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离别

这个春节,是金溥佑家里,有史以来过得第二阔绰的一年,最阔绰的那次是载大爷妙语退洋兵那次,事后慈禧太后的赏赐,还得了个正经职司,那个年可真称得上是肥年,只可惜金溥佑没赶上,那时候还没他呢。

除此之外,便是今年了。

至少春节这一个礼拜,顿顿白面,顿顿有肉,间或还出去下馆子。

爷儿俩也都换了新鞋新袜新帽子,整个家里的气象都连带着新了起来,只是他们都遗憾乌雅氏是再也看不到了。

而过来串门的邻居,也都被这个乌雅氏的面人儿的精细程度所惊到,几乎所有的细节都尽可能的呈现出来。

金溥佑觉得如果把这个面人儿给师傅看的话,师傅没准当场就能宣布自己满师。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乌雅氏的面人儿,他是不打算拿出去给任何人看的,对别人而言这只是个精细的玩意,但对于他来说,则是母亲。

很奇怪的是,春节几天吃饱喝足后,金溥佑觉得精神百倍,无聊之际,便又打开箱子准备趁着这个精气神特别好的当口,捏个特别精细的细工活儿,等节后拿去吓师傅一跳。

但任凭他再怎么努力,捏出来的细活儿再好,却也怎么赶不上乌雅氏这个。

他不信邪,初二初三连着两天,死磕到半夜三更,奈何总是差了不止一口气。

当他把疑惑向载汇说明时,后者笑了:“你捏不出来那就是对了,你捏你额娘时,整个人的的精气神都集中在手指尖,然后注入到面人儿里去,这哪里是个面人儿,分明里面有你的魂儿啊……”

“你在捏别的玩意的时候,哪怕是再用心,再努力,也没法达到那种境界,所以,出来的活儿自然就差了点……这倒也不必强求……”

听到父亲的话,金溥佑心里放松不少,虽然未必认同载汇观点,但至少听起来挺有道理,如此让他的心不再烦躁,平静之余又捏了个,竟然比之前好不少,当然和乌雅氏的塑像依然无法相提并论。

好日子过得总是特别快,转眼到了年初六。

老规矩,天刚亮起来,他就夹着大马扎,背着大箱子找师傅报道去了。

小十天没见,面人儿林几乎胖了一圈。

看他捏的时候,十指似乎也粗了不少,却依然极其灵活。

“这日子真是好过,每天睡到上午,饿了就去小饭馆吃饭,吃完继续睡,非得吃饱喝足睡够后,实在闲得无聊,只能做做面人儿解闷,这不,我这玻璃柜子都快放满了……让我看看你小子,有没有偷懒”

面人儿林嘴里塞着大肉馒头,凑近了金溥佑的玻璃展示柜。

“小子有心思,也捏了不少,而且是细工活儿,来你把那个吕洞宾递给我……”

金溥佑照办。

面人儿林将吕洞宾托在手上端详片刻,啧啧嘴:“行,这玩意叫价七毛的话,挺合适,基本上该有的全有了,剩下的就是再多练多捏……”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金溥佑怎么听不出来,顿时又跪下磕头:“都是,师傅教得好。”

“这个我就受了,毕竟大过年的,我也图个吉利。不过压岁钱可是没第二份了!”面人儿林笑嘻嘻的说道。

“师傅对我恩重如山”金溥佑站起来。

“也是你小子自己肯下功夫。基本上我一身本事你都学得七七八八了,这个我真得去祖师爷面前上香了,从头到尾一个半月,连细工活儿都能学好,这说出去都没人信,好好干,咱们这行估计今后得靠你。走吧,还愣着干什么,摆摊儿赚钱去啊!”

又来到隆福寺。

冷清秋的瘫子依然支着,显然她家的日子应该是真的不大好过。

因为大年初一大伙儿都会撕掉旧贴上新的春联,可以说现在出摊,就没什么生意可言。

金溥佑向她问好并道了新年吉利话儿,然后展开大马扎,架起箱子和展示柜,开始做买卖。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之前他坐在大马扎上做活儿,都是做粗活儿,细工活儿他会,但没胆子也没信心,过了一个春节后,心态完全不同。

虽然有些活儿,诸如给“围巾”贴图,这路活儿必须得在室内做,但其他的细工活儿,他完全不怵,就大大方方的做,也不怕人看,甚至不惧怕任何同行褒贬。

转眼两个月过去,已经是三月底。

离别的时刻到了。

师傅要回天津了。

他之前就托人打听好了,海张五的气消得差不多了,于是有找中人说和,又曲意赔罪认小,海张五这边也就没有穷追猛打下去。

“行啦,明天我就走了,你也别送,我自己叫辆车,拉上吃饭家伙和铺盖卷儿去永定门火车站,上午上车,下午到,晚上还能八大成吃晚饭呢……你也别难过,这对师傅我可是好事,这京城我可实在待不下去,三个月了,都没啥海味吃,老子肚皮里的蛔虫都快饿死了……”

面人儿林倒是洒脱。

但金溥佑怎么肯呢。

第二天,一早,他没背家伙,空手来到面人儿林的地方,“师傅,我来送送你……”

“嘿……”面人儿林也乐了,随即也颇为感动“小子,你心里有师傅!”

“我这一切都是师傅给的,我知道的……咱们走吧,我去叫车。”

“别啦。”面人林摇头“既然你来了,咱们走着去吧,也就个把钟头,我背着铺盖卷,你背着我那些家伙,咱们走走聊聊,安步当车,毕竟以后见面会麻烦些……”

两人脚底板都硬实,走走说说倒也不觉得累,就是半道上金溥佑又蹭了师傅三碗豆汁四个焦圈……

这年头的火车票倒是不难买,尤其是北京到天津就这么200多里地儿,真穷人走清河,沙河,昌平县,南口,青龙桥,康庄子,怀来,三四天时间,走着走着也就到了,夜晚住宿也不用担心,京津道路繁华热闹,一路上不管是大车店还是鸡毛小店应有尽有,实在不行,找个破庙对付一晚上也是常事。

中等人家雇个骡马车,脚头紧点儿,也能朝发夕至,路上还能找个小饭馆美美吃上一顿,这些费用加起来都没一张火车票高。

可面人儿林归心似箭,而且他向来是贪图安逸享乐的性子,觉得传统而论马车一路颠簸,进口的四轮亨斯美马车车厢底下带着钢板弹簧,遇到路不平反而像是坐船似的晃荡,别提多舒服了,但以他的收入也就想想而已,所以两块钱一张的火车票,对他而言就是最佳选择。

到站买票,一天三班,早班已经开走,这会儿师徒俩坐在候车室里等中午那班。

眼看金溥佑又要哭鼻子,面人儿林也没啥办法,他知道这孩子是出于至诚,可他从来不会哄孩子,正着急满头大汗呢,忽然旁边来了中年人,藏青色棉大褂,带着时下流行的英吉利礼帽,在两人面前站定了脚步。

“面人林承做各色面人坚固耐久”他轻声读着大箱子上的字儿,随即颇为欣喜“哎,真是面人儿林哎”

师徒俩顿时都站起来,“这位先生,有何赐教?”

“没啥,没啥,我是天津人,前天来北京公干,今天回去,前阵子听说你不见了,大伙还念叨呢,这不今天就看到了,你这是回天津?”

“回老爷的话,前阵子在天津做事欠思量,所以只能离开段时间,现在是回去的时候了……”

“那就好,那就好,咱们天津卫可少不了你这样的,让我瞧瞧,你这里都有什么,哎,这三英战吕布不错,行吧,我就来这个……”

“哎,谢谢大爷,今个儿碰到您那是我的好运气到了,这玩意一套四人四马,按照平时叫五块钱,最多给您还到四块五,今天给您四块钱吧!”

“成,我看看啊,行,你这手艺可可还没退下去,钱拿好……”

“谢谢大爷赏,我给您包好了。”

面人儿林,从箱子里摸出张事先裁剪好的的硬板纸来,三两下叠成个纸盒子,又在每个面人儿的纸托底部放了点儿面团当胶水用,稍稍用力便将其固定在盒子里。

“大爷你拿好了,回家后,记得把纸托子下的面团儿拿走,否则等硬了之后就黏上了……”

“我知道,又不是第一次招呼你买卖,行啊,咱们回见……”

“哎,大爷您走好”眼看中年人往一等座的候车室而去,面人儿林脸上喜形于色,“看来,还有人惦记咱,回到天津这日子就还能过。”

“记住这就叫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靠得就是咱独一份的手艺。明白嘛?我走了后,你一个在京城,有空就得自个儿夹磨自个儿……我会的,已经都教给你了,接下去就靠你自己,再有个三五年,你的手艺就能超过我,到时候也就有收徒弟的资格了,记住可得挑好的,咱不能有那老的门派规矩,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徒弟超过师傅,那才是最露脸的,中国这么大能容纳全天下所有的手艺人,明白嘛?”

“知道了,徒弟记住了。”

“行,哎呦,又有人来了,干脆咱们在这儿开买卖吧……”

因为候车室地方狭小,两人也就没打开大马扎,而是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玻璃展示柜,里面大部分提前捏好的细工活儿。

刚才那中年人等于是给他们打了个广告,人群顿时围了上来,可惜,这里是二等座候车室,候车的接车的虽然大都衣着体面,但兜里是真没几个钱。

很快,粗活儿被一抢而空,细工活儿一个没动。

热闹了半天,两天加起来就赚了两块大洋。

这对于半年前的金溥佑而言,毫无疑问是一笔巨款,毕竟当时家里总共的存性儿才三块钱。

现在么,反正师徒二人只是对着脸苦笑。

最后面人儿林一划来,把这些银角全拢到手掌心里,一把塞给金溥佑。

“拿着吧,这玩意揣兜里一路丁零当啷,不像是卖面人儿的,倒是成收破烂的了,行啦,该上车了,你也送了,咱爷们儿就此别过,今后要是有机会来天津卫,记得到劝业场来找我,师傅带你吃好吃的的!”

“嗯,师傅,您保重。”

“你也是,说起来,师傅我日子可比你好过多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像你还得伺候你爹,你自己也保重,咱爷们总有再相见的时候的……”

说完摸摸他脑袋,又重重的拍了拍他肩膀,“走啦!记得好好加磨自己!”

这天是阳历三月二十六号,金溥佑做事勤勉,看着还有半个白天,于是决定去赶白塔寺庙会的下半场。

当然了,好位置都被人一早就抢完了,剩下的都是那犄角旮旯的地方。

可他倒是安之若素,大马扎摆开了,就自顾自的捏活儿。

干这样就这点儿好,不废嗓子眼儿,不像其他摊贩似的得靠各种南腔北调的吆喝把人往摊子前叫,金溥佑好似姜太公,稳坐大马扎,就等着顾客上门便是。

但市口不好确实是费事,从中午到傍晚,总共连卖带饶一共出货了14个面人,外带挺大一团面,总共才卖了一块钱,扣掉两毛钱的午饭,才赚八毛。

算是有史以来的大失败了。

不过,他倒并没有不开心,他知道,在这种市口都能卖到八毛钱,那说明自己的手艺是没问题,下次早点去占个好位置就是。

现在这么下去,父子俩的衣食温饱不在话下。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转眼有过了一年。

金溥佑虚岁14了,嘴唇上已经有些毛绒绒,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粗起来,载汇很高兴,但嘴里却说这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而金溥佑对此无所谓,反正不痛不痒的,无非是说话嗓音没以前那么高,但这怕啥呢?自己又不是富连成坐科的学生,嗓子倒仓就没法上台,得去干别活儿了。

自己出摊多爽利,早点儿起来,挑个好的市口,然后坐着捏活儿就行。

如此下来,一个月竟然能有十块钱上下的进账,其实他能赚到更多,只是这街面上的地皮,巡街的捕快,还有扛着枪无处不在的北洋兵都是得罪不起的。

前两者其实还好办些,一路招摇而过,看着吓人,其实要的也不多,不是他们心善,而是这些坐地炮也知道放水养鱼的道理,讲究个细水长流,生怕要得太狠,把这些手艺人逼得没活路改行了,他们自己的收入也就成了问题。

北洋兵是最可恨的,这年头,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京城作为首都更是各方觊觎的重点对象。

民国政府虽然讲究改良革新,可在复古上是一点儿都没落下,先有袁大总统改元帝制,他死后,麾下的北洋势力分崩离析,谁都不服谁,于是充分学了古代“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好例子,直系、奉系、皖系、鲁系,轮着来。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京师哪怕是再有钱也经不起这一遍遍的篦啊。

手艺人也是,原本把钱孝敬给地痞和警察为的是求个太平,结果在兵痞面前,警察和地痞加起来都不够看,而且这手还特别的黑,要钱就狮子大开口,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在这儿呆不长,能捞多少是多少,至于手艺人的死活,管他妈d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