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想见她

心里不平归不平,还得装傻,当不知道他们的来的意图。

白天看完后还不算,晚上收摊到家,吃过晚饭,把洋油灯拧到最亮,刚想琢磨活儿,就听到有人叫门,开门一看,就是白天的媒婆,一进门就舌颤莲花。

每个人媒婆都是这个套路,先是没口子的夸金溥佑少年得志,虽然干的是小买卖,但却是了不起,人在京城,名气已经扩大到了整个北方,今后必然前途无量云云。

接着话头一转,就说某某家闺女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贤惠。

金溥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阵仗。

可谁都知道媒婆的嘴骗人的鬼,有心让她们闭嘴,可却不敢开口,有心让他们离开,却还不能直接往门外赶。

这是媒婆啊,在保媒拉纤时,她们那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可备不住人家神功逆练,还有把活的说成死的本事呢?

万一得罪了她们,这群人整天走街串巷,让她们去说上几嘴,日后自己的名声可就完蛋了。

想想看啊,他们可以把没鼻子给简化成“只是眼下有些小不妥”,把少腿说出是“不爱出门溜达”,这要是反过来给他金溥佑扬扬名,他金某人就别指望在京城里混了。

无奈,只能耐着性子,一边敷衍一边脑子里琢磨活儿。

载汇觉得也有点奇怪,待到媒婆走后,他问道:“儿啊,你这是怎么了?算算年纪你也不小了,是该成个家了。这些年辛苦你了,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个人在操持着,现在有了点钱了,也能让隔壁王婶子帮着点儿咱,可锅冷灶冷的,不像个家啊……家里肯定得有个管家婆,那才像个家的样子。”

“爸爸……我……”

“嗨,这孩子还和你爹我害臊不成?时候到啦,再有媒婆上门,你也留点神,我呢也干脆拿个笔坐在旁边记录,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么,现在你也出名了,大小也有资格挑挑拣拣了,咱们找个漂亮的贤惠的,你每晚到家后有热饭吃,热茶喝,晚上你干活累了,也有她能照应,这么过几年再添个大胖儿子……”

“爸爸……爸爸……”金溥佑摇摇头“我现在还不考虑这个”

“为什么?”载汇有些奇怪“你爸爸我,成亲也就是17岁……”

“我就不说什么先立业后成家这类的话了,只是,爸爸,我现在真不想,也没这个心思结婚……日后若是再有媒婆登门,你就给我回了吧,至于找什么借口就看你喜欢了……”

载汇听了后不言语,只是坐在炕沿上,默默得喝着茶。

金溥佑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也只能摆开大马扎,一屁股坐上去,“爸爸,我得干活儿了,明天是礼拜天,买卖肯定好,我得抓紧多捏几个……”

载汇点点头,“佑儿,你忙吧,我能照料自己,我喝杯茶就去睡了……”

金溥佑嗯了一声,埋头苦干起来。

良久,载汇幽幽道:“你是心里有人了?”

“是,啊,不,不……没有,没有”

“别和我斗心眼子,你可是我儿子啊……”载汇站起来站到他身后,“你大概好奇我是怎么猜到的?”

金溥佑不说话只是点头。

“简单啊,平日里我看你捏活儿,都是浑然忘我,手上每一下都干净利落,夜深人静的,还能听到你呼吸声,很多时候,你在做个细节玩意的时候,会完全屏住气,等捏完贴上后,才轻轻喘气,有时候,我半夜醒了,都能听到你这样呼吸,这时候啊,我心里就特别安稳,我知道,我养了个好儿子,多亏了这个好儿子啊……”

“可就在刚才,我不过喝了两杯茶,算时间最多一刻钟吧,你竟然捏坏了三次,这自打你出师后可就没有过,哪怕有时候你捏坏了,也就是自己笑笑,然后认真捏,一会儿就成了。可今天,你捏坏后,嘴里在嘀咕,显然是心浮气躁,做细活儿的时候,摒气也少了,反而呼吸粗了很多……这就是心里有事的烦啊。”

“可你现在能有什么事情啊,咱们家是遭灾了,我都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你都快习惯了,何况,现在日子是越发好过起来,显然不是因为家里的,再想想刚才媒婆来过,男大当婚,你这年纪不算小了,可你对此一点兴趣都没,而且我看你和我说不想结婚时,眼神在发飘,在躲着我……”

载汇将两手都放到儿子肩膀上,感慨道:“爸爸也是过来人,你现在心里想的,我虽然不晓得,可对照我当年,多少是能猜到的……”

“当年我啊……算了,不提这些了。”听得出载汇在苦笑“所以,佑儿,你究竟看中谁家姑娘?不妨说来听听,只要不是太离谱,我上门给你提亲又如何?”

金溥佑摇摇头,心里感慨姜还是老的辣,虽然时不时犯迷糊,可载汇清醒的时候还是那么聪明,刚才那番话是说的七八不离十了。

一个影子在他心中浮现,圆圆的脸庞,笑就眯起来的眼睛,说到自己身世时决绝的语气,半依在矮几上凝视自己的样子,都鲜活起来。

一夕之欢,说是露水姻缘也不为过,金溥佑明明心里有她,却也知道会毫无结果。

姑且不说她是日本人,就所从事的职业,说出来也肯定会气的载汇上房骂街三天,更何况她在东京还有个当军官的未婚夫,两人是注定不可能的。

他沉默不语,载汇也没有接茬,爷儿俩心里都明白得和什么似的。

金溥佑不是没想过和载汇摊牌,而且他觉得自己如果坚持的话,作为一直痛爱自己的爸爸,最终会妥协,但此事会给他造成多大的精神伤害,并且载汇的精神是否还有余力承受,这是金溥佑想都不敢去想的。

良久,金溥佑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叫造化弄人。

如果没有秋子,他此刻定然不会如此难过;可也不会在艺术成就上有如此快速的进步,应该说是突破,原本他站在门槛上,已经知道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可知道怎么走和走下去是两回事,迈出关键的一步不光靠天赋和努力,很多时候是靠机缘,许多人一辈子就卡在这步上,终其一生只能成为匠,而无法被称为家。

这些日子金溥佑一直在思索矢原谦吉所谓的缪斯女神,他感谢上天,让他在这个时候认识秋子,并且双方以这样一种方式坦诚相见,正是这段机缘,让他自然而然的跨出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步,在艺术创作上达到了突破,也掌握了心流的技巧。

思来想去,一切都是秋子所赐,可两人之间却……

载汇见状,又坐回了炕上,“佑儿你也大了,我这个当爸爸的也不能替你拿主意。这样吧,此事便到此为止了,明日再有媒婆来,我替你打法走便是,你自己若是有了决定,也别瞒着我,毕竟咱们是爷儿俩,上阵还父子兵呢,关键时刻,我这张老脸也是豁得出去的……”

“再有”载汇沉默了片刻又道“事情你想明白了就和爸爸说,咱们再商量,反正咱们家也没啥门楣可夸耀的,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爸爸……”金溥佑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和秋子的事情是肯定没法说的,而且自己又不可能真的去娶她……

“天色晚了,我得睡去了,现在这天越来越冷,一会儿你捏活儿的坐得离炕头儿近些,这样暖和……”

……

也不知道载汇使了什么妖法,之后的日子果然清静下来,登门的媒婆从络绎不绝到三三两两到最终门可罗雀,不过就一个月的功夫。

金溥佑则照常去摆摊挣钱来养活自己。

一日,他终于鼓起勇气,又来到了位于东门口的矢原诊所。

“金先生,好久不见,报纸我都看到了,你现在可是北京城的这个了”矢原谦吉比着大拇指夸赞道。

金溥佑谦虚了几句后,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来:“矢原医生,我想,我想……”

顿了顿,他咬牙道:“能否麻烦你再带我去料亭,钱,我这里有,我只是需要个人带我进去。”

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对方鞠躬:“麻烦矢原先生了,我,我真的很想念秋子……”

“你为什么要去见他?”矢原收敛起了笑容,颇为严肃的问道。

“我想她……”金溥佑不卑不亢的回答。

“想她?”

“是的,我想见她。”

“金先生,你应该知道,你们两个人是不会有结果的,不可能有结果,一点点可能性都没有,我个人建议你最好是忘记她……是的,忘记她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我知道,但……”金溥佑迟疑片刻“我还是想见她……”

“我想见她”

“我就是想见她……”

“我自己都不知道见到她要干什么,但我就是想见她,矢原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你也是我这个年纪过来,所以,我想你能理解!”

“金先生”矢原谦吉继续劝说道“我们日本人每年春天都会去赏樱,樱花当然是漂亮的,但对于我们而言,单纯的美并不值得举家出游,因为樱花花期短,往往今天还是满树华盖……”

他停了停,意味深长的说道:“无奈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哎,扯远了,总之,金先生,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你把他当作你人生中的经历不好吗?”

“我想见她”金溥佑语气异常坚定“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想看到她,你也知道我这次能在樱花会拿到奖,固然是自己努力,可若是没有她,那至少得推延三五年后了。”

“至少,我想谢谢她”

“哎……”矢原谦吉摇摇头叹息道“是我不好,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就在我把你的作品送到青岛参加樱花会后不久,秋子就……”

“她怎么了?”

“她……”矢原谦吉显得为难,说话也少见的支吾起来。

“回国了?她,她不是说没赚到什么钱嘛?”

“不,她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什么,这不可能!”金溥佑大叫起来,他情绪显然失去控制,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拔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让我见她,可你为什么要撒谎,这,这……”

“我没有骗你,但我确实是一直瞒着你,因为此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开口……你且坐下,我慢慢和你解释……”

见金溥佑听话的缩到了沙发上,矢原谦吉摇摇头:“秋子在东京的家庭非常困难,她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她原本是希望牺牲自己来成全弟妹的学业,但效果不大,为了生存,她的妹妹也走上了这条道路,这让她非常受打击,但最终击溃她内心的是……”

“是什么?”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和你说过,她有个未婚夫?”

“说过,在当低级军官的那个?”金溥佑的声音在发抖。

“是啊,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你,你们在一起不过几个小时,她却连这些都告诉你了,看来她对你也多少是有些认真的。”矢原谦吉摇摇头,“秋子从事这个行当,按理说应该早就把这些事情都看破了,但加惠子告诉我,并非如此,秋子在料亭是喜欢笑的,但这只是掩饰罢了。”

“就在那个早晨,在后院一个偏僻的角落,大家发现了吊在罗汉松上的她,穿着最普通的浴衣,朝着东边,神态安详,那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了。”

“不,不,不会的,如果有这种事情,报纸上肯定会登”金溥佑试图否认。

“傻孩子,料亭这种地方死了人,加惠子可是比谁都慌,以她的本事将事情压下来还不是理所应当的?要是传出去,以后有人嫌晦气不去了怎么办?”

“加惠子虽然干了这行,但多少还存了一丝天良,她悄悄告诉我,在收拾秋子遗物的时候,收到了他未婚夫的来信,这小子是个人才,竟然真考上了陆军大学,非但如此还被学校的老师看中,要招他做女婿。你要知道,能在陆大当老师的,非富即贵,据说他那位老丈人还是个将军,并且没有儿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

矢原谦吉不待金溥佑回答,便说道:“在我们日本,如果没有儿子,那就会把女婿当成儿子,让他改姓来继承家业,所以,那小子的前途一片光明。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指望他会履行和秋子的婚约呢?”

“所以……”金溥佑的声音苦涩。

“是的,其实料亭里很多姑娘都遭到过类似的打击,只不过,她们看得更开些……而秋子……老实说,谁都没有想到……原本以为她平时笑嘻嘻的应该是个比其他姑娘都要开朗些的人,没成想她却……”

“那,她埋在哪儿?我想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