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苦

“咱们家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啊……”载汇也摇头,他是圣人弟子向来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对烧香拜佛也本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每逢初一十五,一家三口都会去白塔寺逛庙会,乌雅氏家传信佛,这时候就得去庙里敬香,载汇从来不跟着,他就负责带着儿子从街头逛到街底开开眼,顺手买份炸灌肠给金溥佑解解馋。

灌肠听起来是荤食,可实际却是用绿豆淀粉灌进猪小肠制成,切片备用,吃的时候用猪油尤其是下水油炸到两面焦黄,尤其肠片上受热那油都鼓出泡泡儿来,火候就到了,然后蘸点盐蒜汁儿,趁热放嘴里,烫得人舌头在口腔里上蹿下跳,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只能硬挺着,用舌头各个部位和肠片分别接触,吸走热气顺带着蒜香和猪油香也就充满了整个鼻腔子,这时候再用力咬下去,酥脆可口。

这就是老北京典型的穷人乐吃食,营养谈不上,无非是借着那点荤油来解馋糊弄,金溥佑才不管这些呢,他吃得满嘴流油,偶尔良心发现,“爸爸,你也来几块?”

载汇摇摇头:“这蒜是荤腥,不能吃。”

金溥佑奇道,“这有啥不能吃的,你又不是额娘,不信啊……”

“咳咳,反正,反正,你自己个赶紧,这被凉风一吹就是粉疙瘩,又韧又粘牙……”

……

从有皇上到了袁大总统,再从袁大总统到洪宪天子,100多天后又灰溜溜的宣布继续改回总统制,但天下人谁都不答应,各地督军纷纷造反,袁宫保内忧外患两腿一伸,黎元洪继任大总统。

前前后后不过五六年功夫,这走马灯似的变换,让人目不暇接,这还不算整天和大总统过不去的内阁。

外地怎么样不知道,可京城老百姓总觉得,这民国好像还不如大清国。

吴祥子宋恩子还是每天到处溜达,现在谁都可以说大清国要完,他们管不住,可若是谁敢说民国要完,那他们还是照以前的老方子,铁链往你脖子上一套,拉去步军统领衙门,不对,现在叫警察厅了。

要说变化可也有,这俩瘟神在前清,都是穿着中褂巡街,仅有的一件大褂舍不得穿,叠好了架胳膊上,只有锁人时候才穿,可现今,不光穿上了,还照上青黑色的马褂。

而原本上茶馆都穿着丝绸面儿马褂的老少爷们,现在却换了打扮,总之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而载汇自从那次后,便再也没踏进过裕泰茶馆的门槛。

王掌柜没办法,只好收拾腾挪出几间库房,改作了“八块钱”。

这阵子,京师开办了各种洋学堂,可学生光有课堂没住处,于是‘八块钱’应运而生,一个小屋子,配床、橱柜、脸盆架,还包一早一晚两顿饭,一个月收八块钱。

金溥佑每每路过茶馆,经常会碰到这些梳着油亮分头的学生,穿着精神的立领制服,说是英国花呢做的,裤子缝用熨斗熨得和刀子似的锐利,配上走路嘎嘎作响的皮鞋壳子,看上去就是个利索。

开口就是叽里咕噜的洋文,虽然听不懂,但可比载汇那几句滑溜得多。

金溥佑已经十多岁了,要说不羡慕,那怎么可能,可羡慕了又如何?

自己家里的情况又不是不晓得。

故此,就朝这些学生多多吆喝几句,学生们既然光住宿就能每月花八块,自然是有钱的,买冰块买半空儿也是大方,往往还多给,也不大愿意计较多少得失。

有时候,金溥佑买卖实在不好,他就进裕泰茶馆吆喝,王掌柜不劝不赶,只是摸摸他的头,便不再说话。

间或金溥佑也会学着载汇的口气,“咱这命怎么那么苦啊……”

可随即摇摇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和那位宣统天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还是同一个时辰。

按理说,两人命数一样。

是了,溥仪现在没了皇位,可还住在紫禁城里,舒舒服服的当人上人。

而且最近京师里暗流涌动。

当初李中堂任北洋大臣,他一手创下好大的基业,北洋二字,几乎是中国精华所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李文忠一死,袁宫保成了北洋的头儿,后者固然有千般不好,但他在,到底还能压住各方强龙,因为他本人便是最强的那条。

现在袁大总统归了天,北洋的骄兵悍将便开始各管各起来。

而且最奇怪的是,竟然有风声,宣统天子要重新登基。

刚开始大伙儿都没当回事,毕竟从民国成立起,宣统天子重登大宝的传言就没断过。

加上这些年,大伙儿也是看透了这民国,除了穷折腾外,好多地方还不如大清呢。

于是一来二去,传言竟然有了几分真模样,说是张勋张大帅,原本就是大清的忠臣,到现在他自己留着辫子不说,就是手下的军队也人人一条辫子,这说明啥?

果然张勋带着辫子兵攻入北京城,扶着宣统天子复辟还朝。

一时间京城就热闹起来,遗老遗少纷纷出动,发霉的朝服,褪色的顶戴花翎又充斥大街小巷。

可这一切与西六条胡同的住户全无关系,载汇这边而更是一点都不掺和,有这功夫,他宁可多跑跑几个大杠房,好多接几场子弟文书买卖。

毕竟当初爱新觉罗这姓就没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好处,反而让他丢了外务部的职司,现在虽然爱新觉罗·溥仪又是皇上了,但首先得犒劳张勋这一系列的从龙有功之士,其次是那些从退位开始就一直陪伴在溥仪身边的老臣比如陈宝琛、梁鼎芬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功臣,毕竟居中联系实不可少。

就这么三瓜俩枣根本不够分的。

所以,载汇完全没心思掺和,他现下想的无非就是让老婆儿子吃饱穿暖……

可天不遂人愿,载汇在躲,事情又找上门来。

复辟才没几天,段祺瑞的讨逆军便围了北京城,辫帅不愿意投降要血战到底,而麾下的定武军并无此想法,此刻长辛店已经炮声隆隆。

而父子俩正好谋到个大户人家出丧的差事,不但每人给两块钱报酬,还给剃头修面洗沐,爷儿俩虽然跟着队伍走了一天挺累,但揣着四块钱还是挺乐呵的,毕竟这是足够两个月的棒子面儿钱。

“爸爸,我觉得这子弟书挺好听的,怎么就没多少人唱呢,按说这个是乾隆爷时期才出来的。”

“孩子,这就是命了,要说咱京城的玩意儿,都是越热闹越火,你瞧戏园子里,都知道昆曲好,可还有谁听?现在皮黄戏能卖出票,为啥里面有《安天会》,杨小楼一口气翻几十个跟头,慈禧太后爱看,咱也爱看啊。对吧,还有汉腔、梆子,五雷鞭、贴糖人热腾,可论起唱腔优美,唱词华丽,谁比得上昆曲?可你瞧,现在昆曲贴水牌子,可没人卖账”

“唱曲儿的也是如此,不管是各路大鼓,还是落子口儿,你瞧不都是从子弟书里出来的?”

“大观万木起秋声,漏尽灯残梦不成,多病只缘含热意论,惜花常是抱痴情,多好的词儿,可是一般老百姓听不懂。子弟书是咱们八旗子弟的玩意,不管是写的、唱的还是发,朝廷又不让咱们经商种地,多下来的时间可不是只能唱曲听曲了么。”

“爸爸,你要是在乾隆朝,那准得是大才子,纳兰性德都不如里……”

“这话,也就你我之间讲,若是传出去,爸爸我可是出门没脸见人,性德那是旗人第一才子,我拿什么和他比,再说了他是圣祖爷朝的人,可别搞错了。咱们虽然没吃到大清的什么好处,可终究是旗人,自己祖宗那点光鲜事儿,可得记牢了。来,你把那阕《金缕曲》再给我背一遍……”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金溥佑也不含糊张口即颂。

日子虽然苦,但载汇有时间就给儿子上课,在他看来人必须得断文识字,可能眼下用不着,但认识方块字后就能看书,就能开阔眼界,这对于男孩子的今后成长是大有益处。

金溥佑本就聪明,家庭的拮据生活让他早早的成熟,虽然没有儿童的快乐,整天都得四处做小买卖补贴家用,可能和爹妈在一块儿,穷点苦点都值得,对载汇的的教育也是用心听,用心记,没准长大后能靠这识字混碗饭吃呢?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开心的不得了,城门外隆隆的炮声也都抛在脑后。

换做当初,炮一响,平头百姓个个哆嗦,可现如今,隔三初五打炮,大家伙儿也就见怪不怪了。

“今个儿买卖不错,你背书也背得熟,咱脚上加紧,到家后也别让你妈做饭了,她整天缝穷也够累的。不如咱们去东来顺吃羊肉饺子去。”

“爸爸,说话可得算数啊”

“当然,为父什么时候骗过你来着?”

“可额娘肯定不让去,说浪费钱。”

“嗨,到时候我和她论理去,总之今儿的羊肉饺子咱们是吃定了!”

东来顺此时已经是名震京城的好馆子,靠着涮羊肉和羊肉席在一众鲁菜馆子里打出自己的招牌来,可价钱不便宜,一顿饭怎么也得好几块钱。

载汇当然舍不得,可东来顺老板有个好处,发财后没忘记自己的穷出身,对穷哥们也是格外照料,在门外贴着墙,用水泥砌了一溜儿桌子凳子,结实耐用,这就是给穷人准备的,这地方搭上棚子专卖羊肉水饺。

两毛钱八个,皮子劲道,肉馅肥美,老板良心,馅儿也都是货真价实的好肉,无非是做涮羊肉或者爆羊肉所不用的零星肉,剁碎了调味,大伙吃得安心痛快。

也是穷人乐,但凡谁发点小财,总要去东来顺的墙根吃碗饺子,而且伙计也客气,绝没有那大店狗眼看人低的毛病。

金溥佑顿时脚下生风,10来岁的孩子,正在长身体时候,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虽然家里窝头管够,那配的是水疙瘩腌咸菜,吃下去是饱,可总觉得肚里虚,非得有大油水下去才舒服。

“爸爸,我今天要吃饱!”金溥佑豪言

“成!爸爸答应你,今天敞开了吃,咱吃一顿管三天!”载汇拿自己儿子开心。

金溥佑开始小跑起来,载汇也拎起大褂下摆开始追,嘻嘻哈哈声引得路人侧目。

不料刚进西六条胡同就看到自家大杂院门口围了大群的人,同大杂院的赵二哥看到载汇回来,连忙跑上前来:“载大爷,可算把您等来了”

“怎么了?”载汇心里发慌。

“哎,快回家看看吧,大奶奶,大奶奶,怕是……哎,哎,载大爷,您,您小心些……您心里有个数”

话没说完,载汇放开金溥佑的小手,直冲自己院子,一路上撞到好几个看热闹,他连道歉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儿的往里赶。

他甚至没看到门槛,直接被绊了个跟头,大褂都刮破了。

载汇没有痛觉一样,连滚带爬跌进屋里。

“怎么了,别,别吓我……”堂堂八尺男儿,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的好夫人,好奶奶,你,你……”

乌雅氏躺在炕上,周围是几个街坊婶子大妈,隔壁周婶子和载汇家关系最近,此刻也顾不得男女大防,赶紧上前,搀着载汇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怎么了,这,这怎么了”载汇凑到床前,只见乌雅氏面色白白得和窗户纸似的,衬出嘴角鲜红的血迹刺眼,她胸前的衣服上也是暗红一片。

“载大爷,你节哀,大奶奶到家就不行,我们几个轮流守着,唤她名字,可,可……”王婶子说不下去,只是抹眼泪。

金溥佑此刻也到了床前,见到床上的母亲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嗡嗡作响。

乌雅氏双目紧闭,始终没有动静,她平躺在床上,此刻忽然脑袋一歪,原本只是气息绵薄,立刻成了有出气没进气。

“额娘……”金溥佑被吓蒙了。

顿时不管不顾的叫起来,他扑到床边,“额娘,额娘,是我啊”

仿佛是洋人大夫给打了一针阿托平,乌雅氏的眼睛竟然缓缓睁开,载汇大喜过望“夫人,夫人,你可醒了,别急,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

金溥佑眼泪哗啦啦得流,嘴里含含糊糊的叫着“额娘,额娘。”

载汇要出门找医生,不料被王婶子一把扯住衣角,“别去了……”

载汇道:“我不去,谁去?我这就去教会医院,找洋大夫来,他们本事大……”

然而王婶子却依然不松手,只是拽着衣角,一个劲儿的朝床上的乌雅氏努嘴。

“额娘,额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啊……”金溥佑依然是涕泪交加。

乌雅氏的眼角也有眼泪滚出,她嘴角蠕动似乎在尽力,想要说些什么,载汇见了,也不往外跑,和儿子一起将耳朵凑到她嘴边。

“好……好过日子……”说完这句,乌雅氏的眼睛闭上了,无论两人如何哭喊,此后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