟说话卖弄纲口也是很累的,有时候碰到拿自己解闷的顾客,一来一去,两人能说上小半个时辰,旁边看热闹的都乐,“爷们今天是来看捏面人的,没想到听到相声了,词儿新鲜,还不用打零钱……”
可对金溥佑来说,这就很难受,有这时间多捏点活儿不好么,反正名气有了,现阶段面临的主要是,顾客群体日益增长的需求和他自己一双手实在捏不了那么多之间的矛盾。
只是,这世间永远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好像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回绝掉一桩大麻烦,满心欢喜的以为能舒坦段日子,结果您瞧好吧,不出三天肯定会有新的幺蛾子上门来。
金溥佑自然未能免俗,眼看都要春节了,他头痛起来。
事情还得从他获得了樱花会的大奖说起。
樱花会的规矩是,去年评出的奖在今年颁发,就在樱花将开未开之际,所以才叫樱花会。
要说樱花会这边确实是会做买卖,得奖者能出名,奖金当然是没有的,毕竟这玩意得讲究个成本效益,就算有点经费,那也得给评委不是,毕竟名利不可双收嘛。
可人家这事情办得是真他娘的漂亮,按照以前的规矩,金溥佑得亲自去领奖,坐得是特快火车一等座,住的是青岛最出名的哥廷根宾馆的上好客房,挑费不便宜,但不用金溥佑承担一分钱,樱花会这边挺账。
这人过去了,也不是拿上奖品就走,得呆上小一个礼拜,其间也不闲着,得配合主办方参加各种游园会或者展览活动,少不得还得当场献艺,做点噱头,比如五分钟捏出个孙悟空来,这对金溥佑而言当然不是难事,这种粗活儿现在他都懒得做了,除非是在摆摊时看到有特别可爱的孩子,才给捏一个。
粗活儿毫无价值可言,但在樱花会的节目中,捏出后的玩意会被人以高价当场买走,比细工活儿都贵。
如是者,再三,等于是把得奖者所有的油水都榨出来,活动才进入到尾声。
金溥佑会捧着闪亮亮银盾奖,周围的记者不停的咔咔咔拍照,随后照片会被登载在各大报纸上,这个时候,活动才算真正告一段段落。
别看得奖者会被折腾得特别累,可大伙儿都愿意这么折腾,原因是这么搞能出名啊!
这年头名气就是最大,只要你扬名立万了,自然就有一群人来捧着,对于做买卖可是大好事,再说普通手艺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坐一等车住大饭店,这现在一分钱不要,当然是抢着去。
樱花会北京分舵的工作人员便联系金溥佑约时间好给他买车票定旅馆,然而金溥佑却客客气气的告诉对方,自己才疏学浅,年纪过轻,实在是不敢也不配领这个一等奖,建议对方还是另请高明吧!
樱花会的工作人员彻底傻了,这自打樱花会评奖开始以来就没见过这路事情,开始还以为是金溥佑拿乔或者虚伪,青岛总部便连忙命令樱花会在京城分舵的主理人亲自上门,算是给足他面子。
结果金溥佑还是异常诚恳的看着对方的眼睛,推辞不去。
这下子别说樱花会,就是京城这边也都抓瞎了。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情?绝无仅有啊,放着大旅馆不住,奖杯也不要,这主儿究竟在想什么,从来只有别人托人想要拿奖,甚至愿意自己出旅费,要的就是举着银盾拍照的范儿。
樱花会这边当然不干,毕竟他们的卖的就是“公平”,所以青岛虽然地位比京津差不少,可就这个樱花会的奖项评选,淮河以北就找不到一个可堪之敌来,这可太值得称道了,光靠歪门邪道是做不到这么厉害的。
就这么个没有猫腻的公正评奖,换做别人梦寐以求,结果到了金溥佑这边就出了个大幺蛾子。
更让樱花会生气的是,要推辞你一开始就推辞嘛……这样还能像落水鬼找替代似的再找个人上来,现在倒好,新闻都发出去了,哥们你来这么一手,这让评奖方真是穿上件湿布衫-脱了冷穿着更冷。
就这么个事情,也不算什么机密,没多久就又传遍京城。
这下子可了不得了,金溥佑的名声又再上去一层,说他虚怀若谷,不愿意去求虚名,也有说这是京城子弟的派头,这辈子就在皇城根儿下了,最远去趟丰台,只愿意伺候京城里的老几位。
报纸上这么吹,当然有其缘由,毕竟有那五这个哥哥在,加上面人儿精原本的名头就已经足够的响亮,锦上添花自然是人人愿意干的,反过来谁若是在这个时候唱反调,呵呵,那就等着被大伙儿活活骂死吧。
身处这小小漩涡中心的金某人对此丝毫不知情,每天蔫蔫的出摊,蔫蔫的收摊,可有一条,那获奖的“和服女子”面人儿,他是再也没有捏过,间或有人求购,他也只是搪塞推脱过去。
仿佛“和妇女子”这个为他赢得巨大荣誉的造型题材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矢原谦吉倒是知道个中原委,只是他生性平和,乐于替人保守秘密,这段因果便烂在了他的肚子里,直到他晚年的那本引起巨大轰动的回忆录上,也都没有写,耄耋之年的他曾不无遗憾道:“我这一生知道许多秘密,我不想将他们带到坟墓里,所以能写的我都尽量写出来,而很多事情由于当事人还健在,我只能为其隐了……”
……
受到此影响,他的同行们纷纷放弃抵抗,毕竟手里的活儿不如金溥佑,已经很丢人了,这兔崽子才15岁,天晓得之后还能捏出什么新鲜玩意儿来,再有名气也不如,以前也有几个老艺人,仗着自己前清时就成名便对金溥佑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么,各种小报上要么不提面人儿行,要提了那必然有面人儿精的名号,排第二的是面人儿林,毕竟是师傅,至于其它同行,那,那就算了呗……
这把同行臊得,原本还有心思和他一较高下,但手艺不如名气不如,就有人想来歪的,结果直接被劝住“这姓金的和矢原医生关系可好哪,矢原可是给靳云鹏看病的,这谁敢得罪?”。
于是不管事主儿同不同意,直接公推他为本行业行首,从此后金某人算是正经的扬名立万了。
不过捏面人儿的本身就没有工会或者行会一说,在以前都是各管各,也就是前清为了买虫蜡方便,才推个主事人出来。
现在虫蜡都成泡影了,主事人也就剩个名头,非但不能带来好处,自己还得往里贴钱,比如有那穷困潦倒的会员死了,主事人得自己掏银子给凑副棺材……
金溥佑对此倒是无可无不可,反正他现在不缺钱,隔三差五的周济下同行还是承担得起的。
何况他本就心善,再加上多年来受大杂院邻居照顾,所以在对待老弱病残的同行时,做得仁至义尽,人人都竖大拇哥夸他是菩萨心肠,渐渐的,大伙儿原本那点不忿也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
转眼间,1920年的春节到来了。
金溥佑的心情也稍稍好了些,他也逐渐接受了秋子离去的事实,日子还得过下去,载汇还得靠他照顾,这些日子和他往常一样出摊收摊,买卖一如既往的火,那五的报纸,时不时给他弄块豆腐干文章,细细吹捧,连带着他的名声不但火,而且并非那种如流星闪过,而是一直能被人们挂在嘴边,面人儿精,仿佛和这座北京城溶为一体。
老少爷们提起他的时候,都会大拇指一翘:“咱这是皇城根儿,虽然没有了皇上,可明清四百多年,这龙气浸染,那还了得?光看看这手艺人,面人儿精知道吧,他自打出娘胎起就没离开过四九城,最远去趟香山,可他的活儿,那是在青岛拿到樱花会头等大奖的啊!”
公元1920年,农历庚申猴年,中华民国九年。
过了春节后,金溥佑年满十五,成了世人口中的青年。
大年初一,他给载汇磕完头,后者照例给他压岁钱,“儿子啊,现在你可能挣钱了,你一年挣的钱,可比爸爸我半辈子,不,应该说是一辈子挣得都多,前些年咱家没出事的时候啊,我这儿啊……”说着,载汇指指自己胸口。
“多少还有点儿心气,总觉得啊,有了个你,我这做爸爸的怎么也得再想办法出去奔点儿食回来,可后来啊,……”载汇摇头。
“爸爸,你在,我就有家,我盼着,每年初一都给你磕头,磕到你100岁!”
载汇大笑:“100岁?先不说,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就说你小子,那时候也年过花甲,老胳膊老腿的还能跪得下来?”
“二十四孝上不是说,老莱娱亲么?”金溥佑收下压岁钱,随口道。
“这是谁教你的?”载汇问“我记着,我没教过你这些。”
“忘记了,大概是去文庙赶集时候看到的……”
“我说啊,佑儿你记着,如果真有那么天,你可千万别学老莱子,这不像样,天下当爹妈的看到自己孩子在,那就是开心,其它什么都不要,何况我这儿子那么能干,才15岁就是行业里的大拇哥了……”
公元1921年,农历辛酉鸡年,中华民国十年。
公元1922年,农历壬戌狗年,中华民国十一年
公元1923年,农历癸亥猪年,中华民国十二年。
公元1924年,农历甲子鼠年,中华民国十三年。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金溥佑也从少年成为青年,在这个行当里依然是惊人的年轻。
这五年里,政府要员如同走马灯似的变换,城头变幻大王旗是一点儿都没错。
袁大总统的皇帝梦破灭后,没多久就一命归西,他在的时候,虽然手下文武北洋还是各种不堪,但有他这尊神压着,大家斗归斗,可还不至于太出格,毕竟都是他袁宫保小站练兵时带出来的,那份威信足以服众。
可等他一死,制衡没了,这群带兵官立刻凭借自己手头的势力开始投入到政坛的厮杀中,刚开始徐世昌、黎元洪勉强还能压压阵脚,很快段祺瑞贯彻兵强马壮为天子的古训登顶大总统之位,后面曹锟贿选,则是把政坛彻底搅得乌烟瘴气。
这帮武夫从政还给新生的民国带来个巨大的隐患,彼此都相信自己手底下的枪杆子和大头兵,对于国家法律和体面则是一点都不顾及,当初建国时为了向西方学习也决心制定一部规定国体的根本宪法来,结果从1912年3月《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到1913年10月《中华民国宪法案》到1914年5月《中华民国约法》再到1923年10月《中华民国宪法》,其间各种变换,夹杂府院之争,总统内阁制,总理内阁制等政体纷争。
原本朝气蓬勃的民国变得纷扰不堪,较之前清的末世氛围更让老百姓头痛,毕竟大清国是不像话,被洋人打进首都,皇上和慈禧太后吓得跑西安,可这好歹是个脆,给了个痛快,不行就是不行了,可就是再不行上面还是光绪天子和西太后,老百姓嘛,才不管谁当皇上谁主政呢,老百姓要的就是个太平,征粮征税的都可以。
可有一条,赶紧定下来给谁磕头,对老百姓来说,反正磕头是免不了的,那就定下一个人,大伙磕就是了,别隔三差五就换人,搞得人心惶惶。
可民国就是民国,改良了,说什么要搞分权,又说这是西方各国强国之本,老百姓哪儿懂这些虚的,可大伙也不少,戏里评书里都说了嘛,谁手上有兵就谁当天子呗,只是苦了大伙儿。
好在金溥佑在行当里多少算是功成名就了,世道的纷扰,城头大王旗的变换对他影响不算太大。
毕竟这年头有钱人还是多哦,当他们要买面人儿装点门面时,首先想到的当然是面人儿精了。
金溥佑自己也有点浑浑噩噩,这些年来,自己买卖越干越红火,眼下不光是温饱,但就家境而言说是小康都不过分,这是自从祖先被剥掉理亲王头衔后最显赫的家世了,从他祖爷爷算起,头一次可以一年365天顿顿白米白面了。
可美中不足的是,载汇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精神更是如此,每天天擦黑就要上床睡觉,等太阳爬高了才起来,而金溥佑早出晚归,夏天还好,若是冬天爷儿俩一连好几天都没法碰头说话,也幸亏王婶子有心,一日三餐把载汇照顾的很好,当然这也是金溥佑使钱痛快所致。
他不傻,有时候明知道王婶会小揩油,也只当看不见,在他想来,只要对方能让载汇一日三餐都吃饱吃好,万一犯病也能看着他不出去乱跑,其它的就随便吧,反正自己能赚钱。
眼下的日子似乎很好过,只要他认真捏出来的就没有卖不出的,家里也不需要他操心太多,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常常睡不着,自从不再捏“和服女子”题材后,他发现自己的创作似乎又枯竭起来。
一夜之欢,秋子带来无数灵感,仿佛又随着她的离去而不再出现,是的,他的《战宛城》《三英战吕布》《盗御马》依然供不应求,人人叫好,可老问题又来了,作为一个醉心于艺术的人,不断的突破自己才是人生最大的追求。
金溥佑想尽一切办法,但终究以不停的撞南墙而告终。
他知道只要再捏《和妇女子》也许就能恢复自己的创作灵感,可每当想到这些,心中便是没来由的痛。
明明已经过去五年,可总觉得就仿佛发生在昨天。
矢原谦吉知道了,除了挠头外就是又带他去了几次料亭,反正金溥佑现在有钱有名,去那种地方倒也不算什么。
每次加惠子照例都是热情迎接,热情到每次的笑起来嘴角牵扯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但每次推荐给金溥佑的姑娘却燕瘦环肥个个不同。
而这些日本姑娘对这个拥有惊人技艺的民间匠人都非常热情,职业使然,另外,成年的金溥佑相貌也越发像当年的载汇,斯文白净,行事说话带着英气,很受姑娘们的欢迎。
对于他的桃花运,矢原谦吉苦笑不已,只恨自己年纪上去,面颊松弛,否则当年以他在哥廷根留学时的风流佳绩,怎么也不会输给金溥佑。
只是金溥佑对姑娘们的热情视而不见,有的也只是礼貌的回应,更多时候,他只是埋头吃着精美的日本料理,这让矢原很是犯愁。
作为过来人的他,如何不知道这小子还没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