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闻冬话音落下,不止是唐初倍感惊讶,季凛的眉梢都略微一挑。

“什么目的?”唐初激动道,“快说说看!”

闻冬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开头道:“我刚刚来之前,又去了一次音乐之家,进入了沈溪的琴房…”

注意到季凛和唐初的神情,像是知道他们关注什么,闻冬多讲了一句:“放心,我很谨慎,没有被别人看到,尤其避开了韩扬和韩安。”

季凛眉心舒展开,唐初也长出口气,闻冬才继续道:“我在琴房注意到了钢琴琴架上的琴谱,翻开那页的曲目是《G弦上的咏叹调》。”

虽然之前季凛给闻冬看过现场的照片,闻冬在照片中也看到了钢琴上有琴谱,但照片并没有单独给琴谱特写,因此闻冬之前从未注意过这个方向。

“什么弦?”唐初一脸茫然,“不是,这曲子怎么了吗?”

“巴赫的经典作品之一,”季凛温沉接话道,“我没记错的话,电影《七宗罪》里就用了这首曲作背景音乐。”

“没错,”闻冬点了点头,嗓音轻缓道,“在《七宗罪》里选这首曲,既有惩戒也有救赎的意味,不过我关注到它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知道沈溪这首曲子弹得很熟,根本不需要看谱,我之前在琴房还特意看了一下,这一页基本没有什么磨损痕迹,证明沈溪确实很少翻开它。”

唐初一拍手,大声道:“所以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是凶手特意翻到这一页,摆上去的!”

闻冬再次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不过唐初又迟疑道:“可是…只凭这一点的话,会不会有过度解读的可能?”

“不只这一点。”

“不只这一点。”

闻冬和季凛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完全不同的音色,却讲出了一模一样的五个字。

唐初看了看闻冬,又看了看季凛,日常怀疑自己在揣测犯罪分子心理方面是真的缺根筋。

侧眸看进季凛的眼睛,只是一眼,闻冬就了然,季凛和他再次想到了一起。

果然,就听季凛不紧不慢问道:“唐副队,还记得沈溪身体上的伤口吗?”

“记得,”这是唐初熟悉的领域,他立刻回答道,“致命伤在心脏,背后还有四处伤口,分别接近心脏的上下左右四个点。”

“我之前其实有想过,这五处伤口的排布是否有特殊含义,”季凛慢条斯理道,“直至刚刚小闻先生给了我思路,这五处伤口,原本一处在前四处在后,但如果把它们都放在同一个平面上,再纵横分别连接起来看…”

随季凛的话音,唐初已经随手在季凛办公桌上抽了一张白纸,用签字笔画了出来,他惊呼道:“我靠,十字架!横竖分别连接起来就是十字架!”

季凛偏头看了闻冬一眼,眉梢微挑,温声笑问:“小闻老师,我的理解正确吗?”

闻冬歪了歪头,也笑了一下,他并不直接回答,只是很真诚般道:“季先生,看来我在你面前,是真的很难保有秘密。”

“侥幸罢了,”季凛刻意谦虚一句,又意有所指般道,“我知道如果小闻先生不愿,那我是无论如何,也看不透小闻先生所想的。”

唐初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又突然打起了哑谜,他“哎哎”两声,将话题拉回正轨:“小闻先生刚刚提到的那首曲子,还有伤口的十字架排布,都是有惩...惩戒的意思,所以说,凶手杀害沈溪很有可能是为了...”

略一停顿,下意识觑了眼闻冬的表情,唐初才谨慎道:“惩罚?”

闻冬点了下头,轻叹一声道:“我认为是的。”

想起什么,他又简洁补充道:“韩扬今天在学校碰见韩安,他们两个人甚至互相不打招呼,甚至

韩扬还会刻意做出…”

说到这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闻冬忽然抬手,指尖在唇角一掠而过,才缓声继续道:“刻意做出在我看来是类似挑衅或者激怒韩安的行为,韩扬说他和韩安正处于矛盾期,并且默认了,他们之间的矛盾正是源于他的性向。”

随闻冬指尖刚刚那一掠而过的动作,季凛的目光又不可克制般落在了他的唇角,浅褐色眸底有一瞬间好似变得很沉,像是积蓄起风暴的漩涡。

不过确实只是一瞬间,下一秒,他就移开了视线,温声开口:“所以小闻老师是觉得,韩安确实具有杀害沈溪的动机,对吗?”

他神色如常,嗓音也依然温沉,只不过修长手指又覆在了桌上那颗头骨上,指腹压在那颗头骨的唇角位置,一遍遍摩挲。

闻冬恍若未觉,迟疑一瞬,他轻声道:“我是学美术的,思维方式不像你们那么严谨,基于目前的已知信息,我觉得韩安确实嫌疑非常大。”

“小闻老师说笑了,”季凛的手指又缓缓抬起,复又在那颗头骨凹陷的眼窝处流连,他语气真诚道,“小闻老师在案件方面,尤其是针对犯罪嫌疑人的行为心理分析方面,具有极其敏锐的天赋。”

“没错没错,”唐初也立刻附和道,“小闻先生快说一说你的看法!”

闻冬视线落在季凛的修长手指上,一瞬便收回,他垂眸组织了一下语言,条分缕析开口道:“首先,我认为韩安确实具有动机,从她和韩扬现在的相处状态来看,很显然她是不支持韩扬的性向的,她很可能一直知道沈溪和韩扬之间的关系,或许也曾尝试过规劝,但韩扬应该是并没有听她的,久而久之,她对沈溪自然会怀有怨恨。”

略一停顿,闻冬轻叹一声,才继续道:“而人心从来都是偏的,韩安是韩扬的亲姐姐,面对同性-恋这个她并不能接受的情况,韩安潜意识里依然会偏向韩扬,她会觉得是沈溪把韩扬带歪了,进一步来说,她会认为沈溪有罪,从而想要惩罚他,这与我们对凶手心理的揣测是吻合的。”

“没错!”唐初和季凛多年搭档养成的习惯,他会下意识顺着去思考,于是接话道,“进一步来看,一方面韩安作为韩扬的亲姐姐,这个身份非常容易获得沈溪的信任,另一方面韩安又作为钱书的学生,这一层身份又为她嫁祸钱书和陆梦婷都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确实如此,”闻冬点头表示赞同,但又转折道,“不过其实...有一点我觉得还不太通。”

季凛终于收回了手,他抬眸看向闻冬,又一次洞悉了闻冬的想法,慢声道:“按照小闻老师的这个思路,韩安对沈溪应该只有怨恨,只想要惩罚,不符合我们一直推测的,凶手对沈溪同时怀有正面感情。”

不等闻冬回答,唐初先举了举手,插话道:“那什么...我有个猜测,就是说会不会韩安其实原本一直默默崇拜沈溪,但在发现沈溪竟然和自己的弟弟是这种关系之后非常不能接受,所以就...就是说她确实又恨沈溪,但正面感情也还是存在的?”

季凛眉头微蹙了一下,像是直觉认为这个猜测不太对,但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出那个不对的点,最后只能淡声道:“目前来看,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闻冬薄唇微动,下意识想要反驳。

因为季凛和唐初都不知道,只有闻冬自己知道,前一天他在音乐之家闻到韩安在沈溪琴房外的情绪,是真的只有仇恨和释然,完全没有其余所谓的悲伤亦或后悔。

他实在很难说服自己相信,韩安对沈溪怀有过正面感情。

反倒是韩扬,一提起沈溪就能够感觉到难以掩饰的悲伤与怅然。

这就是闻冬一直想不通的点。

目前已知线索就这么多,他们再讨论下去也难以得到更有效的结论,闻冬

还是在所谓上班时间跑来市局的,因此把想说的都说完了,闻冬便准备告辞,他站起身走向门边,开口道别:“我来就是想和你们说这个,烦请季先生和唐警官再想一想,能否再顺着这个思路追查到更有用的线索,我就先去学校了,韩扬和韩安那边如果有什么动静,我会第一时间再告知你们。”

哎等一下,”想起什么,唐初忙从季凛桌上找到一张装在透明物证袋里的A4纸递给闻冬,“这个给你,这是在沈溪家里找到的,上面检测出了韩扬的指纹,应该是韩扬递交过的一份作业或者小测,被沈溪收了起来,你带去学校,说不定会用得到。”

闻冬接过,垂眸盯着那张手写五线谱右上角的红色A看了两秒,将它翻了个面,才点头认真道:“多谢,我会尽力。”

注意到闻冬的神情,唐初微微愣了愣,闻冬在沈溪这起案件中的出色表现,时常会让他忘记闻冬其实是受害者好友这层身份,因为闻冬总是太冷静了,只会在这样极其偶尔的瞬间,唐初才会恍然一下感觉到他的两分难过。

嘴巴张了张,一时间唐初不知该回句什么,但季凛已经先他一步开了口,以一副温和却隐约透出两分不容置喙意味的口吻对闻冬道:“我送你到楼下。”

闻冬抬眸看他一眼,没有拒绝,只是又和唐初打了声招呼,便转身先一步出了季凛的办公室。

季凛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电梯间,季凛上前一步与闻冬并排,他抬手按下了按钮,电梯开门时候依然绅士伸手挡在电梯门的一侧,让闻冬先进去。

进入电梯间的瞬间,闻冬鼻尖忽然涌起熟悉的草木香气。

今日的特殊能力又出现了。

闻冬习以为常,不动声色看着季凛走进来,站在他身旁。

像是源于某种心知肚明的缘由,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电梯“叮”的一声响到达一楼,电梯门缓缓打开,闻冬抬步迈出去的刹那,听见身侧季凛低笑了一声,忽然开口,意味不明道:“小闻老师,如果我说,我后悔让你参与进这个计划了,你会理解吗?”

闻冬脚步微顿,他侧头看向季凛,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梢。

没有了唐初在场,季凛落在闻冬唇角的目光变得异常直白而不加掩饰,他一只手覆在另一只手手腕,在金属锁链上来回摩挲,缓声自我剖白道:“我在想,如果加入计划的人不是你,韩扬还会不会碰那个人的唇角,不过其实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被碰唇角的人不是你,我大概不会这样在意。”

季凛的嗓音是他一贯的温沉,视线中却含了一股不加遮掩的侵略意味。

他的目光缓缓左移,落在闻冬耳垂上微晃的金属锁环上,一瞬之后,又缓缓移回闻冬的唇角。

有那么一个瞬间,闻冬隐约觉得,季凛大概很想要在他的唇角上,也挂上这样一个锁环。

可充斥在鼻尖的气息依然是毫无波澜的,温柔干净的草木香气。

与季凛所谓的在意,以及他目光之中的侵略意味反差极大。

闻冬蓦然笑了一下,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勾了一下耳垂上的锁环,嗓音清透,语气却似能惑人的海妖:“季先生,或许除了耳垂,你也很想在我的唇角上打下标记?”

闻冬敏锐察觉到,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季凛的眸底就好似猝然升腾起了灼灼火煋。

短暂的片刻之后,季凛唇角微勾,低笑了一声,他语气依旧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全然是另一番意味:“坦白来说,确实很想,毕竟小闻先生应该深有体会,没有猎手会希望自己的可口猎物被任何其他人觊觎,不过锁环挂在唇角,大概会很痛,我不太舍得。”

“是吗?”闻冬微微歪头,刻意做出一副惊讶模样,“我之前就说过

了,我在做高明猎手方面并没有什么心得,不知原来真正高明的猎手,并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反而如此懂得以退为进。”

季凛垂眸,盯着闻冬看了两秒钟,半晌,他又不置可否般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忽然抬手解开了自己右手袖口的那颗纽扣,慢条斯理将衬衣衣袖翻卷了上去,露出小臂上的那道伤口。

这伤口不知是遭遇了季凛如何不同寻常的对待,至今依然没有丝毫将要愈合恢复的迹象,反而随他动作轻轻一动,底端就还能渗出鲜血。

季凛神色不动,他左手食指的指腹轻轻蘸上了伤口底端流出的一抹鲜红,之后食指缓缓抬起,覆上了闻冬的唇角。

察觉到闻冬并没有丝毫躲避抗拒的姿态,季凛微微阖眸,食指顺着闻冬的薄唇形状轻缓描摹而过,用鲜血将他原本浅淡的唇瓣,染上了过分鲜红的颜色。

与闻冬白皙到近乎透光的肤色形成了极致强烈的对比,让他看起来神魔难辨,像一朵颓靡而又昳丽的花。

季凛终于收回了手,他微向后撤了半步,垂眸欣赏自己的杰作,眸底隐约划过两分堪称餮足的光,用彬彬有礼的语气讲出近乎病态的话语:“小闻老师,还请务必注意自己的安全,另外记得留心韩扬,不要再给他得逞的机会了,不然,我不知道我下一次是否还能如此克制,给我的可口猎物仅仅打下这样温和的标记。”

闻冬抬眸直直回视季凛的眼睛,目光不闪不避,半晌,他忽然一舔唇角,品着充斥整个空腔的血腥味道,挑衅般轻笑道:“季先生,多谢你的忠告,让我愈发期待下一次了。”

讲完这句话,不再等季凛的回应,闻冬便先一步转身,大步向市局外的停车场走去。

留给季凛的背影依然洒脱而自如,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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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雅深音乐学院的篮球场边,阳光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投在地面上,拉得极长。

“姐,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嗯,你知道的,这原本就是我们计划中的最后一环,虽然是下下策,但到了现在这一步,也不得不为之了。”

“姐,我们...我们真的不能再回头了吗?”

“回头?别人回头是岸,我们回头能有什么?你知道的,早在十二年前的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不能上岸了,大概溺毙在海里,就是我们最终的宿命。”

“姐,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这是我心甘情愿定出的计划,以后,就都只能靠你一个人了。”

“不是的...我不是因为这个道歉,姐,你不会想知道原因的,但是对不起,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他尾音染上一种奇怪的颤栗,像是将要溺死之人极其压抑的哽咽。

地面上稍矮的那道影子微动,长长的手臂抬起,手掌覆上了更高那道影子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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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老师,”唐初坐在季凛办公室内的单人沙发上,眉头紧锁,“我现在越来越想不明白,韩扬在这个案子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们现在基本能够确认,他确实是沈溪之前的男朋友,那如果按照之前的推论,凶手确实是他姐姐韩安的话,韩扬知不知情?关键是什么时候知情的?也许凶器就是他替韩安放进钱书车里的?所以他算是被迫合谋且包庇?”

“韩扬身上确实有不少矛盾的点,”季凛温声应道,“除了你刚刚提到的之外,我更想知道的是,那个我在皮囊酒吧看到的坐在他对面的女生是谁,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同居?另外,既然他是沈溪的男朋友,那么沈溪被杀害的那天是沈溪生日前夕,韩扬为什么不和沈溪在一起,反而要和另一个女生一同在酒吧喝酒?”

唐初咂了咂嘴,忍不住“啧啧”道:“季老

师,听你这么说,韩扬这就是个男女通吃还脚踏两条船的渣男啊!”

谁知季凛却摇了下头,他目光一瞬飘远,缓声道:“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默认凶手只有一个人...”

唐初一惊,呐呐道:“季老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割裂了...”季凛手指无意识般在桌面上轻点,他像是又陷入了另一个黑暗异世界,低喃道,“凶手惩戒的情感与正面感情并存,表现出来得却非常独立,记得万法医说过的吗,正面伤口的力道比背后伤口的力道要重非常多,就好像正面的伤口代表惩戒,背后的伤口则表达了隐忍的正面感情,但人不是机器,如果凶手只是一个人,他究竟怎么能做到将自己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分离得这么彻底?”

怀有正面感情的人,很难下狠手;真正一心想要惩戒的人,不会心慈手软。

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却同时体现在了沈溪的尸体上...

唐初顺着季凛的话思考下去,忽然明悟了季凛的意思,他震惊道:“季老师,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可能是两个对沈溪怀有不同感情的人?!”

但季凛还没来及回答,他办公室的门就骤然被敲响了。

敲门声分外急促,传递出焦急的情绪。

阮甜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她急声道:“季老师,唐sir,你们快出来!有人来自首了,就是那个韩...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