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人儿林的眼光果然毒辣,或者说他的江湖经验之丰富,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他当初的那些判断全对!
这件事情后,小英子经常会到金溥佑的摊子前找他说说话。
小英子显然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说话斯文细致,虽然她说话腔调语气听起来硬邦邦的,完全没有老北京的儿化音,不过软绵绵的,听多了倒也习惯,甚至觉得有些好听起来。
熟悉后,金溥佑对她的家庭也多少有了解,知道她出身在东洋,随后一直生活在台湾一个叫做苗栗的地方,直到去年才搬到北京来,因为他父亲老英子,……呃,现在金溥佑知道她姓林,所以她父亲老林先生-其实也就是个三十多的中年人,被北京邮政总局授予了个大差事。
她说父亲老林本是台湾望族颇有才学,在前清中过秀才,后来进了洋学堂,出来后又在学堂里任教,又后来去日经商,再后来,辛亥成功后,受友人邀请来京负责邮政事务,属于那种官儿不大,权力不小。
对于这样的主顾,金溥佑当然是热情巴结,不对,应该叫殷勤伺候。
他也知道对于小英子这样的小孩,是万万不能再叫她花钱的,于是每次来,双方只是聊聊天,金溥佑偶尔小孩子气发作去逗逗她,她也不恼,只是笑嘻嘻的和他掰扯道理。
小英子才六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又兼之家庭富裕,说话直率不会绕弯子,这天生就落了下风,碰到金溥佑这等终日在市井里讨生活的疲赖小子,原本一张嘴就能挤兑大人落荒而逃,现在收拾个连学都还没上的小姑娘还不是易如反掌?
通常是金溥佑三两句话,就弄得小英子气鼓鼓的涨红了脸,而始作俑者不久也会受到惩罚。
原因是旁边摊子书春的买卖只能说一般,冷清秋一天里倒有大半天是空闲。
或者说她才华横溢,但凡有上门求对联的,当场书写不过二三分钟,即便是最为麻烦的嵌字联,也不过一支烟的功夫就能妥妥帖帖写完。
剩下的就是让她母亲负责收钱以及等对联上的墨迹自然干燥,顺便和客人攀谈聊天。
不是冷清秋要折腾老娘,而是这个时代中,像她这种年轻妇人抛头露面讨生计,原本就属于颇为危险的举动,难免有人借着买对联的名义,行调戏之事。
她只负责书写,其它接洽由母亲负责,也是为了安稳。
是以,她每天空闲颇多,原本会觉得无聊,但现在却像是小孩得到了新玩具。
没事就参与到两个孩子的日常对话中去,至于这位秋姨是帮谁的不问可知。
金溥佑那点小心思在腹笥甚广的冷清秋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更要命的是,秋姨不光旧学出色,新学方面也同样涉极广阔,加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经历过各种风雨,收拾金溥佑和玩儿一样。
通常是金溥佑强词夺理几句话,惹得小英子眼眶红红,冷清秋便立刻过来救驾,同样三两句话噎得金某人不停讨饶。
反正他脸皮厚,不大了认输后给小英子两三块调好颜色的小面团,权当签了城下之盟的赔偿,这东西本就不值钱,却能让她开心半天。
间或也送她个最便宜的胖娃娃或者猪八戒,那算是小孩子间最隆重的贺礼了。
而小英子有时候会从家里带些零食糕点来,金溥佑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张嘴就吃。
要知道林家有钱,虽然糕饼点心做的多是福建口味,金溥佑多少有点不习惯,但胜在在真材实料,猪油摆白糖白面白米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好吃!
哪怕是死面饼揉出来硬火烘干的光饼,要知道这东西可是戚继光抗倭时用作军粮的,除了能长久保存外,简直一无是处。
金溥佑照样能不喝水硬吃三个,上好的白面啊!过年都未必吃得到,既然小英子带来了,那怎么可以对不起她的一片好意?
小英子年纪幼小也不懂事,见金溥佑狼吐虎咽,她还在拍手称赞:“金家哥哥好厉害!今后一定是当大将军的材料。”
金溥佑原本被噎得有点翻白眼,听了这话,顿时鼓起勇气,又是几大口下去,脖子像被激怒的大白鹅似的抻得老长。
吓得冷清秋连忙阻止,小孩不懂,她可知道,这样一个死面饼子,得用到小半斤面粉,吃得时候不觉得,到了胃里后遇水膨胀,那可了不得,到时候多少得从嗓子眼儿往外倒腾出来。
能吐出来还是好事,就怕噎着顶着了,最终撑死也不是不可能。
最终又是灌水,又是让他多活动,好险才算没闹成大灾来,不过,后面一天,金溥佑都没吃什么东西,甚至闻到吃食味道就想吐。
……
最近载汇的情况也逐渐好转,至少能料理自己日常,反正家里有窝头,咸菜,贴饼子他就饿不死,顺带着还能主动去整理整理房间,或者帮着邻居摘菜什么的。
如此一来,倒是让金溥佑省力不少,每天收摊后,也不着急回家,而是去面人儿林的住处,师徒俩在外面草草吃过晚饭好后,师傅就开始教徒弟细工活儿。
这让金溥佑大受其罪,以前教粗活儿的时候,面人儿林根本不在乎,不管是街上摆摊或者是大杂院,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直接张口就说,丝毫不怕别人听。
但在讲细工活儿的时候,他明显谨慎许多,大多是晚上到家,关好门窗后才开始。
按照他的话说,粗工活儿比如做孙悟空、猪八戒这种,就是师傅不说,只要是个人在旁边看看,看久了,回去琢磨也能能领会个七八不离十出来。
反正这种有小竹子棍儿戳着的粗活计,只要求做到像不像三分样就行。
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略具相似即可,其身体胚子其实都差不多,无非是孙悟空瘦点,猪八戒胖点再加个大肚子,沙和尚的脑袋要大点,身体的胖瘦介于大师兄二师兄之间即可。
然后孙悟空腰间弄个虎皮裙,猪八戒敞开衣襟,沙和尚麻烦些,得多措几个绿豆大小的丸子,然后围着脖子贴一圈,算做大号的念珠。
如此再配上个人的兵刃,身体部分就算完成。
然后搭配上事先捏好的脑袋就成,考究点的捏个十分钟,粗糙点或者说熟练些的五分钟就行。
至于脑袋么,也是大同小异,不同的角色只要有一个独到的特色就行。
比如孙悟空的桃子脸,猪八戒的长鼻子大耳朵,沙和尚那一脑袋相似从洋人剃头店里用电烫出的花卷儿头。
这仨角色只要各自具备这专属特点,哪怕其它地方偷工减料些,顾客也就认了,毕竟一毛钱一个,两毛钱仨的玩意,顾客就算有心思挑眼儿,看在这价格上也得琢磨琢磨再说话。
当然也有那真不开眼的,拿着粗活儿,一句好话都没,不是这里不想就是那里不细致。
这时候,金溥佑便笑眯眯的说道:“这位爷,您说得是,小子我学徒没多久,手上的活儿不灵,多亏您指点,一听您这话就知道,您是行家啊!是那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大才子,在大清国怎么也得是入翰林的。”
几句话先把对方捧上去,架起来,让他飘飘然忘乎所以,真不知道自己吃几两干饭了,说话也越发忘乎所以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器宇轩昂就和国会议员赛的。
这时候,金溥佑便笑眯眯的拿出,面人儿林做到的细工活儿:“爷,这些玩意大概能伺候您了,这套八仙过海,是我师傅面人儿林花了一礼拜才做出来,什么您不知道面人林,嗨,那是,那是,您清贵啊,整日价在咱四九城,确实是不知道了。”
“我师傅在天津卫那是赫赫有名,平时给小德张,崔玉贵送玩意,洋行里的洋人更是喜欢他的手艺,收的那都是外国票子,能直接换黄金白银的,要不是得罪了恶霸,他也不会跑北京来啊,可是啊,这不您有福气了么,瞧瞧,这吕洞宾的松文古定剑,剑身上可真有松叶纹路,曹国舅的如意,您瞧,上面都有刻花,铁拐李的葫芦就比黄豆大点有限,可上面还打着绦子呢……”
在他这番绝户杵之下,刚才挑眼的这位,要么好钱买下几个好东西,要么只能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掩埋落荒而逃。
这种江湖上托杵门子的套路,也都是面人儿林交给他的,当时可说清楚了,不准拿这套纲口去欺负老实人穷人,这不道德,被祖师爷知道了是要消去手艺的,但掌握这套东西后,对付那嘴贱的,好虚荣的是无往而不利,解恨之余还能赚钱。
金溥佑相信,师傅在天津卫吃香的喝辣的绝不是虚言。
而他在买卖上的天赋展现出来,面人儿林就更喜欢这徒弟了。
这么机灵的孩子上哪儿找去?
于是教本事的时候也就愈发认真。
甚至有时候,他讲了半天,金溥佑无法理解的话,他会发怒骂人。
金溥佑知道,这是师父在拿真心对自己,自然不敢心生怨怼,只是低头认错。
要说细工活儿,确实和粗活儿不一样,后者基本上都是可以用手来完成,工具只是起辅助作用,比如用骨针或者牙签剔个眼睛、嘴角,用镊子把头发头饰贴上去。
而到了细工活儿上,则几乎成了工具的天下,手工反而是辅助。
想想也是,有时候要用到小米粒儿大小的丸子,这就没法用手搓,一个不小心手上的滋泥混到面团儿里,不但污染了原本俏丽的颜色,还能让几乎可以穿过针眼的丸子凭空大了一倍,这就是废了。
非得是用骨针从面团儿上剔下极小的颗粒来,用拨子按在玻璃板上搓出来。
说起来是容易,但做起来可就太难了。
手搓丸子,人人都会,因为手是有感觉的,双掌合起来,稍稍用力即可。
而用拨子在玻璃板上搓,一下子就麻烦起来,借助工具后,对力量的控制就明显不如徒手。
尤其是芝麻尖那么大的玩意儿,稍微一用力就成饼子了,力气使轻了,又会让丸子变成小棍儿或者橄榄型。
但这些细节技法,又是细工活儿所必备,完全无法偷懒,面人儿林也说得明白,要赚钱就得靠这些,哪怕是很多同行都无法掌握的细致技巧,才能打响自己的牌子出来,让别人一眼就能从作品认出是谁做的,幌子就是这么起来的。
而对于其间的关节技巧,面人儿林往往也只有一两句话,比如“入手轻,提手软,挑手用劲儿,劲儿在手腕”等等。
随即师傅也解释,没法多说不是因为私藏,而是技术到了这个地步后,更多的就是靠苦练了,诀窍只是帮着人能提高而已,底子还得是自己打下来。
金溥佑也懂得真传一句话,家传万卷书的道理。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特别想给师傅磕个头,除此之外,他实在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虽然与捏面人儿一道尚且处于半懂不懂的境地,但他本能的知道,师傅讲得每一句话,都是他多年的经验积累,是真正的法不传六耳。
讲完后,金溥佑告辞。
回到家,伺候完载汇,他还会点着煤油灯继续练习。
他这几天接连买了好多面人儿林的细工活儿,师傅一开心便多给他六块钱,让他去美孚洋行买两桶洋油来。
这时节,美孚洋行终于开到了京城,为了招揽生意,也是打出,卖洋油送洋油灯的大酬宾广告。
要说这洋油确实是不错,点燃后和用菜油豆油的油灯比起来,不光更亮堂,而且还没有煤烟,气味也小,对于金溥佑这种必须贴到光源前才能干活的人来说,可是太好了,至少挑灯夜战后,第二天擤鼻涕时候不会是黑乎乎一片。
其次,洋油灯防风,冬天晚上开门时,一个不小心就等防止油灯被吹灭,而洋油灯外面是个透亮的玻璃壳子,上面还有个细铁丝提把儿,晚上甚至能拎着出去上茅房。
再有,洋油灯调节亮度更方便,概是洋油精炼过的缘故,使得里面的灯芯特别耐用,不像普通油灯隔一会儿就得剪芯,或者时不时爆个灯花出来。
共剪西窗烛,银篦未忍轻挑下,只恐暗风吹尽,古诗词里说的意境当然是风雅之极。
可对于金溥佑来说,这简直是提心吊胆的折磨!
想想在做一个细工活儿,就说给长一寸半,宽三分的围巾上嵌囍字图吧,笔画用的面团儿,应该说面丝儿,比头发粗的有限。
金溥佑颤颤巍巍用小的蘸过油膏的精钢镊子镊子夹起来,这时候别说是咳嗽,就是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贴歪了,那就得全部从来。
眼看,头发丝就要落到这“围巾”上,要知道专心干活的人是最经不起吓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打个冷战,心脏蹦蹦跳好久,这时候油灯“啪嗒”一声,爆出个灯花儿,眼前也觉得亮了一亮,再一低头,好嘛镊子直接插到“围巾”上了。
大半个小时就算白忙……
原本这都是问题,现在洋油灯来了,就都解决了。
金溥佑觉得这美孚洋行真是大善人一个,不但能卖这么好的洋油,还送个漂亮的油灯,大体是玻璃,其它部位不是铁的就是铜的,能放桌子上当台灯,能提在手里当灯笼,还能挂在外面不怕风吹雨打,这可比用那羊角楦出来的气死风灯强太多了。
面人儿林对此撇撇嘴,直言这也是洋人的江湖生意诀,洋油是好,可很多人都觉得没啥用,非得送个灯,用过后再就再也离不开了,如此今后的买卖就是一点都不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