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18年的年头上,金溥佑的生活变得好过起来。
一方面是收入增加了,这个月折算下来,竟然能有六块半大洋的进项,其中有三块半是他卖自己的粗活儿所挣,还有三块是师傅给的分红,这小子伶牙俐齿的可是卖出去不少细工活儿,让面人儿林很是愉快。
另一方面,过了半年多丧乱无序的日子,金溥佑的生活规律起来。
他甚至给王婶子两块钱,请她照顾下载汇,无非是白天看着点儿,然后管一顿午饭,不求白米白面,只求热汤热水,晚上他回家时,也会顺路买点儿羊头肉,卤猪肠之类的吃食,给自己和载汇加加油水。
至于打扫大杂院的事情,他也不亲力亲为了,而是每天花两分钱,让同院的孩子代劳。
他自己则每天早晨吃完早点后,就直奔师傅住处,然后两人一起去隆福寺出摊,做完一天生意后,师傅还得指点他一个钟头,通常就是评论他昨晚的作品,指出细节不到之处,往往还亲自上手示范。
和之前做粗活儿时的放任不管那是天上地下,记得他捏孙悟空时,面人儿林也就打量几眼,只要不是太离谱,就当看不见,还经常夸他有悟性。
做细活儿时,师傅眼睛瞪得和鸭蛋似的,生怕漏掉徒弟任何一个细节。
晚上收摊了,还继续折磨徒弟,直到后者眼冒金星,他这才笑骂:“兔崽子,今天就这样了,赶紧滚回去。”
金溥佑如蒙大赦,背着箱子夹着大马扎夺路而逃。
面人儿林看着这小子狼狈的身影,只是哈哈笑,然后锁上门,外出吃饭,现在他的日子比之前啃窝窝头时是好过太多。
最起码也得是一大碗加了料的卤煮,然后喝上二毛钱的掺水白酒,或者干脆去二荤铺,叫个醋溜木须再来碗白批儿面条,唏哩呼噜吃得满头大汗,然后一路溜达着回家,喝上点儿满天星压压油腻,然后也就这洋油灯开始制作第二天的活计。
手艺人就这样,一天不干活就一天没得吃,面人儿林没什么积蓄,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只要手艺在,这小日子就还能过得,反正先图眼前再说呗。
眼看马上就要到阴历春节了,俗话说二十六,炖猪肉,从这天开始,各家各户就全为了年夜饭忙碌了,尤其是采买各种食品。
也是他们师徒俩,在丁巳蛇年的最后一个出摊日,之后得好好休息几天,一直到大年初六才继续出摊。
收摊后,师傅摸着他脑袋道:“去年是闰二月,大灾啊”
他叹了口气。
两人都知道这大灾对各自意味着什么,面人儿林是差点遭了血光之灾,幸亏他跑得快。
金溥佑,几近破家。
“所幸,咱爷们儿都熬过来了,你小子不错,真不容易。拿好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递过去。
金溥佑接过,发现入手很沉,打开一看,是五块大洋……
“师傅……”
“这是提前给你的压岁钱,拿着回去好好过个年,初六再来找我。”
“师傅,我不能要。”
“呵呵,给你就拿着,都说师徒如父子,我这年纪当你爹也不过分,也是我看你小子顺眼,这是有缘啊,再说咱也不能白受你那么多磕头不是?”
“师傅”金溥佑有点受不住了,他说不出话来!
“行啦,该回去了,你个兔崽子,今后可得有良心点儿,哪天师傅我老了捏不动了,来投靠,你可不许不认!”
“师傅,我……我……”
“行啦,行啦,你也是个小爷们儿了,眼眶子别那么浅!好好回去过年。新衣服是来不及,明天去盛锡福,内联升给你爹你自己买个新鞋新帽子,还来得及,咱们干干净净过个好年再说!”
……
这个春节,让金溥佑难过又高兴。
难过的是,自打出了娘胎,第一次年夜饭只有两个人吃,家里供着乌雅氏的牌位,父子两人吃饺子的时候,也没忘记给她盛上一碗。
冒着腾腾的热气就放到供桌上,老人儿都说,先人吃供品就是吃那股子气儿,热气越多他们就吃得越开心。
以往供先人这些事情,都是乌雅氏一手包办的,里里外外,做得节约又体面,不光供品漂亮,祭祀礼仪也一样不缺,深得大杂院老太太们的好评,觉得这才是懂礼法的好媳妇。
这些仪轨金溥佑不懂,载汇就更不懂了,哪怕乌雅氏还在的时候,载汇也秉承孔圣人敬鬼神而远之的教诲,最多就是点上三支清香意思一下,他倒也振振有词,倘若祖宗有灵,怎么咱家现在还是这个德行?
金溥佑看着牌位前冒着袅袅热气的饺子,眼眶就有点发酸,他想到以前,乌雅氏每当操持这些事情的时候,嘴里总会唠叨,无非是嫌弃老公完全不会搭把手,只能她一个承办这祭奠,说着说着又会扯到她自己,和载汇不同,她是相信死后另有世界存在的,所以多少有些担心害怕自己去了后,没银子花,因此总是嘀嘀咕咕说要趁着活着的时候给自己折些锡箔存着,就好像大伙儿把钱放钱庄一样。
可她也就是唠叨而已,等祭祀完了,什么给自己存钱的事情,便被立刻丢到脑后。
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个小小的神主牌,在冷冷清清的注视着家里的一切。
“佑儿,咱们也吃饭吧……”难得载汇精神不错“有这碗饺子,你额娘也是开心的……”
“爸爸,你等会儿……”
金溥佑说完,三两步走到床边,把日常背出去做活儿的箱子打开,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个面人儿来。
载汇隔得远没看清,正在往桌子上摆筷子和醋碟,“有什么事情,咱们吃完再弄……”
见儿子没回应,他有些好奇,走到小小的供桌前,其实就是个几块木板用钉子胡乱钉起来的,台面不过一尺见方,上面除了牌位和饺子外,也无甚贡品,甚至连必备的香烛都没有。
这不是金溥佑穷或者小气,香烛才值得几个钱,以他现在的收入,并不在话下。
他是担心害怕,白天自己不在家时,要是载汇忽然犯起迷糊来,这香和蜡烛可是凶险之极,万一打翻了……
莫说自己家,整个大杂院都跑不了,虽然有消防队,可自己住的这种穷地方,是不会有人来管的,一旦火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过火的房子被烧成白的儿,什么时候烧完什么时候火才算灭。
所以,哪怕不信鬼神的载汇一力坚持说要点香和蜡烛,金溥佑只是咬紧牙关坚决不答应,初时载汇有些生气,但听到儿子讲出一番苦心后也只能叹口气,从此不提这个茬儿。
现在,载汇看去,发现饺子碗旁边似乎多了个寸把高的物件儿。
贴近了瞧瞧,顿时呆住。
这是个面人儿,没有竹棍戳着,站在个黄褐色的纸托子上,穿着蓝底白花儿的旗袍,脖领子上有条秋香绿的领围子搭着,尤为让人的惊叹的是,衣服上的盘扣尺寸不过米粒大,却做得精细异常,甚至有盘叠出来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梳着旗人妇女常见的二把头,头上插着两朵绿豆大小的重瓣花儿,圆圆的面孔上带着几分笑意……
这不是乌雅氏是谁?
这蓝底白花的绣缎旗袍是乌雅氏当年陪嫁过来的,逢年过节才舍得穿,平时都压箱子底下,不怪她如此宝贝,实实在在是家里太穷,正儿八经的礼服就这么一件,平时和大杂院的阿姨婶子们一样,穿的都是粗布的大襟短袄。
载汇的眼泪顿时就下来:“夫人啊……”
金溥佑站在一旁并不作声。
载汇除了对着这个小面人儿流泪外,倒也不说话,好久后连着供桌上的饺子都没啥热气了,他才似乎缓过来。
“佑儿,这是你捏的?”
“是的,爸爸,我记得当初咱们说要去照个相的,仨人一起的,结果……”
“是,都是爸爸不好,其实当初就该……”
“爸爸,别说这话,当时咱们家就这么几块钱,真照了相,咱们吃什么?”金溥佑故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只可惜啊,现在我手头宽松了点……只是……”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幸亏我运气好碰到了师傅,他教我怎么捏细工活儿,他说细工活儿不停的练不停的练,最终就可以做到捏活人有个五六分相似的……”
“于是,我玩命了和他学,要把他肚子的玩意儿都掏出来,师傅也愿意教我,这几天,我琢磨着,学得也差不多了,就想试试看……”
“佑儿,前几天我下半夜醒,看你还在灯下捏,莫非就是在捏这个……你额娘”
金溥佑点点头,“可惜,手艺还不够……”
“够了,够了,很像了,你不知道,你额娘年轻时漂亮,白白净净,银盆大脸,街坊四邻都说是标致姑娘,只是嫁给我后,日子不像日子才瘦下去,黑下去的……你捏的这样子,很像她当年刚嫁给我时……尤其这眼角的痣,位置也一模一样。”
“当年这痣正好和她眼角平,这些年苦日子过得,她眼角也耷拉下来,连带着痣的位置也下来点,你瞧你这个捏的……就是她当年的样子,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真的?”金溥佑吃惊了“爸爸,是这样的,我当时捏的时候,是想按照我看到的那样,把这粒痣点把痣点完就睡了,其它的明天再捏……”
“结果,点上去的时候,我忽然脑子一糊涂,手也跟着抖了下,等明白过来,这个痣就偏上了些,原本想重捏一个,但看着觉得好像额娘笑得更开心了,也就算了……”
“天意,这就是天意啊……”载汇抱着儿子,声音发抖“你额娘还是在家里,她没走,她一直在,你那天的手抖,其实就是她在旁边轻轻推了你一把……所以……所以……”
金溥佑不说话,只是任由眼泪流淌下来,过了会儿,他才道:“爸爸,我想额娘,可她已经不在了,爸爸,眼下我只有你了,你可要好好的啊,爸爸,你可要好好的啊……”
说完忽然又呸呸呸起来:“这大过年的……呸呸呸”
“佑儿,爸爸答应你,只要我脑子还清楚,我一定好好活着,爸爸这辈子没创出什么家业来,害得你学堂都没法进”
“爸爸,这不是你的责任”
“听我说,可是啊,我知道,你是我儿子,你像我聪明着呢,我要努力地让自己好起来,我要看着你成才出名,行行出状元,我知道,你早晚会成为你这行里数得着的人物……”
“嗯,爸爸,咱们说定了,我好好摆摊做买卖,你好好在家里养着,我在外面再累,可回家看到你在,我心里就踏实,你在,我还能有个家……”
“哎,说定了……来咱们拉钩了”
时光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时的金溥佑还没上学,也不知道和大杂院谁家的号子学会了拉钩,每天回家便缠着载汇也要拉。
载汇的好脾气让他对儿子有求必应,至于当初拉钩拉得是什么,金溥佑早已经忘记,但那样子却还历历在目。
他看着载汇,后者眼里含笑,显然也想起了当日的时光。
“好了,咱们吃饺子吧,这些日子你累了,且歇着,我去弄。刚才一折腾饺子都凉了,咱们再汆一遍水,给你额娘也换上一碗,今个儿年夜饭,她怎么也得多吃一碗……”
随即朝着神主牌笑道:“夫人,今天你敞开了吃……这是,这是,你好儿子挣来的,你可都看到了,你得保佑你儿子啊,让他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吃完饺子,金溥佑拉着载汇去院子里放几挂鞭炮,还有二踢脚。
毕竟是十来岁的孩子,挂鞭后立刻捂着耳朵缩到父亲身后,只从他腰间露出个脑袋来看着,鞭炮在噼啪作响中化作满地的红色纸屑。
“今晚就不打扫院子,明天早晨起来,满地红,吉利”金溥佑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