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您的。先祝您新年吉祥了”金溥佑说着朝他拱拱手。
中年文人接过,眼神有些复杂,想了想后,将面人递给老妇人,“这位女士方才说家中还有个孩子,不妨就送你们吧”
“您别”金溥佑已经在低头捏着,闻言抬头道:“这位女士,我也有送他的,这个寿星是给您讨吉利,我这儿捏个猪八戒,给她家小少爷解闷玩儿。”
说着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卖力地捏着。
由于有事先捏好的猪头,身体的捏起来就方便多了,猪八戒尤其方便,只要肚子够大就会觉得像了,在用牙签作为钉耙柄上面装上钉耙头,五分钟后,他把猪八戒递给妇人“女士,这是给您的,我还在学徒,手艺差了点,您可别见笑,您觉得哪儿不好,还请您多提意见。”
妇人顿时也对这小子刮目相看起来,她也不再矫情,接过猪八戒,端详了片刻,顺手插到桌子缝儿里:“那我就谢谢你了。”
“嘿嘿,我得谢谢您才是,我摊子支您边儿上,就是借您的光了……”金溥佑道。
三人之间又相互闲聊了几句,等两幅对联都干透了,旁边的老妇人小心的卷起来,用红绳子系上,分别交给二人。
中年文人道了谢,便走了。
而被他们刚才一通说,周围看热闹的人更多了,掏钱买对子的也有好几个。
这妇人便不再说话,专心写字。
金溥佑这儿也开始干自己的活计。
大马扎已经展开,但刚才为了礼貌,他始终站着和那两人说话,现在他跨坐到大马扎上,前头的箱子是个特制的,里面有分层搁板,以便于各种材料分门别类存放,盖子打开后,可以放下两根脚儿来,形成个小小的台面,便于各种工具的摆放取用。
至于上面的玻璃展示柜里放着好几个面人儿,有些是他自己提前捏好的,也有几个面人儿林做的诸如四大金刚之类的细活儿,等于是放在他这儿寄卖,卖掉的钱都得上缴,道理如此,金溥佑当然也是如此。
随着日头逐渐升高,人渐渐的多了起来。
金溥佑这是第一次正经做买卖,但在面人儿林旁边看得久了,耳濡目染下来,他倒也像模像样。
别说面人这行当有个最大的优点,不用吆喝。
只要大马扎支开,认真捏,不用叫,很快身边就围了一群人,旁边书春摊子也是如此。
不过,这边都是孩子,旁边都是大人,而且还全是男的。
金溥佑还小,虽然觉得这书春的夫人好看,可也就仅限于好看,别的念头一概没有,如果要有那也是,怎么趁着今天人多,多卖出几个去。
虽然,他学这个才个把月,但有师傅一口一口的喂,加上他回家后,不管多晚,也要就着油灯再捏一两个小时,所以进步极快。
捏出的活儿,距离所谓的工艺品标准差得颇远,但用来糊弄小孩子那是足够了。
而孩子们天生对着花花绿绿的面人儿感兴趣,一上午,好几个孩子站在他摊位前,走不动道,哭着嚷着要爹妈给买一个。
这时候他也不火上浇油,反而是细心劝慰,如此一来孩子爹妈倒也觉得这摊主不错,一毛钱也就一毛钱,买孩子个笑脸倒也不亏。
这时候金溥佑往往还揪两块蚕豆大的面团儿,不同颜色,揉在一起,形成个小球,插上棍儿,作为赠品。
这样双方都皆大欢喜。
只有个有孩子,五六岁,站着看了半天,也向带着他的父亲开口,当父亲要他走的时候,小孩子扭扭捏捏不肯挪动。
只是央求“爸爸,再让我看一会,就看一会,我知道,咱家里得买窝头,我不要你买,就让我再看会儿。”
听到这声音,金溥佑抬头仔细打量,小孩子身上的小棉袄浆洗的干干净净,料子却很陈旧,显然是用大人衣服改的,或者是天桥的沽衣铺淘换来的,头上一顶布头的小瓜皮帽,针脚细致匀称,显然是出自家里人之手。
天冷,小脸被西北风吹得红扑扑的,可眼神只在玻璃柜和金溥佑的手间来回移动,一副看入迷了的样子。
再看他父亲,二十来岁三十不到,棉衣上有几个补丁,可同样干干净净,个子瘦瘦高高,看上去颇为斯文,对于孩子的央求显得无可奈何。
“小少爷,这个拿着”他将手里的猪八戒递过去。
那小孩儿却立刻伸手接过。
“哎!还给人家,今天家里还没饭辙呢!可没余钱买这个!”父亲有些恼了,但说话依旧和和气气
“爸爸……,我想要这个,糖葫芦我不吃了行吗……”
“这……”那父亲有点发僵。
金溥佑只觉得眼前景色似曾相识,但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来了,于是笑着对那父亲“嘿,这个不要钱,送给小少爷玩的,今儿到现在我都还没怎么开张,要借小少爷的气,旺一旺”
“这,这不行,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父亲这边依然在推辞,并且试图夺过面人还给金溥佑。
哪想到,这看起来乖巧的孩子此刻却发了蛮劲,把着面人死活不松手,当爹的又不敢用大力气,生怕碰上孩子,一老一少就这么僵在半道儿上。
“行啦,这位爷,这就是个玩意,小少爷能喜欢,我可是开心得很,我也是他这个年纪过来,那时候的景象还在眼前呢”金溥佑笑着说,心里却在滴血似的痛。
“那时候我也是要买,我爸爸舍不得,也是摊主送了一个,巧了也是猪八戒,这可不是因缘么……”
“哎,我给你钱,你这多少钱……”
中年人开始掏钱。
金溥佑连忙摆手:“要是给钱我就把东西要回来,您这是打我脸来着,咱说好给小少爷玩的,再收钱岂不是江湖口,做买卖不兴这样。要是小少爷喜欢,今后记得替我扬名,我姓金,做得就是这个行当,四九城里面人金就是指我了……”
说着指着箱子上那块铜牌子“金溥佑承做各色面人坚固耐久。”
“哎,哎,谢谢,谢谢您”那父亲朝他拱手。
金溥佑连忙从马扎上站起来,“您折煞我了,现在日头都中午,赶紧带小少爷吃饭去吧,小孩子可经不起饿!”
“是,是,如此,多谢多谢,毅儿,向这位哥子道谢,爸爸带你回家,今天额娘说是要做虾酱塞窝头,肯定好吃……”
“噢噢,我最喜欢吃了,今天我要吃俩……”
“没事儿,只要不怕塞破肚皮随你吃几个……记着吃完后,就别出来闹了,下午正好有空我给你继续讲《百家姓》,对了冯陈褚卫后面是什么?”
“蒋沈韩杨”
“啧,我就说咱们毅儿聪明,爸爸把知道的全教给你,好吗……”
“爸爸,我走不动道了,你得抱我。”
“那么大个孩子,过了年就七岁了,怎么还要抱,你就不怕被隔壁王虎儿笑话?不抱不抱……”
“爸爸,走不动了,就是走不动了,你抱我,抱我……”
“哎,哎,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这大街上呢,你这么抱着我腿耍赖?行,行,你松手,爸爸背你好不好?”
“我就要爸爸抱,抱着比背着可舒服多了!”
“行,行……抱就抱,哎呦,我的小祖宗啊,你要你爸爸抱你到什么时候!?”
声音渐渐远去。
金溥佑手早就停了下来,只是呆呆的看着这对父子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
“小兄弟,你哭什么?”旁边传来好听的声音,是那个书春的妇人。
金溥佑连忙扭过头,用袖子擦擦眼角,“没啥,风大,眼里进沙子了。”
“噢”妇人显然知道他没说实话,但她久经人事,也就没追问,只是关心到“那你小心些……”
眼看到中午了。
肚子在叫,午饭是要吃的,否则饿得头昏眼花,手上劲道控制不好,做出来的东西人见人讨嫌,那卖给谁去?
所谓的吃饭,也就是早晨带出来的棒子面儿贴饼子,已经放凉了。
硬倒是不硬,毕竟棒子面儿没黏性结不起来,贴饼子放到嘴里,稍微用力就碎了。
可是这玩意是真难咽下去,颗粒粗,吃到嘴里像傻子,而且能把口水全吸干,金溥佑觉得自己这嘴就像是别人建房子那个洋灰池子,还是没水的那种。
棒子面儿说也奇怪,大块的时候挺松,不像没发酵的面饼硬得能砸死狗,这东西咬起来不费劲,一点儿功夫全用在卡人嗓子眼儿上。
金溥佑要急着继续做活儿,吃得急了点,这下子可坐蜡了,嘴巴鼓鼓囊囊,像只寻到了吃食往回带的松鼠,咽是绝对咽不下去,吐出来又舍不得,毕竟这可是花钱买来的。
无奈下,打着手势求那妇人帮忙看着摊子,自己连忙找了家茶馆,进去朝掌柜鞠躬作揖,指指自己腮帮子,又指指客人走了还没收的茶碗。
掌柜见他可怜,便摆摆手:“那剩茶,你愿意喝就喝去吧,不过别打扰里面茶客。”
金溥佑连忙点头,又是一阵鞠躬。
掌柜瞧他手里还剩下大半个贴饼子,顿时起了同情心,朝跑堂的喊道:“张三儿,张三儿,给这小子面前的茶碗蓄点水……”
又道朝金溥佑道:“我儿子比你大不了多少,在天津学徒呢,你也别谢我,吃完赶紧走,毕竟这个坏行当规矩的事情。”
金溥佑只是点头。
总算就着热茶把这冰凉的贴饼子给对付下去了。
棒子面儿经水一泡,顿时在他胃里发了起来,倒是管饱,可也有不好,没荤腥,没油,胃里直反酸水儿。
他赶忙离开茶馆,生怕万一没控制住自己给吐人茶馆地上,那可就太不道德了。
虽然不大舒服,但胃里有东西后,人精神不少,在往自己摊儿走的时候,也就稍稍放慢脚步,看看这四九城闻名的隆福寺庙会-虽然庙早就没了。
路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虽然大多人面有菜色,但精气神倒还行,毕竟快要到农历春节了嘛。
国人都讲究个过了春节就是万象更新,虽然窝窝头还是那么难吃,大街上警察的脸还是那么难看,但在春节前这段时候,确实是大伙儿心气最好的时候,因为有奔头。
甚至可以说,不用奔,人杵着,这春节就过来了,到时候张开双臂迎接便是。
虽然大总统说,废除农历,改用公历,不过旧节,改过新节。
可谁管那个去?
民国了,天天说有皇上的时候是这个不好,那个不好。
刚开始,大伙寻思好像说得挺对,什么封建啊,专制啊,这类新词,虽然听着不大明白,但既然这么说好像也没啥不对。
现在民国都七年了,好像还不如有皇上的的时候呢。
袁世凯大总统、黎元洪大总统,鞭帅张勋,冯国璋大总统、徐世昌大总统,和走马灯一样,还有总理府那一堆人马,这还是北京,南边还有孙帝象一群人,天天在报纸上骂街。
这样乱乱哄哄的民国,可是把当初辛亥革命给老百姓带来的心气儿全给抹了,现在大伙就指望,各位大帅间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开炮,老百姓胆子小受不得这些。
于是,大伙儿对端午中秋春节,这些老历法的节日又格外偏爱起来。
是了,大总统出条令不让过了,可他也得有本事管得上啊?
总不见得派北洋兵一家一个看着吧……
是以,这些日子以来庙会越发热闹了。
都苦了一年了,到年底了,也就不再这么卡着自己,安心置办点年货,安安心心的过大年,有啥烦心事儿,就等过了正月十五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