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纳闷间忽然一张传单飘到面前,伸手抓起来一看,只见头上便印着几个大字《北京市民宣言》,往下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中国民族乃酷爱和平之民族,今虽备受内外不可忍受之压迫,仍本斯旨对于政府提出最后最低之要求:对日外交,不抛弃山东省经济上之权利,并取消民国四年、七年两次密约;免徐树铮、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段芝贵、王怀庆六人官职,并驱逐出京;取消步军统领及警备司令两机关;北京保安队改由市民组织;市民须有绝对集会、**权。我市民仍希望以和平方法达此目的,倘政府不愿和平,不完全听从市民之希望,我等学生、商人、劳工、军人等,惟有直接行动以图根本之改造。特此宣告。”
再抬头,只见塔楼上站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男子,穿着藏青竹布长衫,梳着背头,相貌颇为英武,只见他仍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撒着传单。
初夏夜晚的风大,尤其是四层楼的楼顶,这是新世界游艺场特有的,也是全京城第一家室外高层露天茶室。
白天可以在上面远远看到紫禁城,晚上头顶上便是全京城独一号的璀璨环绕的彩色电灯泡和霓虹灯,而不管日夜,都可可以环视周围风格各色的西洋式小楼,这独特的环境,引得富人趋之若鹜。
这个顶楼茶室更是成了京城最时髦的社交娱乐场所,不管是新朝的红人,还是旧日的遗老,是大学的教授,还是卖文的骚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往这儿跑,久而久之形成沙龙似的氛围,这又更增加了其文化社会的属性。
金溥佑抬头看去,只见晚风吹得那人的大背头上的发丝纷乱飘摇,看起来隐约像是雄狮的鬃毛飞腾,但他却没有心思去整理,依旧不停地撒着传单,嘴里还高呼:“看,今日国人之心声!”
“看,看,北京市民之宣言!”
“中国绝不屈服!”
一时间所有人都瞩目于他。
此刻风越发大了,金溥佑耳朵里甚至能听到他的长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发型也已经彻底乱了,不像是普通国人,倒是像当年学堂里,老师讲过的洋琴师,叫,贝多芬来着。
金溥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能感觉到此人浑身洋溢着激昂与热烈,仿佛无惧天地,或者说天地之间便是他的舞台。
伴随着大量传单纷纷扬扬而下,看传单的人也多了起来。
开始纷纷议论道:“楼上这人没说错啊,欧罗巴这些国家打世界大战,连狗脑子都打出来,咱们中国是帮着写协约国的,这回怎么说也是得胜啊”
“谁说不是,咱这儿穷,新军也不够,我瞧报纸上说,当初咱们是出了整整十万劳工过去,帮着洋鬼子铺铁路,挖战壕,运粮草,是了,咱是没冲前头,可古书上都说,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又说计毒莫过于绝粮,就咱们保了洋鬼子粮道,这怎么也得给民国计上功劳吧。”
“就是,法国人这事情办得不地道,咱们帮着他们打赢了德国人,却要把咱们的山东给小日本,天底下哪儿有这种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输了。”
“那个克莱蒙梭,说什么老虎总理,我看啊,就是专门祸害老实人!”
“楼上这先生说得对,这个事情,千万不能让步!”
“那是山东啊,圣人家乡,当初割给德国鬼子是咱们实在打不过,现在德国败了,却又要咱们把山东给日本人,这可是太没有王法了!”
金溥佑听着这些话,心里不住的翻腾,似乎想起来了,当初学生烧曹汝霖宅子的时候,好像喊的也是类似口号,只是当时自己听着并没有太往心里去的意思,相反在身处千万学生中的时候,只感觉到热血上头,恨不得冲到曹宅子去亲自放火亲自打人……
此刻,楼下都是仰头看着的路人,这位先生依然在振臂高呼,很奇怪,他明明穿着长衫喊着口号,撒着传单,仅仅一个人,却让人想到千军万马。
这时忽然传来尖锐的警笛,很快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就到了,他们挥舞着警棍粗暴地驱散人群,然后冲到楼上将那中年人双手反扭。
金溥佑愣住了,在他心目中,大学教授是何等高贵的人物,放到前清那就是翰林般的,怎么竟然亲自来撒传单?
眼看警察开始“维持秩序”,他悄悄地将摊子挪到个角落里,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双手翻飞舞动,很快一个原色的面人儿在他的手里出现,正是方才陈教授的形象。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捏这样个人出来,可他的内心告诉他自己,就该捏出来,不但要捏出来,还要着力地用心,这个人,他值得这样做。
很快冲到楼顶茶室的北洋警察,将这陈教授反剪着双臂押下来,一路上他还在呼喊:“绝不屈服于巴黎和会”等口号。
更是让北洋军警不知所措,对于欺压普通百姓,他们是一把好手,但对于陈教授这种拥有较高社会地位的学者,就有点缩手缩脚了,反剪他双手已经是这些反动军警能做出的最厉害的举动。
是以,陈教授虽然被反剪双手押解着,可腰不弓背挺直,他本就身材魁伟,较左右两个警察高大,加上被风吹乱的头发,仿佛是落入陷阱的狮王,虽然落魄,却丝毫不掩威武骄傲……
“嘿,赶紧的,把地上的玩意都捡起来”忽然炸雷似的一声吆喝在金溥佑耳朵边响起。
扭头看去,只见是熟人,吴祥子此刻阴测测的看着他:“干嘛哪,爷们儿,地上这些可都是十恶不赦大逆不道的玩意,你看着不动,是不是想一会儿捡回去啊,我可告诉你,私藏这个可是就算共犯了。”
“对”宋恩子也道:“大伙是拿这陈教授没办法,可要收拾不了他大教授还收拾不了你嘛?赶紧的!”
金溥佑惊出一身冷汗,他这才意识到,方才陈教授的行为是犯了民国法律的!
而自己手上捏得那可是钦犯了……,赶紧往箱子角落一塞,又扒拉了几团面团儿遮盖住,这才点头哈腰道,“是,是,两位爷,您们是这个”
说完比了个大拇指,又伸出小拇指道“我是这个,这个”。
“那就快点,爷们儿还等着去回家喝酒搂媳妇睡觉呢……”
金溥佑不再多话,连忙将散落在他周围的传单都捡起来,递给二人。
“手脚还挺快,我说你可没有私藏吧”吴祥子冷笑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金溥佑指天发誓。
“老宋,咱今儿也够累,都这点儿了还出来,上面又不给钱,得了吧,咱们吃点亏……”
说着从金溥佑的玻璃柜里拿走一套年年有余,宋恩子也不含糊,拿走了套《盗御马》。
“这……这……”金溥佑不敢吭声,可心里在滴血,这两套东西是他花了大心思的,被俩灰大褂拿走,等于是一个礼拜白干了,想到自己在煤油灯下熬得眼睛通红,甚至稍微眼睛不停流泪也只敢闭上眼睛休息会儿,或者干脆用蘸了冷水的毛巾捂着双眼,这样才能得到片刻的缓解,哪怕知道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这,这……可是细活儿啊……”
“是啊?!”吴祥子眼睛一瞪,嘴角却咧开,看上去是在笑,却分外怕人,“你的意思是,咱爷们不配玩这好的?”
宋恩子随即冷哼一声,开始卷袖子……
“两位大爷,息怒,息怒,能伺候您们是我的福分,是福分,可是,可是……”
“噢,对了,对了”吴祥子恍然大悟,“嗨,这细活儿当然不能白拿走,毕竟也是你花功夫的玩意儿,这个是咱们兄弟不考究了……”
“不敢,不敢,谢谢两位大爷……”金溥佑讨好话儿还没说完,忽然噎住了。
吴祥子摸出两个角子扔到箱子上,“收好了……”
两毛钱,却要拿走价值每个价值至少一块的细工面人儿,金溥佑低估了对方的无耻,但事到如今,他知道也只能这样了。
只是,两个灰大褂却并不离开,只是站在摊子前含笑看着金溥佑。
如此一来,莫说顾客了,就是路人见了都绕着走,以摊子为圆心,周围丈把见方的地盘儿,连个影子都没有。
“二位大爷,你们……你们……”
“怎么,咱哥俩给你看摊儿,多大的造化,多大的抬举,你小子还不乐意了?”
“不敢,不敢,您二位,二位,多忙啊……这,这我不值当!”金溥佑苦苦哀求。
“是啊,你小子也知道咱们哥俩儿忙,可你为什么还拖着不找钱?是不是欺负我们是老实人?”吴祥子阴测测地说道。
“是啊,咱们当初给大清国的皇上卖命,现在给民国大总统卖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上边给的钱少点儿,咱也就认命了,现在你小子都爬到爷们头上来了?”宋恩子哼哼道。
“找头?”金溥佑失声叫道
“怎么?咱哥们可是花钱买东西,你小子却连找头都想昧了?”宋恩子说着,已经又开始挽袖子,这是他要动手的信号。
吴祥子一笑,按住自己的搭档:“老宋,别急啊,你这是要干嘛?”
“嗯,这王八蛋不找零钱,一看就是破坏行市的主儿,我看啊,八成是南方革命党给派来的,锁了拿走啊!”
“老爷,老爷,我,我冤枉啊,我……我就是个买卖人”金溥佑慌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敢如此乱来。
“再说,再说,我,我不是革命党,您们,您们不能空口无凭啊!”金溥佑说完就知道情况不妙。
果然
“嘿嘿”吴祥子冷笑“老宋,你瞧,到底是民国了,穷王八也都横起来,竟然敢给咱们讲空口无凭!”
“老爷,老爷,我,我今天,一共卖了三块钱,您,您二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这钱你们拿去喝杯茶,喝杯茶消消气,消消气。”他将三块大洋捧在手心里,贡献给灰大褂。
不料对方却不接。
金溥佑这下子更慌了,连忙将钱交到自己左手,右手则狠命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我王八蛋,我没眼眉,我,我得罪老爷,求,求老爷开恩。”
忽然,吴祥子一把将方才那些传单塞到金溥佑的衣襟里,后者惊恐之余,只能跪下求饶。
不停的磕头“爷爷,我错了,您二位把我当个屁放了吧……爷爷,我错了。”
说着就要把传单往外掏,那可是真的烫手啊,金溥佑只觉得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
“哎呦,老吴,你瞧,这孙子要干嘛?”宋恩子冷笑
“嚯,天子脚下,不对,大总统脚下,这小子是要发传单啊,老宋,咱得干活了,否则上面怪罪下来,咱们哥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谁说不是……”宋恩子,手一抖,哗啦啦,不知从哪儿取出锁链来。
“求求两位,求求两位,我家里爹还生着病,我,我……”金溥佑只顾着磕头,原本的伶牙俐齿已经丢到九霄云外。
此刻他心里后悔,只有后悔,如果之前不做声,只是任凭对方“拿”走面人儿,那也不会有现在这番祸事。
牢里那地方不是人呆的,好人进去两礼拜可能就浑身烂疮,甚至不明不白就死了。
当初常四爷能活着出来,是因为那是大清国而他又是旗人,多少有点族亲能帮忙打点下。
现在改了民国,五族共和,只要进去一律平等,都得见阎王区别的只是时间上的早晚。
金溥佑摆摊时经常听人说起这些,今天这个革命党进去,三天后就血肉模糊,老婆孩子都认不出来,明天那个大清余孽进去,一个礼拜,就莫名其妙的死了,监狱医生出了验尸报告说是心脏之症痛觉欲裂,但据说死者面皮异常,怎么看都像是活活憋死的,金溥佑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倒是不怕死,毕竟现在这日子也没啥盼头,可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再加上家里还有个载汇,倘若他死了,载汇也决计活不长久。
“行啦,咱哥们和你开个玩笑”吴祥子冷冷道,“明天拿20块大洋来,否则就要你的命!”
说完两人拂袖而去
游艺场又恢复了平静,距离陈教授被押走不过一盏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