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雅深市市局刑侦支队内。

因为季凛的猜测,陆梦婷最终还是没有被带进审讯室,而是坐进了问询室——

以协助调查,及潜在受害者的身份。

不过,这一次,负责问询的人,不再是队内的小警察,而是只有季凛一个人。

原因无他,只因经历了之前那场“跳楼”事件,陆梦婷对季凛的信任度暴增,但对其余男性警察们,包括唐初,依然还是怀有警惕的。

因此,只好让季凛亲自上阵,唐初则在玻璃外,戴着耳麦旁听。

问询室内,不等季凛开始问,陆梦婷倒是先开了口,她抿了抿唇,轻声问:“你真的相信我吗?我说的话,你都会相信吗?”

“当然了,”季凛唇角勾起温和弧度,好似毫不犹豫般,温声反问道,“如果不相信你,我们又怎么会让你坐在这里?”

这句话无疑给了陆梦婷极大的勇气,她又盯着季凛看了两秒钟,之后,做了个深呼吸,又攥了攥拳,才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小声开口道:“我…我在牛仔裤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边说,她一只手边伸进了牛仔裤口袋,从中摸出了一张,叠成信封模样的纸。

目光触及的那一瞬,季凛眸色微动。

因为他的风衣口袋里,也同样有一张,被叠成了信封的纸——

那是他的小闻画家,赠与他的礼物。

季凛缝过针的那条手臂,下意识般动了一下,修长手指覆上了另一边手腕,在锁链上轻轻摩挲。

片刻后,季凛才停下动作,转而抬手,从桌上拿起了陆梦婷刚刚放上来的那个纸折信封,却并没有直接打开,而是抬眼看向陆梦婷,极其礼貌地征求她的同意:“不好意思,冒昧问下,我可以打开看吗?”

像是没想到季凛会这么问,陆梦婷怔了一瞬,才点头道:“当然,本来就是要给你看的…因为这个,不是我写的…”

得到了陆梦婷的准许,季凛才将手里信封纸慢慢展开,平铺在了问询室的桌上。

然而,看清纸上内容的刹那,季凛的瞳孔,就骤然一缩。

这张纸,竟然是一封“遗书”。

一封以陆梦婷口吻,写出的遗书。

开篇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异常直白的认罪——

是我杀死了沈老师。

显然,陆梦婷自己早已看过了这上面的内容,她急切道:“这真的不是我写的!真的不是我!你们相信我,我…我是真的对不起沈老师,但是我,但我怎么可能那么做?!”

季凛略微偏头,隔着玻璃与唐初对视了一眼。

多年搭档,唐初瞬间明悟了季凛的意思,季凛是在通过眼神告诉唐初——

他之前所做的猜测,正在逐渐得到落实。

季凛将视线重新转回陆梦婷身上,他神色如常,温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张纸的?”

他虽没有直接说“相信”,但这个问题,就像是默认了,陆梦婷确实只是一个“发现者”,而并不是这封所谓遗书的主人。

陆梦婷明显被安抚到了,她缓了缓情绪,认真回答道:“就是在我下来之后…被你们救下来之后,我当时,当时在哭,想摸口袋找个餐巾纸,结果就摸到了这个…”

季凛微微颔首,又忽然问道:“那你有没有发现,口袋里还少了什么东西?”

陆梦婷茫然反问:“少了什么?”

季凛垂眸注视着陆梦婷,短暂的一瞬后,他没有回答,而是忽然转口问:“要不要做个小游戏?”

陆梦婷这下更茫然了,不明白好端端的问询,为什么又突然做起了游戏,她呐呐问:“什么…游戏?”

季凛又朝玻璃外看了一眼,唐初接收到视线,立刻让阮甜把之前应季凛要求,准备好的东西送了进去。

那是一个迷你收纳袋。

季凛接过,礼貌道了声谢,才从收纳袋中取出物品,一一陈列在陆梦婷眼前——

那是五个不同款式的挂坠。

其中四个挂坠,都是让阮甜在陆梦婷学校附近的礼品店买的,就是时下流行的款式——

一个毛绒小企鹅,一个亚克力奶茶杯,一个金属暴力熊,还有一个极简音符。

而剩余的那个,则是之前从陆梦婷口袋中掉出来,被唐初捡起来的,面具挂坠。

季凛特意将这个面具挂坠,放在了最中间,陆梦婷能够直视的地方,以方便观察她的反应。

“好了,”季凛认真注视着陆梦婷,语气依然是极尽温和的,“其实也不算小游戏,就是让你,从这五个挂坠中,选出一个最喜欢的。”

因为季凛的刻意摆放,也因为这个面具挂坠最不同寻常,因此陆梦婷的目光,最初确实是被它吸引了。

但是,她的目光在上面,只停留了非常短暂的一瞬,便移开了,她还下意识撇了撇嘴,小声发表意见:“这个好丑…”

之后,陆梦婷便没再看这个面具挂坠一眼,在其余四个中做起了选择。

她最先排除掉了暴力熊,又排除掉了奶茶杯,最后在毛绒小企鹅和极简音符间犹豫不决,忍不住抬头问季凛:“只能选一个是吗?”

季凛笑了一下,故意点头道:“是的,只能选一个。”

陆梦婷脸上为难神色愈发明显,又犹豫两秒,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非常符合自己音乐生身份的那一个,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极简音符,给出自己的答案:“只能选一个的话,就选这个。”

季凛神色不变,一一将其余四个挂坠重新收回收纳袋里,才把极简音符的那个,推到了陆梦婷手边,淡声道:“送你了,就当作是,你愿意配合我们的小礼物。”

从陆梦婷挑选挂坠的过程来看,季凛没有看出任何异常。

也就是说,以季凛的判断,陆梦婷是真的不认识这个面具挂坠,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挂坠,曾经在她的口袋里存在过。

再进一步来讲,这个面具挂坠,和这封所谓遗书,应该都是有人趁陆梦婷不注意,放进她口袋里的。

而那个躲在暗处的人,也许就是,杀害沈溪的真正凶手。

陆梦婷没想到会忽然收到小礼物,她怔了一下,可还不等她说出什么拒绝的客气话,季凛就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推到了她面前,又温声开口:“劳驾在上面签个名。”

陆梦婷不知这又是什么意思,一头雾水,只好乖乖照做,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大名。

刚刚停笔,就听季凛又不紧不慢道:“我接下来提出的要求,可能对你而言,不是很好接受,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尽可能配合我们,毕竟,你也一定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杀害了沈溪,又是谁,在你口袋里放下这封所谓遗书的,对不对?”

陆梦婷点了点头,认真道:“什么要求?我都会配合的。”

得了这句保证,季凛才用自己的签字笔,轻轻点了点陆梦婷面前的纸,低声道:“再在这张纸上写一句话,就写——是我杀死了沈老师。”

果然,听到季凛的要求,陆梦婷神情就变了,她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写这句话?你们…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季凛摇了下头,他的嗓音永远温沉,语气也永远淡然,轻易就能安抚到听话的人,“让你写这句话,不是因为不相信你,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们相信你,相信你是被人陷害的,才会要你这么做。毕竟…”

略一停顿,季凛手中签字笔转了个圈,继续道:“毕竟,你知道的,警方破案,不能只靠主观的“相信”,而是要靠客观的证据,只有用你的笔迹,和你交给我们的,这封遗书上的笔迹,做专业比对,才能真正证明,那并不是你写的,这样,你能理解了吗?”

听了季凛的认真解释,陆梦婷情绪平缓多了,她点了点头,低头握笔写了一个字,但又顿住了,犹豫一瞬,她还是没忍住,求救般问道:“我理解了,但…一定要是这句话吗?换一句话,不行吗…”

“不行,”这次季凛回答得很干脆,语气依然温和,却又隐约带出两分不容置喙的味道,“我知道,让你写下这句话,对你而言,确实很残忍,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确实是最具有代表性的。”

因为笔迹本身,同样能够泄露一个人的情绪。

陆梦婷不再多问,她强忍心中情绪,还是一笔一画,将“是我杀死了沈老师”,这句话写了下来。

放下笔,陆梦婷飞快眨了下眼睛,敛去了眼底泛起的水汽。

唐初开门走进来,伸手从桌上拿起陆梦婷刚刚写字的纸,还有陆梦婷提供的那封“遗书”,怕又刺激到她,唐初抽了纸就退回门边,扬声道:“我让小阮送去找笔迹鉴定专家做分析,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边说,他就已经退出去,并顺带重新关好了门。

“好了,”确认问询室的门已经完全关好,唐初也重新带好了耳麦,季凛才循循善诱般继续道,“那么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觉得自己对不起沈溪了?”

听到这个问题,陆梦婷又不自觉攥起了手指,她沉默半晌,才终于起了个话头:“4月14号那天,我...我收到了一个匿名纸条...”

-

同一时间,闻冬家中。

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姿态恭敬,双手递上一份文件袋,恭声道:“小闻少爷,您要的个人简历做好了,都按照您的要求,做过了修改。”

闻冬也双手接过来,礼貌回道:“多谢,辛苦你专程送来。”

“小闻少爷言重了,”年轻男人立刻摇头,“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闻冬没再同他你来我往的客气,只是点了下头,转口道:“代我向荣伯问好。”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道:“老夫人也托我给您带话,要您下次,一定同小盛少爷一同回去。”

“知道了,”闻冬眼底泛起真实笑意,语气也柔和了两分,“替我转告奶奶,我下次一定会和夏夏一起回去的。”

任务完成,年轻男人转身出门,还恭敬替闻冬关好了门。

闻冬却并没有急于将文件袋打开,只是将它顺手放在了玄关的装饰柜上,他视线在今天新换的,开得极盛的玫瑰上一掠而过,满意点了下头,才转身走回了客厅。

盛夏依然半躺在窗边的轮椅里。

闻冬走过去,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动作自然拉过盛夏那只早已萎缩变形,安静蜷缩在小腹上的瘫手,轻轻揉捏。

“冬冬哥哥…”盛夏朝闻冬笑了笑,轻声问他,“你…真的,想好,了吗?”

闻冬点了下头,又叹了口气,无奈道:“警察那边,最新线索应该又要断了,到目前为止,接连出现了三个嫌疑人,可这三个,又都接连被排除了嫌疑,我想,他们应该也会调整侦查的计划和方向,毕竟那个凶手,藏得很深,障眼法又确实玩得很不错…”

大概是受到情绪影响,盛夏那只被闻冬握着揉捏的瘫手,不受控制抽搐两下,手指扭曲成正常人难以达成的弯度,他喘息道:“冬冬,呼…冬冬哥哥,既然,都知道,警方也会,调整计划,那就,就不能,等警方,的结…嗬...结果吗?”

他肺活量实在太差,这样一句话,断断续续讲完,整个人都像是被抽了力气。

闻冬便急忙打开了身旁的制氧机,给盛夏戴上了鼻氧管,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抚:“乖,不急,调整呼吸。”

等盛夏的呼吸重新趋于平稳,闻冬才回答他刚刚的问题,轻声道:“夏宝,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过的话吗?有的事情,是真的逃不开的。”

他略一停顿,又无意识般抬手,轻轻转了下自己锁骨上的那颗圆钉,语气变得更为轻缓,像是说给盛夏听,又好似只是在自己低喃:“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面具,竟然都已经渗透进了高校里。”

“面具”那两个字,闻冬说的极其含混,近乎就是气音,盛夏没听清,下意识追问了一句:“什么?什么,渗透?”

闻冬倏然回神,他垂眸看了盛夏一眼,眼底划过一瞬难辨神色,又很快恢复如常。

最后,闻冬只是摇了摇头,一边眉梢微挑,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是…我不想一直等别人告知我信息,告知我进展,那样太被动了,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被动。”

-

次日清晨,雅深音乐学院公开举办了钢琴老师的面试。

而闻冬,正是受试者中的一员。

他极少见地,穿了一身西装。

淡蓝色的西装,配内里纯白色的衬衣,亮蓝色的袖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愈发衬得他干净而尊贵。

没错,这便是闻冬的新计划。

通过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杀害沈溪的凶手,有极大可能,依然就潜伏在雅深音乐学院当中。

而前一天去学校找陆梦婷的时候,闻冬无意间看到了招聘钢琴老师的信息,便有了新的计划——

应聘这个职位,之后,以己作饵,看一看,能否钓出那个,一直藏在障眼法之后的人。

不过,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闻冬才刚刚到达校门口,开门下车,一转身,就遥遥看到了一道向他走来的熟悉人影。

闻冬挑了挑眉,摸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还早,便也不急于进学校了,干脆直接靠在车身上,点了支烟,等季凛走近。

季凛依然穿着他惯常穿的,白衬衣黑长裤,风衣外套随意搭在一边臂弯。

看见他的第一眼,闻冬就下意识看了眼他的手腕,不过很遗憾,今天在季凛的两只手腕上,都没有看到锁链。

季凛终于走近了,又极礼貌而绅士地,停在了一步之遥。

“小闻先生,”季凛唇角勾起温和弧度,温声开口,“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确实很巧,”闻冬一点头,同样礼貌问候,“季先生,早上好。”

好像只是一个动作,一句话间,两人就轻而易举,将他们的关系拉回到了最初。

仿佛昨天一同从七楼跳下的濒死极限,与后来极尽病态又充满诱-惑的对峙,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早上好,”季凛回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闻冬含在唇边的烟上,他忽然问,“可否问小闻先生,借个火?”

闻冬一愣,他还从来没见季凛抽过烟。

可不等他发问,季凛就已经从风衣口袋中,摸出了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支,递到了唇边,好像姿态娴熟。

闻冬盯着季凛又看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手伸进口袋去摸打火机。

然而,他的手指才刚刚触碰到打火机,季凛就忽然上前一步,靠近了他。

闻冬下意识止了动作,抬头看向季凛。

离得近了,闻冬才发现,季凛不知是对自己小臂上的那道伤口,又做了什么非常人行为,明明昨天缝针缝得好好的,可现在,那伤口却又好像崩裂开了,白衬衣上都映衬出点点血迹。

可季凛却像是浑然不觉般,他微微低下头,让自己唇边的烟,碰触上了,闻冬唇边,还燃着明灭火煋的烟。

仰头的动作,将闻冬本就优美的脖颈线条,拉伸得更为纤长。

两人的影子被日光一同映在地面上,远远看去,好似一对交颈鸳鸯。

闻冬能够清晰听见,烟丝被烧灼的那一瞬间,所发出的轻微丝丝声。

有那么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闻冬恍惚觉得,正在被烧灼的,并不仅仅是烟丝。

或许,还有他的心脏。

闻冬从没被人这么借过火,或者说,他不会允许别人,以这种方式来借火。

因为,这个姿态太暧昧,也太臣服了。

宛若献吻。

季凛这一下,确实来得猝不及防。

然而,还不等闻冬做出反应,季凛就已经绅士般退后了半步,如果忽略他依然还落在,闻冬那半掩在衬衣衣领下的喉结上的目光,他的神情依然是温和自然的,语气也依然彬彬有礼:“小闻先生,多谢。”

话音落,他停顿一瞬,娴熟吸了口烟,又忽然笑着转口道:“不过,虽然我能理解,小闻先生对于沈溪的案子,所一直抱有的高度关注,但关注到,不惜以身涉险这个程度,我就真的很难不怀疑,小闻先生别有所图了。”

显然,他们都在看到彼此的第一眼,就明白猜出了,对方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季凛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温和的玩笑,但闻冬清楚知道,这又是他的一次试探。

没有急于回答,闻冬目光,落在季凛那只夹着烟的手臂上。

不知这人是故意还是习惯,他夹烟的那侧,正是受伤的那条手臂。

此时,随着他吸烟时,抬起又放下的反复动作,白衬衣上的点点血花,已经越开越多。

有种怪异的美感。

闻冬垂眸看了片刻,唇边忽然绽放出,一个近乎昳丽的笑容。

他走近季凛,又吸了口烟,之后,略微侧头,贴近季凛的耳侧,将那一口烟,都悉数喷洒在了季凛的耳廓。

修长手指轻轻搭上了季凛受伤的小臂,准确来说,是搭上了,那还正在往外汩汩流血的伤口。

感受滚烫的,新鲜的血液,隔着一层单薄布料,在自己指腹下流淌,闻冬微阖了下眸,复又睁开。

指尖轻缓划过伤口的线条,如愿欣赏着季凛眸底盛开的光芒,烟雾缭绕间,闻冬与季凛对视,眼神都仿佛带着钩子,他意有所指般,轻笑了一声,又坦然自若道:“我确实别有所图,季先生不妨猜猜看,我图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