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傍晚,外面雨虽停了,暮色却依然深沉。
白炽灯高悬,季凛靠近窗边的半张脸隐于夜色中,另半张脸被灯光勾勒出完美轮廓,半明半暗的面庞在烟雾氤氲中,竟隐约显出两分堪称温柔的味道。
可闻冬望着他指尖的明灭火煋,想起的却是之前在那幢筒子楼下,季凛将燃着的烟头直直怼上赤-裸手腕时的干脆果决。
当时,闻冬只是短暂呆愣了一瞬,就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极其罕见抛掉了惯有的体面与礼貌,抬手握拳用力砸车窗玻璃,边大声朝季凛喊叫,可季凛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手中动作也并未停止。
季凛的那支烟他只吸了一口,剩余的部分全部都被他一下又一下,烫至了手腕。
只是这样看着,闻冬都仿佛感觉到了那种皮肤被烧灼的刺痛感,可季凛从始至终眉目舒展,就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样。
视角受限,闻冬看不到季凛低垂的眼眸,但有那么一个瞬间,闻冬莫名觉得,季凛的眼神大抵是愉悦而享受的。
蓦然回神,闻冬的目光下意识从季凛的脸上缓缓偏移,最终定格在了他随意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腕上。
那里此时被白色衬衣衣袖遮盖,什么也看不到。
衬衣布料依旧板正,没人知道
薄唇微动,闻冬正想问句“不疼吗”,可就像是知道他的关注点一般,季凛忽然侧身将燃到底的烟头丢入了一旁的垃圾桶中,再回过身,他就自然换了一个姿势,左手伸进了口袋,让闻冬无处探寻。
“小闻先生,”季凛温声开了口,不紧不慢道,“其实我很想知道,得知韩扬和韩安正是杀害沈溪的凶手之后,你有没有感到过一瞬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接受沈溪的追求?”
沈溪死得太无辜了,如果非要说他做错了什么,那他唯一的错,大概就是识人不清,交往了一个根本不该触碰的人。
而闻冬同沈溪之间并不是纯粹的朋友关系,他们还有另一层更为微妙的关系,那就是沈溪曾经追求过闻冬,且是在喜欢上韩扬之前。
如果闻冬当初真的接受了沈溪的追求,那么也许故事是会有另一种发展的。
也许韩扬便失去了这个最大的可乘之机。
也许沈溪,就不会死了。
但是…
闻冬抬眸与季凛对视两秒,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口反问道:“季先生,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后悔吗?”
季凛眉梢微微挑了挑,片刻后,他缓声道:“我不一样,我不是很能感知到后悔这种情绪。”
闻冬微微一愣。
季凛这句话听起来有两分古怪,毕竟后悔这种情绪,明明对于每个人而言都非常寻常。
不过闻冬没有来及深思,他嘴巴难得快过了大脑,脱口道:“是吗?但你前不久才对我说过,你后悔让我参与进这个计划了。”
那是在得知闻冬的唇角被韩扬触碰过的时候,季凛说过的话。
像是没想到闻冬会立刻想起这个,或者说没想到闻冬会突然直白将它拣出来说,季凛略微一顿,他垂眸看向闻冬的眼神,好似在瞬间便添了两分意味不明的味道。
半晌,他沉吟一声,好似十分直白,却又前言不搭后语般道:“没错,我确实说过,所以小闻先生,你真的是天生尤物。”
闻冬罕见懵然,因为他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季凛这句话里的前后因果关系。
而季凛也并未给他时间深想,下一秒,闻冬就听季凛笑着问道:“小闻先生,难道不是我在问你问题吗?”
闻冬回神,才想起他还没有回答季凛之前的问题,关于是否后悔过当初没有接受沈溪的追求。
薄唇微抿,片刻之后,闻冬轻叹一声,意味深长般坦诚道:“没有,我没后悔过,因为,如果有的事情注定要发生,那么其实我们能掌控的只是节奏,并不是结局。”
季凛眼眸微动,他饶有兴味般“哦”了一声,尾音扬起,敏锐道:“小闻先生这句话说得好似很有哲理,不过,还想请问一下什么叫做‘注定要发生’?或许小闻先生还知道什么,超出韩扬招供范围内的信息?”
季凛话音落下的瞬间,闻冬霍然抬眸望进季凛的眼睛,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之前曾有过的暧昧与温情就好似在这一刻都瞬间烟消云散,又只余下了静默的交锋与对峙。
“季老师,小闻先生!”不远处忽然传来唐初的呼叫,“你们还得过来一下,他俩交代的和面具有关的部分,好像有些问题…”
窗外不知哪颗树上忽然惊起一只飞鸟,某种近乎直觉的异样感顿时掠过闻冬和季凛的心头。
季凛偏头应了声“这就来”,便转身先一步朝审讯室走去。
闻冬抬步跟了上去,与季凛并肩,他偏头靠近季凛,唇瓣近乎要触碰到季凛的耳廓,姿态好似极尽暧昧,可说出口的话却又截然是另一番意味:“季先生,你想多了,我一普通美术生还不至于如此神通广大,能比警方知道的信息更多,我刚刚那句话想表达的不过是后悔无用,或许你可以理解为,我只是个宿命论的忠实拥趸罢了。”
讲完这句,不等季凛回答,闻冬便抽身大步向前走去。
季凛目光落在闻冬依然洒脱自如的背影上两秒,微阖了下眸,抬步继续向前走。
进入审讯室单侧玻璃外的隔间,唐初立刻迎了上来,语速飞快言简意赅道:“是这样的,韩扬和韩安已经交代完了作案全过程,他俩自述从五年前高考结束就开始筹划了,他们那时候已经没有和任何长辈一起住了,高考结束当天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详细叙述了他们曾经的不堪遭遇,语调激昂痛斥了他们父亲的恶劣行径,并鼓励他们亲手斩断噩梦的根源,最后提出可以为他们的复仇计划免费提供帮助,如果他们愿意接受帮助,就在三天之内把信烧了,之后把灰烬原装回信封里放在信里指定的地点,韩扬和韩安商量过后决定照做,最初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但自此他们的单线联系就开始了。”
停顿一下喘了口气,唐初挑重点道:“他俩自述沈溪这个案子的整体作案框架就是匿名信提供的,包括如何为韩扬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以及建议挑选一个合适的嫁祸对象,难怪我当时在内网上查韩安信息的时候,只查到了她只有韩扬一个弟弟!”
破获沈溪这个案子的一个最大难点,正是因为开始时候韩扬的不在场证明太硬了,硬到没有任何人怀疑他。
尤其是唐初曾在内网上查过韩安,韩安的个人信息中,根本没有提示韩扬竟然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还是后来季凛基于越来越多浮现出的疑点大胆做出了这个推论,才将整个案子指向了一个更为明确的方向。
现在看来,如果韩扬和韩安供述属实,那么自然是那个藏在暗中给他们写匿名信的人,早已帮他们在留档信息中做过了手脚,因此唐初当时没有查到韩扬有个双胞胎弟弟的关键信息。
听了唐初的话,闻冬眉梢微挑,季凛神色如常不见丝毫惊讶,他低声道:“所以说,面具挂坠就是用匿名信寄给他们的?”
虽说是问句,但季凛却用了肯定的陈述语气。
果然,唐初点头道:“没错,韩扬说那是他们收到的最后一封匿名信,信里要求他们把面具挂坠留在他们想要惩戒的人身上。”
顿了顿,唐初手指抄进发间捋了两把,征询意见道:“我觉得这个写匿名信的人,很可能早就认识他俩且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们,不然没法对他们的所有遭遇以及人生轨迹了如指掌,所以我们是不是能顺着这个方向继续查下去?”
季凛还未开口,闻冬就忽然出声道:“不一定,只能说他们身边确实存在着一直密切关注他们的人,但关注他们的人和写信的人,很可能不是同一个人,甚至…甚至关注他们的,也不只有一个人。”
闻冬话音落下,季凛和唐初都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唐初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季凛眉心微动,他语气温和如常,说出口的话却仿佛带着暗刺:“小闻先生,我很想知道,你这又是基于什么做出的判断?或许,这也是你所谓的宿命论中的一部分?”
自知失言,闻冬暗暗咬了下舌尖,表面却依然不甘示弱,语气淡然道:“我只是提出另一种可能性罢了,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我完全相信贵支队的能力。”
不知前情,唐初完全不明白这关“宿命论”什么事,他隐约察觉到闻冬和季凛之间的气氛有两分异常,却又完全不知根源。
不过季凛却并没有深究下去,他就像是立刻相信了闻冬的回答一样,面带微笑温声赞同道:“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且在我看来,概率很大。”
之后不等闻冬再开口,季凛便收回目光看向唐初,转口问道:“唐副队,你之前说的关于面具有些问题,具体是指什么?”
唐初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他沉声道:“整体来说,韩扬和韩安交代得确实算是详细的,但是他们都坚决否认了在嫁祸钱书未遂之后又想要嫁祸给陆梦婷,且诱导陆梦婷自杀这一点,他们承认确实利用了陆梦婷,但只是给陆梦婷写过一张匿名纸条要她尽所能在杀害沈溪的那个晚上拖住钱书,以方便嫁祸钱书,但他俩都一口咬定从始至终只收到过一个面具挂坠,就是挂在沈溪脚链上的那个。”
闻冬和季凛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
因为唐初这段话里,很可能透露出了一个让人不敢细想的事实——
也就是说,如果韩扬和韩安的供述属实,那么之前给陆梦婷留宿舍楼顶围栏并在匿名论坛诱导她自杀的,都并不是韩扬和韩安,反而另有其人。
沈溪这个案子之中,虽然凶手已落网,但却还有另一条先前被他们忽视了的暗线,在悄无声息向前进展。
时隔十三年之久,面具,好像真的又开始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