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从未见过这样的季凛。
唐初与季凛搭档六年,在他的记忆中,无论面对再难缠的案件,再残暴的犯罪分子,亦或陷入再危险的境地,季凛唇角的温和弧度都像是牢牢镶嵌在他脸上,不会被打破的。
但是刚刚听见韩安的话之后的季凛,是不同以往的。
其实季凛也没有表露出什么很不同寻常的反应,他只是神情骤然冷了,步伐不似往日慢条斯理,略微显出两分急促,还有...
还有回眸看向韩安的那一瞬间,眼神好像不似往日温和含笑...
隔着单层玻璃,韩安倒是感知不到,唐初却不由自主抬手搓了搓手臂,莫名觉出两分危险。
不过对于案情的关注压过了本能反应,唐初转头,急切问道:“季老师,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他原本还在震惊季凛忽然做出的惊人推论,就乍一下听见了韩安说出口的话,唐初隐隐有了个不详的猜测,却不敢贸然问得太过直接。
不过毫不意外的,季凛不同以往的表现只在极其短暂的一瞬间。
在听见唐初问话的刹那,季凛就倏然从韩安身上收回了目光,他弯腰将摔裂了屏幕的手机捡起来,再看向唐初时候的神情就与往常无异了。
“唐副队,”季凛嗓音温沉,语气却又好似含着两分压抑的克制,他直白道,“闻冬现在可能有危险。”
心中猜测得到落实,唐初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他急道:“我现在就带人去音乐学院!”
话音未落,唐初已经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不过他还没走到门口,身后就又忽然响起了季凛的声音:“唐副队。”
季凛的尾音隐约染上一股奇异的颤抖。
唐初脚步一顿,回头去看,就见季凛捧着他裂了屏的手机,抬眸看过来,沉声道:“换一队人去音乐学院,率先搜查音乐之家的闲置琴房,同时,让小阮立刻在地图上找一幢蓝色半球发光建筑。”
现在不是问详情的时候,唐初毫不犹豫点了头,拉开门飞奔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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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深市某幢叫不上名的楼顶,破败水泥平台上,闻冬和韩扬并肩而坐,韩扬一只手撑了把黑伞,伞沿向闻冬倾斜,自己的半边肩膀都暴露在雨中。
闻冬一只手握着杯还剩一半的奶茶,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推了推伞柄,温声道:“韩扬,把伞打正。”
他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有精神,好似在强忍困意。
韩扬却并没有听闻冬的,他的伞沿依然明显向闻冬倾斜,笑道:“闻老师,是我非要你陪我在这种天气在天台上坐着,再让你淋到雨,那我这学生可就做得太差劲了。”
“你也知道自己爱好古怪...”闻冬半真半假嗔怪了一句,语气中却听不出多少责怪意味,他又忽然转口问,“以前有没有让沈老师来过?”
像是没想到闻冬会忽然问这个,韩扬微怔了一下,才低声道:“来过,当然来过。”
微顿一下,韩扬忽然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动作堪称轻柔地,将闻冬额前一缕散落发丝捋到了耳边,才继续道:“所以我之前才那么说的,闻老师,你不该接替沈老师的工作来我们学校的,我每时每刻看到你,都会想起沈老师,很是伤怀。”
“是吗?”闻冬刻意没有躲避韩扬刚刚的动作,他好似玩笑般道,“我还以为你是在担忧,我也会落得和沈溪一个下场。”
韩扬握着黑色伞柄的手骤然一紧,他没有侧过头,视线依然落在远处的雨幕中,不动声色般反问:“闻老师怎么会这么想?”
“嗯?”闻冬像是对韩扬骤然收紧的五指恍若未觉,他掩唇打了个呵欠,又抬手揉了揉眼睛,语气中难掩困倦,“不知道,随
口一说,可能是太困了...影响大脑...”
韩扬笑了一下,他握着伞柄的手指归于放松,关切道:“闻老师是昨晚没休息好吗?喝奶茶提一提神,况且今天天气不好,闻老师的奶茶再不喝完都要冷了。”
闻冬没再出声,他低头又抿了一小口奶茶。
之后抬眸,隔着雨幕,遥遥望向不远处东北角楼顶,那个发着光的蓝色半球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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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学院那边有发现!”唐初挂断电话看向季凛,语速飞快道,“音乐之家412琴房,钢琴上检测出了小闻先生和韩扬的指纹!琴房内有饮料味道残留,在琴键上发现一滴液体,初步推测是奶茶!”
微微一顿,唐初觑了觑季凛脸色,语气谨慎道:“季老师,你说这个奶茶里,会不会被下了安眠药...?”
不过不等季凛回答,唐初又好似自我安慰般道:“就算下了也没关系的,按照琴房现在这个情况来看,那杯奶茶应该是洒了不少...不然不会闻得到明显味道,况且,况且小闻先生那么谨慎一个人...”
唐初越说声音越低,显然,在明确找到闻冬,亲眼看见他安全之前,谁也不能真的安心。
季凛不置可否,他还没回答,就听阮甜大声叫了起来:“找到了!季老师,唐sir,找到你们刚刚说的那个建筑了!”
季凛和唐初对视一眼,同时快步走到了阮甜的办公桌旁。
阮甜抬手指了指电脑屏幕中的一幢高楼,楼顶有个发着光的蓝色半球体。
“季老师刚刚说的应该就是这里,”阮甜飞快道,“雅深大学的天文馆,形似半个球体,每天晚上六点后就会亮灯。”
“地图缩小,”季凛沉声吩咐道,“主要定位这个天文馆西南方向就近的建筑。”
阮甜鼠标飞动,两秒钟后,季凛和唐初同时叫了停。
“这个小区!”唐初手指点在电脑屏幕上,大声道,“沈溪住的那个小区,竟然就在这个方向上!”
季凛对阮甜简洁说了声“多谢”,便转身快步向电梯间走去。
唐初急忙跟上,两人一同进入电梯间,想到什么,唐初又忽然道:“可是...沈溪那个小区安保严格,摄像头应该随处可见,韩扬如果真的要做什么,他会选在那吗?”
“不是在那,”季凛嗓音温沉,语气肯定道,“是在你那天透过沈溪家琴房看出去,看到的那幢筒子楼,那才是韩扬的心理安全区。”
那片筒子楼与沈溪所在的小区其实非常近,自然都是同一个方向,只不过在地图上没有被标记出来,因此唐初第一眼看到的是高档小区。
季凛话音落下,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一楼,两人谁也没有打伞,一同大步走进瓢泼大雨中,不等唐初再开口,季凛就一边从口袋中摸出车钥匙,一边简明扼要道:“唐副队,你坐我的车走。”
唐初点了下头,干脆利落坐进了季凛的副驾驶位。
车子驶上大路,挡风玻璃上雨刮器操作频繁,却依然阻挡不住雨水倾盆而下。
偏头看了眼下颌角轮廓紧绷,目视前方的季凛,唐初忍不住问道:“季老师,小闻先生是给你传递什么信息了对吗?我们过去,一定能找到他的,是不是?”
季凛没有立刻回答,他握着方向盘的修长手指收紧,片刻后,才好似莫名道:“他给我写了句诗,但愿我没辜负他的期许。”
话音落,黑色ne骤然加速,在雨中如钢铁巨兽般向前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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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想邀你一同看夜空,看东北角发着光的蓝色半球体...”
韩扬将微信里,闻冬二十分钟前发给他的信息读了至少第十遍,还是忍不住笑道:“闻老师,你钢琴弹得那
么好,写诗是真不怎么样...这也太直白了,发着光的蓝色半球体,像几何题,毫无美感。”
“是吗?”闻冬唇角微勾了勾,并不反驳,只是道,“那你也写一句给我听?”
“你刚不是说手机没电关机了吗?”韩扬撇嘴道,“我发给你你现在也看不到。”
“没关系,”闻冬单手托着下巴,眼眸半阖道,“你可以直接念给我听,催个眠。”
“闻老师不是已经快要睡着了吗?”韩扬笑了,他语气忽然放得很轻,“我再催眠,怕闻老师就真的直接在这里睡着了。”
闻冬好似不满,他轻“啧”了一声,故意道:“我看你也不会写诗,不知道曲作得如何。”
略一停顿,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闻冬好似感慨般道:“话说回来,你真的不知道我之前在琴房弹的那段旋律,是谁写的吗?那段写得真不错,绝望与希翼结合得淋漓尽致。”
韩扬霍然侧过头来,直直望进闻冬的眼睛。
“怎么了?”闻冬眨了眨眼,反问道,“你没听出来吗?还是说,你和我有不同见解?”
韩扬又盯着闻冬看了两秒钟,才重新偏开了头,继续望着雨幕。
他没有撑伞的那只手,缓缓插-入了口袋,仿佛在摸索什么。
半晌,韩扬才轻声道:“听出来了,我和闻老师的理解一样。”
他嗓音好像在瞬间就添上了两分哑意,好似在苦苦压抑某种快要喷薄而出的情感。
闻冬却恍若未闻,他轻叹一声,继续感慨般道:“我一直都在想,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样的绝望,才会写出那样的旋律。”
可韩扬却又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他揣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像是摸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将它攥得很紧,韩扬才忽然前言不搭后语般问道:“闻老师,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身上被赋予了你曾经最最最厌恶的一种特质,你会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楼下猛然响起一道剧烈引擎声。
闻冬若有所感,和韩扬一同朝楼底望去,但只看到了被溅起的大片水花,早已没有任何汽车的踪影。
一个极其短暂的小插曲,韩扬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转而侧头看向闻冬,好像依然在等着他的回答。
闻冬也从楼底收回了目光,他把还剩下将近一半的奶茶杯随手放在了地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才好似已经困倦到不经思考般,轻声答道:“那当然是——找到让我被赋予了那样最厌恶特质的根源,然后,亲手除掉它。”
伴随他最后五个字出口,韩扬一直揣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攥紧到了极致,隐在衣服布料下的小臂肌肉绷出了极其凌厉的线条。
闻冬从始至终都没有再侧头看韩扬一眼。
片刻后,在心中估了估大致的时间,闻冬不再犹豫,倏然闭上眼睛,就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直直倒入了韩扬怀里。
所有的事情都好似发生在瞬间——
韩扬扬手丢掉了黑色雨伞,一手揽住闻冬的肩头,另一只一直揣在口袋中的手终于抽了出来,手心紧紧攥着一根被削尖了的音叉底端!
可闻冬依然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平稳,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
尖刃直抵闻冬脆弱的脖颈,顷刻间便刺破了他过于白皙细嫩的肌肤,鲜红血液顺着颈部优美线条流下的刹那,韩扬后脑勺骤然一僵——
冰冷坚硬的枪口悄无声息抵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