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苦涩味道做不得假,证明此时此刻,无论面前问询室内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在因为云星的死而痛苦,但痛苦本身确实是真的。
然而在真实的痛苦状态里,男人竟然还在整理衣襟,这只能说明整理衣襟这个动作,近乎早已刻进了他的潜意识。
成为他的本能。
闻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忽然微微扬起,露出个自嘲般的笑,随后他云淡风轻般道:“大概给有钱人家做义子,确实不容易。”
云星家境虽然没有傅家那么底蕴深厚,但也绝对比普通家庭要富有很多很多了,在这样的家庭里做义子,总要时刻注意维持自己的体面与礼仪,生怕给养育他的人丢脸,那自然是不容易的。
只是
季凛忽然偏头看过来。
闻冬那笑一闪即逝,季凛其实并没有看到,可他却莫名觉得闻冬这句话听起来很
很违和。
就像绫罗绸缎堆里泡出来的少爷,忽然感叹麻布穿起来糙一样。
他们又怎么会知道糙不糙?明明他们根本就没穿过麻布。
可偏偏闻冬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真情实感。
因此才显得违和。
甚至违和得让曾有过的某种猜测,又再度席卷上季凛的脑海。
垂眸注视闻冬两秒钟,季凛勾唇笑了一下,好似极其真诚般道:“小闻少爷,你这随时随地与任何身份地位的人共情的能力,我确实很钦佩。”
闻冬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小闻少爷。
季凛又给他起了个新昵称。
只不过
别人的昵称那确实是用来表达亲昵的,可季凛给他的昵称,除去极偶尔的,比如“我的小玫瑰”,其余时候,总是含着一种揶揄亦或试探的意味。
比如此刻,闻冬不知道季凛究竟是在试探他的家庭背景,还是试探他所谓的共情能力,总归都不是什么能让闻冬轻易合盘托出的内容。
他确实曾想过对季凛坦白一切——
在先前那场“意外”车祸后,季凛躺在icu里的时候,闻冬在icu外祈祷,如果季凛可以醒过来,他愿意对季凛坦白一切。
但等季凛真的醒过来了,闻冬却又偷偷食言了。
经年累月,闻冬早已形成了一套独有的保护机制,让他在任何一个想要不管不顾坦白的时刻,都会生理本能变得极其难以启齿,仿若被封住了喉咙堵住了唇齿。
况且,如果真的将一切坦白,闻冬并不确定季凛是否能够消受得下。
季凛曾说过,要试一试看,让他的玫瑰永开不败。
闻冬还没真正给出这个机会,他并不想在拥有前就先失去。
至少,至少也要开过一次才好。
心念电转间,闻冬想了很多,可他面上依然与寻常毫无分别,还是一贯的清冷淡然,无懈可击。
微垂眼眸,闻冬语气不变道:“我一向如此,季先生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他话音刚落,问询室内的刑警无意间转头正看到了他们,便快步起身走了出来,礼貌打招呼道:“季老师,闻先生。”
季凛颔首,语气自然问起正事:“怎么样?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吗?”
“目前来看是有的,”刑警点头道,“推测的云星死亡时间内,云风,就是云星这位义兄称自己在钱蕴路金锅火锅店吃火锅,虽然没有提供小票,但查看了监控,基本可以确定该时间段内云风确实没有离开过火锅店。”
季凛又偏头看了闻冬一眼,似在征询闻冬的想法。
鼻尖的苦涩味道在渐渐变淡,不过还没有完全消失,也暂时没有
再出现什么其余特别的味道,闻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暂时也没什么发现。
“劳烦监控传我一份,”季凛淡声开口,对刑警彬彬有礼道,“我这边暂时也没什么问题了,辛苦。”
刑警连连摆手说“不辛苦”,转身又进了问询室收尾。
暂时没有发现问题,又有堪称明确的不在场证明,那么云风的身份就依然是受害者家属,当然没理由让他再久留。
闻冬和季凛没再盯着这边,转而一同去了法医室。
两人好像都各怀心事,因此一路沉默。
直到万法医将尸检报告丢过来,语速飞快好似机关枪般突突突道:“你俩总算来了,尸检报告留着可以慢慢看,我先说重点,新受害者为23岁女性,死因窒息,工具就是普通麻绳,右侧乳-房被切割,可以确定是死后伤,工具是单侧开刃长约7-8的刀具,较大可能性就是普通水果刀,右侧脚踝有面具纹身。”
略一停顿,万法医目光缓缓将闻冬和季凛转了一圈,沉声问:“听出问题了吗?”
闻冬立刻道:“和云星的情况非常相似,年龄,死因,凶器,标志物都可以说完全一致,除了”
季凛淡声接上话头:“除了切割乳-房时候的工具。”
他们都对当时云星乳-房被切割时候所使用的工具印象深刻,因为很罕见,是香刀——
香道爱好者专门用来切割香料的刀具。
唐初一度还将这个作为了一个排查方向,可除了发现云星本人生前就爱好香料之外,并没有再发现什么其他有用信息亦或可疑目标。
“没错,”万法医点头道,“确实只有这一点不同,所以你们现在比较倾向于模仿作案,还是连环作案?”
“从理论上来说,”季凛严谨道,“这种情况该更倾向于模仿作案,因为本身死因和致死工具都是非常寻常的,尸体上除去面具纹身,最不同寻常的点就是切割乳-房这一明确含有情感表达的犯罪行为,因此使用的工具自然也非常重要,在这个犯罪行为中使用了不同的工具,尤其是前者是难以获得的香刀,而后者只是非常容易获得的普通水果刀,更能反映出模仿作案的可能性较大,只是想模仿这一犯罪行为,却没有用对工具,就像没有找准重点一样,但是”
略一停顿,季凛又转折道:“但是目前不能够确定,这是不是凶手特意不使用同一种工具,从而以此来混淆警方视线的一种手段。”
极其不合时宜的,听见其中某个词眼,闻冬思维有一瞬游移。
季凛说的不是“我们”,而是“警方”。
就像他每次不会说“回市局”,而是说“去市局”一样。
就好像在季凛的潜意识中,“警队”亦或“市局”,都并没有给他带来所谓的归属感,好像他的潜意识并不默认自己是这其中一员。
可季凛明明是市局赫赫有名的侧写师,在任多年,能力堪称传奇,那究竟是为什么,让他一直将自己游离在外?
“小闻先生,你怎么想?”万法医转而看向闻冬,“小闻先生?”
闻冬倏然回神。
“抱歉,”闻冬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歉意道,“走了下神。”
微微一顿,闻冬又偏头掠了季凛一眼,才斟酌道:“我的看法和季先生不完全一样,我不懂犯罪,只能用学美术的角度来分析,很多画画的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其实在画一幅画时候如果选择了不同的工具,除去必要原因之外,主观原因很可能是看我对这幅画的重视程度,如果我重视它,我自然会选最好的画笔来画,反之,我可能随便借支别人的笔也能画。”
闻冬这番话说的并不算直白,可以季凛的领悟能力而言,还是立刻就听懂了。
“所以小闻画家是更倾向于同一个人作案,”季凛又语气自然换了个称呼,慢条斯理道,“并且认为选择不同工具的原因,是凶手对受害者的重视程度不一样。”
“对,”闻冬点头肯定道,“在我这个美术生角度来看,确实如此。”
季凛唇角缓缓挑起来,向来好像刻在他英俊面庞上的微笑在这一刻莫名显得真诚而生动了两分,他眸光微动,直白道:“很有意思的新角度,我的小玫瑰,你果然总能带给我惊喜。”
闻冬:“?”
这个疯子,说这种话能不能分一分场合!
万法医瞪大了眼睛,神情从震惊转为无语,他忍不住暴走道:“你们不是,你们就算不尊重我,能不能尊重一下死者!”
好端端的讨论凶手,在这调什么情!
“非常抱歉,”季凛立刻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绅士模样,语气歉然道,“刚刚一时惊喜,没控制好情绪。”
不仅如此,季凛甚至面朝解剖台上被白布遮盖起来的尸体,也微微鞠了一躬以示抱歉。
有礼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可闻冬却轻“嗤”了一声——
这人说的跟真的似的,可无论是“惊喜”还是“没控制好情绪”,放在季凛身上都显得完全不符。
毕竟季凛一向自控得像台精密仪器,闻冬从不觉得他会有失控的时候。
包括季凛每一次发疯,闻冬也一直都认为,那也都是季凛清醒地,在自我控制范围内的发疯。
不过闻冬并没准备拆穿。
万法医将话题拉回了正事:“之前和唐队聊过,他本身也比较倾向于模仿作案,但我现在觉得,小闻先生这个角度确实也有一定道理。”
“没错,”季凛接过话头,他语气依旧淡然如常,“并且小闻先生这个角度,其实是符合我们最初推论的——杀害云星的凶手是云星的熟人,而至于这个新的受害者,先前我看过了唐副队传给我的现场照片,虽然死者也是在家中遇害,但与云星的现场不同,门锁有破坏痕迹,玄关处也有明显挣扎痕迹,从现场来看更像是陌生人入室杀人。”
“你的意思是,”万法医喃喃道,“如果是同一个凶手所为,那他很可能是在以云星为原型,寻找新的作案目标?”
季凛点了点头。
“我也这样认为,”闻冬接话道,“因为云星是原型,就像最重要的那幅作品,所以要用最特别最好的工具,但后来再选择的作案目标,都不过是最初那幅作品的替代,也就不必再用那么好的工具了。”
万法医抬头看了看闻冬,又看了看季凛。
忽然由衷庆幸起这两人是和警方站在同一战线,而不是对立面的。
不然可真是,非常棘手的优秀犯罪选手
握拳抵唇掩饰性咳了两声,万法医又发起愁道:“听说云星的义兄也排除嫌疑了?那现在这个情况,该怎么往下走?”
他们虽然知道的越来越多,但却好像依然没有明确的方向。
况且,如果真的是像他们现在推测的这样,是同一个凶手在连续作案,那么一天不抓到凶手,整个雅深的年轻女性,都很可能陷入在一种毫不自知的危险之中。
毕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会成为变态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或许,”闻冬忽然道,“我们可以试一试反向诱导。”
季凛侧眸看过来,万法医下意识重复道:“反向诱导?”
闻冬笑了一下,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好似前言不搭后语般讲出一句:“正巧,我今年也二十三岁。”
电光火石间,季凛便明白了闻冬的意思,他瞳孔骤然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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