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新鲜或者说已经有些微微发臭的大头鱼,老北京穷人有专门的吃法。
原本乌雅氏也不懂,还是几个邻居大嫂传授的。
乌雅氏聪明一学就会,试过后,三人吃了都觉得不错,比这过年的红烧鱼可香多了,起码有鱼味道。
先把鱼开膛,清理干净内脏。
手脚必须要快,原本鱼腹内腥味就重,这还放了几天。
现在鱼内脏都有些烂了,味道直冲脑门子,身体差些的只怕都得背过气去。
乌雅氏拿着半把剪刀,三两下清理完,又仔细刮去所有鳞片。
将鱼在清水中反复泡洗,以确保彻底干净,要知道鱼身上的黏液是最容易发臭的,这要是洗不干净,后面一切全都白忙。
将鱼挂在通风处,稍稍晾干水分。
乌雅氏此刻,赶紧把灶上的火生起来,趁着火头不旺的时候,把铁锅往灶台上一坐,撒入大粒盐,还有一小把花椒。
三翻两炒,花椒焙出的辛香气冲淡了厨房的鱼腥。
将花椒盐取出放凉,锅里倒入小半瓢冷水,盖上盖子。
在等水开的功夫,乌雅氏用花椒盐把鱼里里外外擦一遍,看着还剩了点,一股儿全塞到鱼鳃里去,这地方腥味最重,又切老姜砸大蒜。
见水开了,连忙在锅里放个大盆,盆里铺满了老白菜叶和白菜帮子,将鱼放到盆里,上面再覆上白菜叶。
盖上锅盖,铁筷子在炉膛里扒拉几下,让火头更旺些。
急火蒸了有半盏茶的功夫。
乌雅氏左手捂住口鼻,右手一揭锅盖。
顿时厨房内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腥臭味。
乌雅氏连忙溜出门外,冰凉夹杂着沙尘的空气,此刻异常香甜。
片刻后,厨房内味道散尽。
乌雅氏右手在鼻前扇风,颇为期待的走进厨房。
将鱼盆从锅里拿出,揭去上下包裹的白菜叶子。
刚才猛火沸水已将鱼的腥臭味全部逼出,全被白菜叶吸走。
这时候的鱼就可以吃了。
扔掉菜叶,将锅刷净。
放油,大料炒香了,再将鱼放入,两面煎至金黄。
倒点酱油,再来一勺豆瓣酱,放入白菜粉条,再坐上个笼屉,里面是方才已经捏好的杂合面窝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一锅出!
在大杂院里,这是难得好吃食了。
平时大伙都是白菜帮子熬老豆腐,搁点虾米皮算是开荤。
这大头鱼虽然有点臭,可也是正经的肉啊。
再说南方不是还有个叫臭鳜鱼的名菜么。
载汇喝了口鱼汤,不鲜,可鱼肉味道挺足,他很满意。
左手捏着窝头往嘴里送,右手也不闲着,夹了筷子鱼肚子肉放到儿子面前。
左右开弓是饭桌忌讳,曾经载汇对这些老礼儿奉为圭臬。
庚子年之后,那就去他妈滴!
守老礼儿又如何?
能把洋人给吓出去,还是能在拳民面前抬头走路?
但凡能换个窝头来,载汇也愿意。
这老礼儿就是个屁!
载汇愤愤的想着。
“哎,儿子,吃啊,今天这鱼香啊,好手艺,好手艺……”
载汇扭头一看,自家心肝宝贝还盯着那猪八戒看呢。
天黑了,家里为省钱,就吃饭桌子上点了盏油灯。
两个条灯芯同时燃着,凸显这家的阔绰。
真穷人,那就摸黑吃饭吧。
话说回来了,能吃口晚饭的,那也不错了,勉强算得上小康人家。
当天晚上,金溥佑死活不睡,乌雅氏无法,只好把那个面人儿插到床头柜面板的缝里。
金溥佑看着猪八戒,好久才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
载汇这边翻来覆去睡不着,孩子小,能有个面人儿就是天塌下来也管不着,可一家之主得给家人找饭辙啊。
只是,这大清都没了,饭辙又谈何容易?
一连三天,金溥佑就和遭邪了似的。
吃饭喝水都得爹妈叫了才动弹。
原本白天,他和大杂院的孩子一起出去捡煤核儿。
西六条胡同附近有几个澡堂子,每天都会清炉膛里的煤灰。
就有那大块煤,外面都烧成灰渣,可砸开后内里还是黑的,捡回去还能接着烧。
穷人家的小孩,每天掐准时间左胳膊挎个破篮子,右手拿把用粗铁线弯出来的小耙子,冲到煤灰堆上就是一阵翻腾,,运气好的话,这一天家里生活做饭烧炕就可以不花钱了。
这也是大杂院穷孩子们间的日常社交生活。
金溥佑仗着他爹当年靠会说洋话保住大杂院的“余荫”,在孩子堆里混得很是不差。
他性子像载汇,不爱出头,可就是这样反而让孩子们都敬他三分。
至少捡到的煤核儿,不会被别的孩子“不小心”踢翻,然后一哄而上,捡那散落在地的“无主”煤核。
金溥佑也不贪心,每次就捡小半篮,够自己家用一天就行。
其实捡煤核是次要的,主要是和小伙伴一起玩闹开心,再有煤灰堆刚从炉膛扒出来,还是热乎的,蹲上面虽然尘土大,但可比家里暖和多了。
晚上烧炕否则没法睡觉,可白天呢,厅堂里倒是有火炉子,但能不烧就不烧,没办法那家穷人不是这么过的。
金溥佑家还好点,若是真到了滴水成品的天气,炉子还是点起来的,可同院子其它小伙伴就没那么好过,人人手指头冻得和胡萝卜似的,得了冻疮后皮肤就会变薄,稍有磕碰就会破,而且还不会好,不停的流水流脓,非得等开春天热了,才能痊愈。
第二年冬天继续反复。
……
载汇看看这反常的儿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到了第四天,金溥佑倒是不发愣了,轮到载汇和乌雅氏发呆了。
因为小小的孩子竟然说要学捏面人儿!
“这……”载汇又开始挠头,“你,你得上学啊,这样以后才有本事吃饭。”
“阿玛,爹……要是大清还在,”金溥佑此刻却笑了起来“我肯定安心去学堂念书。”
“可大清不是没了么。”
载汇两口子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这话说的远远超过了他该有的年龄。
“爹,娘,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现在民国了,大清是再也不会有了,就算再来个皇上,那也是汉人的,咱们满人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你看咱们院子里的孩子,冬天卖半空儿夏天卖冰棒,再不济的也是玩命儿扒拉煤核去卖,好换俩铜子儿好让家里宽绰点。”
“爹、妈,我也不小了,不能老在家呆着。总得找点事情做做,或者去学徒?”金溥佑笑了。
却是苦笑,浮现在一个六岁孩童的脸上,旁人看了都心痛,何况当爹妈的呢?
“那可不成。”乌雅氏第一个跳起来。
“当学徒那万万不能,我可听说过,当学徒吃不得吃,睡不得睡,还得给东家扫地挑水带孩子倒尿盆儿,这不是活受罪么!”
“你瞧西边老董家的三儿,去八大祥学徒说的是好听管吃管住,结果吃的是每天俩棒子面窝头,比我拳头还小,没有菜,只有生的水疙瘩,住的是楼梯。”
“娘……”金溥佑扑到乌雅氏怀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给人缝穷去……”乌雅氏一拍桌子,“好歹能赚几个铜子儿,加上家里那点老存货,也能支持到你成年。”
“溥佑,家里事你别管,现在是没法上学堂了,可你爹断文识字,在前清怎么也考中过秀才,你踏踏实实的和他学。”
“娘,你听我把话说完。”金溥佑摇摇头“前些日子,爹和你一直在说话,我都听到了,爹说世道乱了,茶馆说书的一直讲,乱世要有一技傍身,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乌雅氏还想反驳,载汇冲自己媳妇摆摆手:“这小子也大了,就让他把话说完吧,高低咱是他爹妈,量他个孙猴子也翻不出咱们的手掌心去”
“不去铺子里学徒。”金溥佑说话像个大人,“那要不送我去富连成坐科?要是成角儿了,那今后日子可太好过了!”
“不行!”载汇急了,他知道自己儿子这是在信口胡沁,可还是忍不住要反对。
唱戏成角儿,那是大把的赚钱。
不说唱成老谭这样的挑牌大轴角儿,就是成个二路老生,然后和红角儿搭个班,几年下来也能置办下套单进的小四合院外带全套的硬木家具。
可如果说去铺子里学徒是活受罪,那进科班学戏真就是下地狱,一脚下去直接掉到十八层。
去铺子当学徒,要三年,期满之后就是铺子伙计,能拿一份工钱,管吃管住不说,干得好了,年底掌柜的还给封个红包,只要干活卖力,不管东家还是掌柜的都对着客客气气,干个几年后,攒点钱,自己也能出来开个铺子,对穷人而言,这辈子能这样就齐活了。
至于坐科?
只要进了科班就是七年,按行里人讲话,这叫蹲七年大狱。
这七年里没一分钱,期满之后还得谢师一年帮师一年,也就是第八年能正式挂水牌子登台唱戏了,可还是和学徒一样,戏票卖得再贵,也拿不到一分钱,等于是唱一年的义务戏,此谓之谢师。
第九年帮师,只拿一半的工钱。
这一来二去九年没了,但通常科班还要再多留一年。
整整十年啊,六岁进去,出来就已经十六了。
而且戏班可不比买卖,学徒的挨打,是往身上使劲,再不就是往脑门上拍巴掌,头破血流的极少。
不是老板心善,而是学徒也是当伙计用,得负责招待客人,上门的一见学徒满脸血刺呼啦的,还以为到黑店了,这对买卖没好处。
科班里不一样,都蹲了大狱了,挨打就是正常。
按照行话说,打不叫打,叫往你衣服里塞钱,意思是为你好,只有挨打挨多了才能成角儿。
至于其他的饿饭,体罚等更不在话下。
学徒期间死走逃亡各安天命,为什么进科班时要立这么个字据,就是为了这时候用。
也慢说他载汇的儿子,就是梨园世家子弟,照样也是一样的日子。
最让载汇心惊肉跳而坚决反对的却是,此时梨园行的最大陋习!
有些遗老好那翰林风月,于是就和戏班科班拉近关系,让坐科的小男孩侍酒。
这里面的道道可就更深更脏了。
戏子之所以被人看不起,大体原因也出于此。
金溥佑当然不知道这些,可他也被载汇有些狰狞的表情给吓到。
“想都别想”载汇咬着后槽牙道。
“不去就不去,你吓唬孩子做什么么?”乌雅氏不开心了,连忙把儿子搂在怀里“看看,这小脸都白了!”
扭头又冲着载汇:“溥佑才六岁,能知道那么多已经是你们家祖上积德了,你这个年岁的时候,知道什么擦嬷嬷生电,什么制氢么……”
载汇苦着脸道:“我那时候还是同治爷呢……哪儿有这新学堂。”
“你还有理了不是?我可记得咱爹当初就说过,你八岁还尿炕呢!”
“你这人怎么当着孩子们说这些!”载汇脸上挂不住了“你轻点,别让隔壁听到!”
乌雅氏见老公服软,便也不多话,只是搂着心肝宝贝:“儿啊,家里日子确实不好过,可咱只有你一个儿,总不能叫你往火坑里跳。”
“爹,娘”金溥佑道“说到底,我也大了,该给自己找个日后吃饭的本事,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赚点钱,能孝顺二老也就足够了……”
“哎,还得是我儿子”乌雅氏更高兴了
“所以,我打算学捏面人儿……”见此机会金溥佑把想法说了出来。
“您二老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捏面人儿他不要太多本钱,适合咱这家。再有,白天我上街卖面人儿,晚上我还能在家跟爹学《千字文》,两边都不耽误。您二位说呢。”
“这孩子倒是真长大了。”载汇搓着手,脸上颇有感慨之色“世道变了,咱家也得早做准备啊……我寻思可以试试。”
“那就听当家的吧”乌雅氏也点头
“可,孩子,你要学这个,人家愿意教嘛?”载汇问。
“我看那人挺面善,又是咱街坊邻居,应该好说话吧……”对于人情世故,金溥佑就抓瞎了,毕竟六岁的孩子嘛。
载汇想了想,“这个事情只怕不好办,虽然住的近,可你要学出来了,岂不是抢师父买卖,他见可爱送你一个猪八戒是一回事儿,可若是教个抢饭吃的徒弟,那是另一档子事情了。”
“当家的,要不,咱给人送点礼吧……你们读书人不是说什么苏绣什么的么?我娘家倒是真有几块绸缎料子,虽然没绣花但也是正宗苏州府出来的……”
“哪叫束脩!”载汇哭笑不得“是干肉条,你和这绸缎子没关系,再有提着这被面儿上人家去,可不得被打出来,人家里又没丧事……”
“你又不给我说清楚,这都是你的不是!”乌雅氏很生气“你说是不是你的不是!”
“是,是我没说清,我没说清”载汇连忙服软。
乌雅氏这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