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溥佑苦笑一声,把自己想观察和服细节,然后打算将其作为题材的想法说了出来。
矢原谦吉也惊了,:“阁下就是近来出风头的面人儿金?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关于阁下超凡技艺的文章。”
“那是记者们错爱了,我就是个靠手艺吃饭的,一天不干活,一天没得饭吃,我们这行讲究出奇出新,现在能捏的可都被我的同行前辈们捏过了,我听人说,你们日本国女性的和服非常独特,就想尝试着捏捏看,但我没见过啊,你们那个地方也不是我能去,所以我只能蹲在大门口看……”
说着从怀里掏出做记录的纸张来递给对方:“您瞧,这是我画出的样子……”
矢原见纸面上都有了血迹浸染,也是摇头叹息,他饶有兴致的将几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阁下真是个有心的艺术家啊……”
“艺术家?”金溥佑吓得双手乱摆“不敢当,不敢当,这是要折我寿的……”
“阁下,请稍等我片刻,我忽然想到点事,马上就回来。”
“我,我也该告辞了,感谢矢原先生……”
“不用,不用,你稍等,一会儿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说完矢原谦吉离开,门外有护士端进来个挺漂亮的黑漆描金食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各种日本点心,请金溥佑吃。
他晚饭草草对付了两口,此刻肚子正饿,于是也不客气,捞起个团子就往嘴里塞,下一刻差点噎着,这东洋细点就和东洋人一样邪门,看着是真漂亮,但入口后没啥别的味道就是齁甜齁甜,甜得让人吃不消。
总算旁边有茶水,灌了两口后,嘴里的味道才恢复正常。
矢原谦吉推门而入:“这是我朋友从东京带来,阁下不妨多尝几个,这东西在北京可不好买……”
随即他朝金溥佑笑笑:“我想请问,今天的误会后,金先生对和服还有兴趣么?”
金溥佑摇摇头,又点点头,叹息道:“我平白挨了这顿,当然是心里有气,可话说回来,谁让我是老百姓呢……说起来我还得谢谢您,要不是您今天出手,我可能被活活打死,而且死了也就死了……”
“是啊……”矢原谦吉也跟着叹息“你们中国人有古话,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现在的京城已经是上上之所了,都还这样……我再次为我同胞的暴行向您道歉”
说着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金溥佑连忙拦着:“也别这么说,我们就是苦命人,今天挨东洋人打,可平时也挨中国人打……都是命……”
“金先生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你对和服还有兴趣嘛?”
“有”金溥佑点头“和服很有趣,有点像我国汉族女子的传统服饰,但更加复杂考究。”
“那是因为和服本就是礼服,并非日常所穿,并且一件和服价值不菲,在我们国家是可以作为遗产的,母亲死后,她的和服就会由她的女儿继承……考虑到和服的价值,所以精美。”
“是的,很有特色,我有种感觉,我能捏出来!可惜观察的还是不够……”金溥佑有些懊恼。
“这个好办,金先生这几天先养好伤,等你身体方便后,你来找我,我刚才和加惠子女士通了电话,我说服了她,如果阁下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料亭取材,并且可以单独安排穿着和服的女性给你做模特儿……”
“真的?”金溥佑兴奋起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当然,加惠子女士虽然,嗯,虽然有时候颇为强势,但倒也不难说服,尤其是鄙人这样一个医生……”矢原谦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隐约带着一丝刻薄,只是金溥佑没听出来。
因为他是这家料亭的特约医生,料亭每月都会付给他一大笔钱,换来矢原谦吉对料亭女招待进行定期体检,并且出具诊断报告,对于贵人们而言,有诊断报告证明身体健康的唐行妇女招待是非常值得激赏的。
同时,料亭作为日本人聚会场所,也经常有浪人喝得三迷五道,然后大打出手,这又需要矢原谦吉的专业。
除开这些,以他在京城的人脉地位几乎可以说是横跨政商两届,不光日本驻京总领事是他诊所常客,北洋政府里,除了段祺瑞徐世昌这等大实权派外,其它次一等的如各部长师长都是他诊所常客。
并且这些人对于一个好医生的请求,通常都会不假思索的答应,是以,矢原谦吉在圈子里说话极有分量。
纵使加惠子手眼通天,可对上矢原谦吉也得考虑考虑。
是的,加惠子是个典型的日本妈妈桑。
曾经吉原的花魁,当初过得是一曲红绡不知数,五陵少年争缠头的奢靡生活。
年岁渐长后开始淡出“一线”,转而成为一名“管理者”。
可日人的妈妈桑与国粹之老鸨倒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通常清吟小班里的“妈妈”,并不营业,她们承担的是管理加后勤之责,哪怕年轻时是行业翘楚,当了“妈妈”后也主动偃旗息鼓。
而加惠子女士则不同,她虽然退隐江湖,可光顾这家料亭的客户中,依然有不少是冲着她去的,并且地位非常,更妙的是,这些加惠子的客人,彼此都相互认识。
甚至谁从国外带了瓶好酒回来,也会提前通知加惠子,让她招呼大伙儿坐在一起分享,场面其乐融融,让外人难以捉摸。
实则这是日人惯例,妈妈桑要负责料亭经营,同时自己作为业内翘楚,也是要亲赴前线的,她的那些客人大多年事已高,又是久经风月场的老手,对于浅薄的肌肤快意并不放在心上,实际上以他们的权势,只要开口,什么的女人得不到?
他们来找加惠子无非是喝喝酒,然后倾诉心中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们的人生轨迹已经达到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地步,高处不胜寒,代价就是承担着无与伦比的压力,并且除了妈妈桑外再也没有人可以吐露。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加惠子几乎是她所有客户的柏拉图式的恋人,这些客户不光能带来可观的金钱收入,他们的存在就可以昭告加惠子女士的实力不容小觑。
看起来是个非常好的买卖,加惠子甚至比这些客户们更加幸福,可是这行同样也有其规则,不光要求她替所有人保守秘密,甚至还要付出自己的感情-妈妈桑是不可以爱上客户的。
如果她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当然可以选择退隐从此嫁人相夫教子,可她其它那些客户的心中就会多少有个疙瘩-她会不会把我的那些阴私事情告诉她的丈夫呢?毕竟当初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信加惠子能够恪守职业道德,可既然她选择了嫁人,那说明她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显然要高出其他人一头,那为了保守大家的秘密,大家可能就会心照不宣的采取一些措施。
总之,眼下的加惠子正是那种最典型的银座妈妈桑,靠着自己的聪慧和那些客户,真正做到了风光无二,手眼通天,但……
那些客户也都是要命的……关键时刻矢原谦吉可比加惠子管用多了。
同时矢原谦吉在北洋中的人脉,让他在中日两边同时受重视,而两边都要依赖他去向对方打通些私密“管道”,好进行私下勾兑。
矢原谦吉虽然为人品性高洁,从不争名夺利,反而主动疏远政治,可既然身处局中,自然无法超脱。
这些细节金溥佑并不知道,毕竟他只是个中国的底层小人物,可多年的江湖生涯熏陶让他多少能猜到些。
于是立刻站起来朝对方拱手:“多谢矢原先生的高义。”
“金先生不怪罪,我就求之不得了……”矢原谦吉只能苦笑“中日原本是兄弟之邦,如今怎么成了这样子……”
两人又聊了会儿,矢原一方面是觉得这个手艺人挺有趣,以他在北京的身份地位,真可以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至少在他诊所会客室的墙上挂着白石老人、红豆馆主的真迹,那可是常人求都求不来的,他几乎没有和底层人士打过交道,今天原本是慈悲心发作,本着日行一善来出手救助,不料却发现这个半大小子,虽然言辞多有粗粝处,但颇具见地,让他很有兴趣。
其次,也是借机会再观察金溥佑的身体状况,眼看他确实无碍,这才又叫了辆三轮车送他回西六条胡同。
到家后,载汇还没睡,见儿子鼻青脸肿的,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抱着金溥佑不停的流泪。
“爸爸,没事儿,就是看上去吓人,其实一点问题都没。”
他这话不打紧,仿佛鞭子似的把载汇抽醒过来,后者连忙要拉着他去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诊断。
最后金溥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遍,载汇这才放下心来,“这日本人倒也有意思……”
“谁说不是呢,这世道里坏人太多了,总得有个把好人吧,否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第二天一早,金溥佑照例夹着大马扎出门,不过没有去游艺场,而是去了东门的矢原诊所,门卫一开始拦着他不让进,金溥佑好说歹说都不行,最后无奈,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抬出自己面人儿金的名头,不料倒是见了奇效,对方立刻表示,矢原医生关照过,如果是金先生来了,往里让就是。
进了会客室,有护士过来送茶,片刻后,矢原谦吉穿着白大褂而来,“抱歉,我刚看完一个病人……”
“矢原医生,谢谢你昨天救我……”金溥佑说着朝对方鞠了个躬,随后从箱子里摸出套《借东风》来。
“我自己捏的,不成敬意,矢原医生如果有孩子的话,可以给他们玩玩……”
“哪里,哪里……”矢原谦吉倒是个爽快人,稍微推却两句便收下,他将寸把高的诸葛亮托在手里,嘴里的语调都变了:“斯国一!不,不,我是说太,太……太精致了,这,这简直神乎其技,诸葛亮的鹅毛扇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我的天哪,这大小不过玉米粒而已,金先生你是怎么办到的!”
“还有,孔明的八卦衣,上面八卦符号的位置、形状、尺寸比例,可是和余叔岩的行头一模一样……”
“矢原医生内行啊,为了这个衣服,我特地去长安大戏院买票看的,花了好几块大洋,可心痛死我了……”
“啊哈哈哈哈,不过话说回来,能欣赏真正的艺术,倒也不算贵。你把余叔岩的艺术融入到你的手中,你也是了不起的艺术家。如此厚赠,鄙人实在是不敢当,但也舍不得脱手……”
“矢原先生喜欢就好,我的摊儿在游艺场,矢原先生有空去玩的话,欢迎光临。”
“等金先生伤势痊愈了,我肯定亲自带你去料亭,我有种预感,金先生会在那里得到你艺术生涯中的重大突破。”
“借您吉言,如果我真能悟出点什么来,没二话,我肯定送您一套,到时候您可不能推辞。”
“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金溥佑知道矢原谦吉日常医务繁忙,稍稍寒暄两句后便告辞了。
接下来两个礼拜,他天天在游艺场摆摊,自然不在话下。
终于,他的伤全好了。
其实以他的性子,身上有点伤根本就不当回事,抓紧时间去料亭才是真的。
奈何左眼挨了一拳后肿得比鸭蛋还大,眼皮子比鞋底板还厚,青的紫色,这让他的视力受到很大影响,以至于这些日子只能捏粗活儿,细工活儿一律不碰,生怕视力不佳捏坏了,平白砸自己招牌。
碰到指名道姓要买他细工活儿的客户,他也是耐心的加以解释,没想到,这又让他的名声大振,这年头大伙都只想着赚钱,只要能进账,什么缺德主意都能想出来,甚至有那便宜烤鸭,除了鸭头鸭尾是真的外,其余部分都是用竹子和泥巴制成,涂上油,乘着傍晚天黑专门卖给行色匆匆又好贪小便宜的人。如此种种已经成为民国社会之公害,也是让许多老北京人发出民国不如大清感慨的原因。
大清国确实不像话,可再不像话也没有今天这么不像话,以前的不像话其实还像话,今天的不像话那才叫真不像话。
可眼下,竟然有做小买卖的主动和钱过不去!
宁可不赚钱,也不愿意糊弄客人,顿时游艺场乃至整个新世界天桥地区都轰动了。
金溥佑怎么也没想到,莫名其妙挨顿打,倒是祸兮福之所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