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灰大褂的老本行

明知道是敲诈,或者说抢劫更贴切

可金溥佑又能怎么办?

此刻时间才七点半,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金溥佑浑身酥软,等灰大褂走了好久,才踉踉跄跄从地面上爬起来坐到大马扎上,心里头蹦蹦跳得厉害,脑仁儿也开始糊涂,耳朵眼里又开始嗡嗡作响,睁眼看去,人来人往皆尽模糊,只看到一个个人形似地在自己身前身后四处游走,却面目不清,仿佛地下幽魂全冒了出来。

塔楼上红红绿绿的各色彩灯,投下的光,原本五彩斑斓甚是好看,此刻却觉得红的是人血,绿的是鬼氛,金溥佑只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都在抖。

幸亏旁边摆摊的见他情况不妙,递来一碗水,他不管冷热,全数喝下,这才觉得人稍稍好过点。

“今儿赶紧回去吧……买卖不差这一时半会,到家去好好睡一觉再说”那摊贩劝道,金溥佑点头称是,又朝他拱拱手,以示谢意。

“都苦命人,一碗水而已,倒是你,先把额头擦擦,又是土又是血,看上去怪吓人了,你这样子家人看了也揪心啊……咱们在外面受了委屈,就自个儿受着吧,没必要让家里的也替咱们担惊受怕不是……”

金溥佑昏昏沉沉地收拾家伙,一步一跌地往家里走去。

路过天桥的时候,听到有人打着板儿在唱:

“张三月,李七威,朱深欠饷万不能。吴炳湘作总监,北京警察称模范,说模范,真模范,不要商民钱,真给商民干,全国都只有老咱。”

其中的人名都是担任过京城警察首长的人物,短短六七年间,便换了四任,虽然没有城头大王旗变换来得快,可也不算慢。

老实说,现在的京城行政局局长吴炳湘在民间口碑不错,警察厅归行政局管,警察好坏都看局长治理,厅长反而只是个摆设,所以老百姓都觉得吴局长实在是民国年间少见的清官。

主要是在吴局长的治下,至少正经的黑皮警察随便敲诈勒索的情况大为减少,并且吴局长还在道路交通,城市建设等各个方面都做了不少实实在在的事情。

就说这完全按照西洋规格建造的香厂街一块儿,吴局长就居功甚伟。

可那又如何呢?

吴祥子宋恩子依然还在耀武扬威欺压良善,甚至比前清更变本加厉。

……

到家后,金溥佑从墙上抽出块半截砖来,原本是一整块儿的,但被他截去半拉儿,这样再塞回去时,外面和墙齐平,内里却能空出一块来,这就是他的秘密保险箱。

里面总共是25块袁大头,还有一支乌雅氏留下的银发钗。

叹了口气,数出20块来,用布包了,放在枕头

如果不给,他相信,对方是真的会把自己当成陈教授同伙锁走的,陈教授毕竟是知名人物,又是当众撒传单,事情闹得很大,但闹得越大,与他本人反而是越发安全,如此一来莫说全国都会借助报纸知道,就是东交民巷的洋人也会知道,而他们对于这种事情总是热心的,多少会通过各种管道去向政府施加压力,然后陈教授可能会坐牢,但因为名头大了,至少一条命能保住。

至于金溥佑这样的小蚂蚁,进了牢里,就由不得自己了。

他想骂,却又不知道怎么骂,该骂谁。

灰大褂不是好人,所以养着他们的大清国就完蛋,但现在是民国了呀,怎么灰大褂还能欺行霸市?所以这民国该什么时候完蛋呢?

这时候胸前忽然飘下张纸来,正是当时吴祥子硬塞到他怀里的。

这玩意是个烫手的山芋,他可不敢随便扔,万一再被人看到,告到有司,那自己可就真吃不了兜着走了。

于是就塞在怀里,一路上小心翼翼的带回家。

此刻解衣裳了才想起来,借着灯光,传单上的字迹再度映入眼帘“中国民族乃酷爱和平之民族,今虽备受内外不可忍受之压迫,仍本斯旨对于政府提出最后最低之要求……”

“是啊,中国民族是酷爱和平,可谁来爱我呀”金溥佑喃喃自语

“今虽备受内外不可忍受之压迫……是啊,好不容易存下点钱,说没就没了,这不是压迫是什么?可现在都说要不能放弃山东,可我呢?我一个平头老百姓,怎么就被放弃了呢……”

金溥佑想不通,这一夜他没有睡好,每当闭上眼睛,惨死的乌雅氏,疯了的载汇就会出现在他面前,两人异口同声的念叨着:“咱们都是老实人,从来不敢做坏事,可怎么就这么了呢?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第二天,俩灰大褂下午打着酒嗝出现在他的摊子前,金溥佑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递上二十块大洋。

吴祥子接过布包,也不打开眼看,手里随便抛了两下就塞进兜里:“算你小子识相,会做人,今儿逃过一劫。”

宋恩子接茬道:“有那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到最后是钱没了,命也没保住。只要人在,钱是还能赚来的,而且破财消灾,咱兄弟俩也是替你化解了命里的劫数不是!”

金溥佑哪儿还敢嘴犟,只是不停的拱手打躬作揖,言语间极尽谦卑。

“行啦,咱也不是不识礼数。”吴祥子说着,大喇喇的朝他一拱手,“咱们可就两清了,恭喜发财了您哪!”

“是,是,借,借二位爷吉言,借,借二位……爷吉言,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事情总算过去,可金溥佑却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阴郁,有时候甚至一整天连一句话都不说,碰到有客人来选购,以前他会详细介绍推销,现在也只是冷冷淡淡说两句,然后报个价儿,便又继续低头捏面人儿。

刚开始两个月,他买卖一下子差了好多,毕竟小摊贩是讨口饭吃的活计,平时就是靠嘴甜才能引来顾客慷慨解囊。

而面对个臭脸,顾客明明想买,有时也会负气而去。

但金溥佑对此却听之任之,之前买卖不好,他会难过,会想办法哄得客人开心,好多赚点儿,现在则完全不在乎,他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个世道里,哪怕你再努力,但吴祥子宋恩子就能随时把自己锁走,自己这条命在他们眼里是一分钱都不值的。

而京城里有多少灰大褂?

小小灰大褂尚且如此,他们上面的头儿呢?

这还是不带枪的,那要是碰到带枪的呢?

金溥佑不再有努力赚钱的想法,只求混日子,过一天是一天。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

可到了白露后,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他的生意却莫名其妙的火了起来。

每天摊子前都围满人看着,而且几乎每天都能把活儿卖完。

游艺场里可不光他一个捏面人儿的,同行也有两三个,平时大家各守一摊,谁也不挨着谁,手艺么,只能说彼此彼此,金溥佑的细工活儿出自面人林的真传,自然是不同凡响,可几位同行也是正经拜过师傅的,有人或许因为天赋不高或者年纪大目力不济而在细工活儿上略略逊色,但看起来也是相当不错的。

可现在,往往是金溥佑卖完了所有的货,而同行这里甚至没开张,而游客和顾客们还是围在面人儿金的瘫子前,根本不愿意光顾其它摊子。

这让金溥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他甚至托人,悄悄买了几个同行的细工活儿,和自己的作品摆在一起,细细琢磨了半天,发现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如此,他的日子越发好过,但在同行中的口碑却糟糕起来,原本大家都是混口饭吃图温饱的,现在倒好,他金溥佑是天天白面饺子白面烙饼吃饱了还能喝碗大米粥溜溜缝儿,同行这边却从杂和面儿窝头改了纯棒子面儿粥,原本为了给肚子里加油水,隔三差五还能吃碗卤煮,配上点二锅头,现在么,能有口炸灌肠吃就不错了。

虽说大伙拜的是同一个祖师爷,可也都是有各自心思的大活人不是?

真要说技不如人没饭吃,那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咬咬牙再去师傅家倒上三年马桶,不信挖不出师傅压箱底的手艺来。

可真去了才发现,师傅全家也正吸溜棒子面儿粥呢,边喝边骂,狗日的金溥佑这使唤的是什么妖法?

金溥佑这边去买了同行的玩意回来做比较,同行这边也悄悄买了他的细工活儿,对比了半天是越发的郁闷。

有心组织起来去兴师问罪,可也有明白事儿的拦着大伙:“怎么去说?他姓金的不偷不抢,也没挑山招(卖py),那么多人去,这确实是他本事,不如咱们挑个时间,大伙约齐了,提着正明斋的满汉饽饽,客客气气上门求教去”

当下有那气大的,立刻拍了桌子:“凭什么啊,他金溥佑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可是丝毫没顾及咱们同行都喝西北风了,现在倒好,咱们还给他送礼?”

这话挺有道理,奈何大多数同行都不同意。

眼看金溥佑能挣钱,大伙都眼红,如果大伙儿齐齐上门,七嘴八舌的服个软说点好听的,没准丫就把机关窍门公开了呢?

……

当金溥佑在大杂院看到七八个同行提着点心匣子登门的时候,饶是他自己最近都在犯懒,此刻也醒悟过来,赶紧把大伙让到屋里落座。

好在这几天在载汇倒是清醒,赶紧让老父亲充当知客僧,他自己连忙出门……

干嘛?

找邻居借碗去,穷人家里杯子盖碗那是指定是没有的,日常来客人了,小碗盏装上热水就算相当讲究的待客之道了。

当然了都是穷哥们,平时除了讨债的也没人登门。

现在好家伙来了这么一大群,金溥佑家里的大小碗加起来都不够。

尤其是今天来得,有两位胡子都白了,这要是连碗水都不上,今后也别在街面上混了。

等大伙把点心匣子一放,来意一说,金溥佑自己也傻了眼,可看着一双双期盼的眼睛,他是真不敢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是真不知道,可说出来对方也得信不是,就今天这些主儿,怎么看眼睛都忙着红绿光,人一多,就和香厂街路口那进口洋红绿灯似的,这要是晚上别提多瘆人了,自己倘若回答的不符合他们心思,没准就当场给撕巴撕巴喂鹰了。

再说,这点心匣子上下三层,估计也便宜不了,人家下了本钱,那是指望着金螺吊玉蟹呢。

当下挠挠头,无奈道:“诸位论年纪,你们都是我长辈,算入行时候,你们就更是我师叔师爷,所以长者问,不敢辞。话我是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可是不是管用,我也不知道。咱们都是拜过祖师爷的人,都晓得做手艺行当能不能发,是看天!”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也暗埋伏了纲口江湖诀,今天来的这些都是街面儿上混了一辈子的,如何听不出来,但想想对方能这么把话说开,就已经很不错了。

于是纷纷点头,诸如“少年英雄”“火穴大转”等马屁跟不要钱似的涌过来,得亏金溥佑颇有定力,这会儿也觉得有点头晕。

“诸位,这其实是个巧合,我寻思着,多半是因为我最近上街摆摊时不喜欢说话,懒得吆喝,甚至不愿意去招呼客人。”

“您几位别急,也别以为我在糊弄你们,听我说下去。前阵子我被灰大褂敲诈了好大一笔,几乎是让我一年白干……”金溥佑语气沉重。

顿时引来众人点头,都是心有戚戚焉,这年头的手艺人就是被欺负的料,除了磕头认命外也没有任何办法。

“你们也晓得,我年纪轻,气性本来就大,入行时间短,见识的少,那次我真是肝儿都生生的痛了俩礼拜,那段时间,我根本不想上街,可不上街我和我爸爸吃什么?”

“于是就天天坐在马扎上,靠捏活儿排遣,人这心思一变,脸上也就跟着变了,您几位可以去打听打听,我金溥佑原本见人三分笑,不管你买不买,我都能说得你开开心……可现在,我只要上街,脸就和刷了糨子赛的。”

“可时间一长,人反而多了,刚开始我也没反应过来,后来想起我师傅来,他在天津挑买卖,他和我说过,全天津卫卖包子的加起来,生意都没狗不理红火,一来狗不理的包子地道,薄皮大馅的,让人花钱后不觉得冤枉。其次,狗不理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他家原本是个小摊,老板小名叫狗儿,做生意时头都不抬,也不招呼客人,一门心思包包子,时间一长狗儿不理就成了幌子了。”

“我寻思,这段时间我买卖能火,大概也是这个道理,要论活儿,我也就这点本事,其次,我也穷人可没那去电台打广告的本钱……所以……”

金溥佑说完两手一摊。

最终同行们选择了相信,毕竟这好歹是个说法,虽然听起来不怎么靠谱,可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解释么?

于是道了谢后又纷纷离去。

刚才一番话,金溥佑自己几乎也都快信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两个礼拜后谜底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