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打算?”金溥佑挠挠头,此刻酒精上头,他觉得有些晕,好在还能正常思考“我,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我当然是继续摆摊呗。”
“嗯,是了……”矢原摸着他引以为傲的漂亮八字胡“我明白了,今天我很开心,因为我见到了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矢原医生”金溥佑几乎是在哀求对方“您,您这么夸,我,我害怕……”
“哈哈哈哈,怕什么,不久以后会有无数人来夸你,你得习惯,嗯,是了,这样的艺术品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卖了……而且我估计得不错的话,同样的活儿,让你现在再捏,也未必能够捏出完全一致的,神形兼备的来,我没说错吧……”
金溥佑想了想,虽然略有不甘,但还是承认:“是的,我师傅说过,当活儿做到某个时候时,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后脊梁骨上有道热水直冲脑仁儿,行话里讲,这就叫做化了,在这个当儿做活计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怎么捏怎么有,甚至不用太紧醒自己,捏出来的东西都让人叫好,但这感觉,一会儿就没了……”
“这就是所谓的心流吧”矢原感慨“你那么年轻,就突破门槛了,未来,未来,真的是……”
“所以”他正色道“现在你要学会正视自己,是的,我直言不讳,你是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底层的人,但你的手艺却是一流的,你心中要有这个信念,不管是谁,都不是你的对手!人正视自己后,别人才会正视你!你就是个天才的艺术家!相信我!”
“谢谢先生指点!”金溥佑趁着酒劲儿从沙发上站起来,面对矢原谦吉鞠躬“我读书少,家里又遭了变故,幸亏我师傅传我吃饭手艺,又多亏碰到先生,您对我的帮助,我永远记得!”
“哈哈哈哈,是不是又想秋子了!”矢原谦吉故意岔开话题。
金溥佑老脸一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可不是开玩笑,在西方,艺术家们通常有个自己所谓的缪斯,缪斯是希腊神话主司艺术与科学的九位古老文艺女神的总称,但男人嘛……”
矢原笑着露出个你懂得的表情来:“男人的一生中总会有自己的缪斯,这是我们的激素所决定的……”
金溥佑点点头,原本多少有些害羞,此次他却全然忘却了,只是正色道:“先生说得是,碰到秋子后,她打开了我的想法……”
“所以,想不想再见见她?”矢原笑得狡猾……
“这,这……”金溥佑面孔又红了,少年人初知人生极乐,怎么会就此轻易忘记,销魂蚀骨并非虚言,这能深深印刻入骨髓乃至灵魂的快乐,谁能抵御,谁能拒绝?
何况是金溥佑这种感知力远超常人的艺术家人格。
“请,请先生帮帮我……”
“哎,哎,你还是叫我矢原先生,或者矢原医生吧,先生一词代表着世道尊杨,我可不敢冒用,虽然我是真想当你老师,毕竟我一个医生有个艺术家徒弟,今后传出去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啊,足够让我在家族墓地占据个好位置了,但我不能……我没这资格……”
他摆摆手阻止了刚要张嘴的金溥佑:“我知道你想什么,所以让我来替你谋划一番罢。”
“你想见秋子,很简单,我现在就能带你去,但,你考虑过你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么?”他尖锐的问。
“这……”金溥佑低下头,无法回答,自己什么身份地位,他当然知道,住大杂院的穷人……虽然现在靠手艺能赚点钱,积累一段时间后,也足够他去赁个好点儿的房子,可依然是下三滥的人,至少眼下京城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手艺人,也是靠艺吃饭,在此刻,都属于下等人,下九流,哪怕谭鑫培,杨小楼,曾为升平署内廷供奉,名满天下,可见人还得赔笑……
卖艺,卖艺,虽然卖的是艺术,可也是卖,士农工商,几千年的传统下来,社会惯性之大,远超人力所能。
“而且……”矢原笑笑“秋子肯定没收你钱,当然,她愿意,可你也知道,她是要给加惠子赚钱的,长此以往对她也不利……”
“所以,你且先忍忍,把对她的思念之情,化作你的创造力,尽可能的多捏出好的作品,尽可能的去感受那种‘化了’的精神……”
“剩下的,交给我来办,我大概有个想法……”
金溥佑立刻答应。
随即矢原要他留,后半夜折腾“秋子”,虽然年轻体壮,可不睡觉对身体是有害的……
金溥佑点头告辞。
……
接下来的几天,他收摊甚早,吃过晚饭后就开始不停捏活儿,他要体验这种“化了”的感觉,并且让这种感觉在自己需要时就能出现。
师傅面人儿林说过,等随时随地想要就有这个感觉,那就可以去争一争行业魁首的名头了。
当然,那是面人儿林喝多了后随口说的,在他看来,自己徒弟虽然天赋卓越,但要到能摸到这个境界的门槛怎么也得五年朝上……自己现在说这些,无非是为了鼓励鼓励他,画个饼出来,让他好继续努力。
如果他知道金溥佑一年半就能达到,估计得去大酒缸喝上大半斤白酒,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祖师爷对自己实在太苛刻了……
很快,他的玻璃柜子里多了各式各样的秋子,只是质量层次不齐,当然这是在他自己看来,在外行人眼里,每一个都能引来惊叹。
尤其是和服女子题材,是首次出现,自然让喜欢新鲜的京城人大肆购买。
同行看着眼红,也有仿制的,但他们最多是见过穿和服的女子,哪儿像金溥佑这样有着“亲手”体验,结果就是在衣服的结构和形制上和金溥佑的作品有不小的差距。
同行的作品,单拿出来看或许也很不错,可若是和他面人儿金的玩意放一起,那就是五岁的孩子也能分出好坏来。
至于好在哪里?
谁都说不清,哪怕是金溥佑自己,他能捏出让人啧啧称奇的玩意来,可用的技术手法与同行无甚区别,他会的,同行都会,可活儿出来后,就是不一样,怎么看怎么顺眼,别人的其实也不差,甚至可以说是活灵活现,但放在金溥佑作品的旁边,看上去呆了点,仿佛昆曲《蝴蝶梦》里的那个叫二百五的纸人,看上去和大活人差不多,但就不像是活的。
如此一来,京城便又兴起潮流来了,原本这时候各种新闻是不少的。
比如在德意志有个叫德国工人党的组织成立,这时德国在巴黎和约上签了字,投降了,战胜国对他们是毫不客气,德国土地上但凡能拆能搬的都给弄了个卷包会,而德国政府对这个党也很重视,拍了个小胡子下市去他们举行集会的啤酒馆监视,结果小胡子见这群人不动手只动口,却连囵吞话都讲不利索,气急之下,顾不得自己暗探的身份,亲自出马辩论,大获全胜,从而引起党魁注意,而被吸收为党的成员。
二月份徐世昌大总统改组内阁,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毕竟民国了嘛,台面上的人物走马灯似的换,大伙都习惯了,但这次内阁变换对金溥佑来说却多少有些感慨,政坛原来,民国外交第一人,从辛亥革命就一直担任外交部长的陆徵祥也被勒令辞职,对此陆外长倒是异常潇洒,非但没有丝毫恋战不去的意思,反而是异常痛快的提交了辞呈,随后便去了比利时去照顾他生病的夫人。
金溥佑从报纸上看到消息后,一时也无甚话可说,从内心深处而言,他是憎恨陆徵祥,甚至无数次诅咒他不得好死,当时如果不是陆就任外长,也就不会因为其恩师许景澄之死而憎恶所有满人,载汇也许就不会失去工作,而如果载汇能始终在外交部当个小职员的话,那么一家三口大概还是在过着虽然穷却和和美美的日子。
至少,他金溥佑还是能隔三差五的吃到那有些不新鲜,却被乌雅氏调理得颇为美味的红烧大头鱼。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随风而去了,甚至,在想到乌雅氏的时候,金溥佑都已经不再流眼泪,不是不想亲妈,而是哭并不能接解决问题,有苦的时候,还不如抽空多捏俩活儿,还能换几个钱。
可现在,金溥佑只是放下报纸,心里无甚波动,他知道,就算没有陆外长,载汇多半也保不住差事……
其它的像,南北和谈会议,外蒙古在苏联的影响下谋求脱离民国,英国人在印度开枪打死几百上千的印度人,革命党改名为kt等等等等,这些天下大事,大伙都不怎么上心了,反正和自己关系不大,扯了也是白扯。
反而是像类似美利坚蜜糖灾难,说是波士顿的一个蜜糖库房漏了,流出来十几万斤蜜糖,活活淹死几十人,这还能让大伙兴奋兴奋,毕竟以前光听评书里说,有这朝人身上抹蜜糖,然后绑了扔地上,让蚂蚁活活咬死这种酷刑,可谁都没见过,更遑论蜜糖淹死人,你想想这得多少蜜糖,民国据说有四万万人口,这一年都吃不了那么多吧,怎么这美利坚就那么有钱,只是一个工厂就存了那么多了呢?
在这种不讲大事情,只关心自己身边情况的风气下,大伙儿日常所见的面人儿行当又出了新花样,这样的新闻一出来,顿时引起闲人们的注意。
一开始还只是那五这边在发稿子,随着游艺场的买卖越来越火,去的人越来越多,看金溥佑摊子的也越来越多,京城大大小小报纸都开始讲这个……
就在他买卖越来越红的时候,又传出来一条大新闻。
面人儿金的拿手好作品,《和服女子》被送到青岛参加樱花会常设展览展出,并且荣膺本年度优秀大奖。
这下子金溥佑可是真火穴大转了!
奖这个东西人人都知道好,尤其是那个什么外洋的巴拿马展会,据说要是能拿个奖回来,那身价就蹭蹭上去,原本卖一块的玩意能卖到3块,一摸一样的东西,就是多了个奖就完全不一样了。
京城其实也有类似评奖,但大伙都不怎么在意便是了。
究其原因就是这北京城水太深了,这里有大清国的遗老遗少,贝勒贝子;有北洋的骄兵悍将;有南方革命党的激进份子,这些人又按照各自的籍贯、出身、背后的外国势力细分成各个小组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人,乱得不可开交,看看民国政坛就知道了。
当他们要搞点评奖项目的时候,是根本不看参赛对象,只是找个由头和自己政治敌人捉对厮杀而已,至于评出的奖是否为普罗大众所信服,则根本没人在意。
在他们看来,谁得奖,和手艺无关,都是评奖协会大老爷们提前商量好的,看谁顺眼就给个恩典,反之,就是谭鑫培来了也能说他不会唱戏……
这些情况,金溥佑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京城同行有这种活动,他一律谢绝,谁愿意参加谁参加去,其实他若是真要拿奖也不难,金奖是没有的,但混个铜奖、银奖不难,可这是要钱的,还得免费送出去不少细工活儿,一分钱收不到,还得赔笑脸请人赏光收下,然后忍受对方毫无理由的吹毛求疵,金溥佑觉得,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去摆摊呢……
可樱花会不同,这是青岛商会组织,青岛靠海,交通方便也是个大码头,商人多政客少,不像京城遍地牛鬼蛇神,被德国拿走那些年里,商会发展的很快,处事颇为公允,倒是很能得到大众信任。
樱花会相当于一个大型的常驻展览会,在黄河以北可以算是数一数一的规模。
至于东西是怎么送过去的,那当然就是矢原医生的功劳了,他在日人中威信颇高,有他一句话,哪怕樱花会评奖真有黑幕要黑掉金溥佑的玩意,可也不敢做的太过。
何况樱花会这边也知道什么叫做做买卖讲信誉,他们把樱花会当成个生意来做,用全国各地的商品来抬樱花会的身家,反过来再用樱花会的身家来向那些普通商家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