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极其短暂,又仿佛极度漫长的,两秒钟。
短暂到只是一眨眼,却又漫长到,亲历了一场生死。
闻冬再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就直直撞入了季凛的眸底。
季凛向来浅淡的眼眸,此时此刻,亮得惊人,就像是某种极端凶猛的巨兽,意外捕获极品猎物时候,而根本克制不住,眼底泛起的金光。
那光真的过分明亮了,亮到让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亮到闻冬为此目眩神迷,难以自拔。
又过了两秒钟,闻冬才渐渐感觉到自己灵神归位。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过分紧促而滚烫,胸腔内的心脏跳动,更是异常活跃而剧烈。
同时,他也感觉得到,季凛的,同样不遑多让。
他们刚刚才一同经历了一场过分短暂却也过分漫长的,濒死极限,此时,他们滚烫的呼吸纠缠在一处,剧烈的心跳,亦契合在了同一个频度。
就像这世界上,在这一刻,只剩下了他们。
只有他们。
又是片刻之后,闻冬的神智才终于回归。
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和季凛现在的姿势,好像很奇怪…
季凛倒还算好,只是半坐在地上,而至于他…
他则是整个人,都扑在了季凛身上!
极罕见地尴尬了一瞬,闻冬飞快站了起来。
之前的过度冲力所带来的肌肉酸痛,让闻冬略微踉跄一下才站稳,他缓缓抬了下手臂,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依然在不受控般轻微颤动。
闻冬清楚知道,这并不是源于极度的恐惧,而是源于,极度的兴奋。
从七楼廊道上,跳下去的那一刹那,只有闻冬自己知道,那涌上头脑的,能够让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感觉,名为兴奋。
还是极其强烈的,根本无法克制的,兴奋。
而也是直到这一刻,闻冬才意识到,他们真的运气绝佳,并没有直直坠落地面,反而托这幢拥有奇怪造型的宿舍楼的福,他们掉落在了,三楼中间,一个凸出来的小平台上。
刚刚那极其短暂的两秒钟里的记忆,渐渐回拢,闻冬隐约记起,其实他跳下去的同一瞬间,就被季凛牢牢揽入了怀里。
而在下落的过程中,季凛好像还靠单边手臂,在某一楼层的某个围栏,亦或什么东西上,短暂借了一下力,做了一个缓冲。
想到这,闻冬立刻垂眼去看季凛。
可季凛却依然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坐在地上,难得没有在意这个姿势,并不够体面优雅。
他的目光也依然直直落在闻冬身上,一瞬不瞬。
好像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物。
那目光真的太直白,也太热切了。
饶是早已习惯被人注视的闻冬,也不太能经受得住。
他下意识舔了舔唇,伸手在季凛面前晃了一下,轻声开口:“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季凛长而浓密的睫毛轻微一掀,片刻后,他没有回答闻冬的问题,而是突兀开口:“抱歉,小闻先生,我可否暂时问你索要回来,我之前送你的锁链?”
完全没想到,季凛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提出这样一个古怪请求,闻冬愣了愣,虽不知道季凛是要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点了头,伸手解开了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取下来,递还给了季凛。
季凛唇角微勾了一下,温和有礼得一如往常,“多谢,下次,我再送你一条新的。”
边说,他边抬起一边手臂,去接闻冬递过来的锁链。
闻冬这才看到,季凛受伤了。
季凛这只手臂的内侧,不知是不是在刚刚下落过程中,借力的时候,剐蹭到了哪里,衬衣布料早已被划烂,露出了内里,一道目测足有10长的伤口!
并且,划得还不只在表面,闻冬能够清晰看到皮肉绽开,鲜血从新鲜的伤口内汩汩涌出,在季凛纯白色的衬衣上,绽开一朵朵血色的花。
随着季凛举起手臂的动作,流出的鲜血,就顺着他的手臂线条蜿蜒而下,滴落在水泥地上,也滴落在他的黑色长裤上。
可再看季凛本人,他却像是根本没发现自己的伤口,也根本不知疼痛一般,连眉毛都没有蹙一下。
从闻冬手中接过了锁链,季凛就垂下头,将那尚存闻冬体温的金属锁链,覆在了自己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腕上,之后,举着这只还在不停往下流血的手臂,慢条斯理地,开始一圈圈缠绕锁链。
那其实是幅近乎怪异的画面,就像是一头受伤了的凶兽,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却只是执意要为自己套上枷锁。
这种怪异,与季凛从始至终,散发出的,温柔干净的草木香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甚至,闻冬回想起,就连之前,季凛整个人悬于七楼的高空之时,闻冬也没有在他身上,闻到任何不同于草木香的味道。
只是现在,闻冬无暇去深思这份怪异,他焦急道:“你做什么?我…我打电话给唐警官,让他带医生上来,应该会有医生的,你这边手臂暂时别再动了…得包扎!”
边说,闻冬边将手伸进了口袋摸手机。
可他才刚刚将手机摸出来,还没来及解锁,就听季凛低低“嘘”了一声。
闻冬的手,下意识就顿住了。
季凛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又垂眼下去,继续慢条斯理地缠绕锁链,用极尽温沉的嗓音,讲出近乎病态的话语:“稍等一下好吗?很快,等我把自己锁好,不然…”
说到这里,季凛蓦地笑了一下,又抬眼,热切目光在闻冬身上一掠而过,复才不紧不慢道:“不然,小闻先生,我怕吓坏你。”
季凛说这句话的本意,大概确实是一种忠告。
可无疑,它听在闻冬耳朵里,就成了一种挑衅。
“季先生,”闻冬忽然又向前一步,在季凛面前蹲了下来,他眼角眉梢都上挑着,调笑般反问,“连跟你一起,从七楼跳下来,我都没有被吓到,你真的觉得,我会被你吓到吗?”
闻冬敏锐注意到了,在他说出“从七楼跳下来”的时候,季凛的手指微微一顿,凌厉喉结极轻微地,上下滑了一滑。
最后一截锁链终于尽数缠绕完毕,季凛倏然抬眸,直直望进闻冬的眼睛,嗓音沉沉如蛊惑:“小闻先生,你知道,你当时跳下来的那个瞬间,我在想什么吗?”
闻冬微微一怔,心底腾然而起一股强烈的期待。
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那个瞬间,可能都只会有惊恐。
因此闻冬才愈加期待,季凛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略顿一瞬,闻冬唇角扬了起来,彬彬有礼道:“愿闻其详。”
季凛略微靠近了闻冬,目光定格在闻冬裸-露在外的脆弱喉结上,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我那时在想,小闻先生,真乃世间尤物,想吃掉你。”
可他话音刚落,闻冬还未来及做出回应,身后就突然传来了唐初十足惊喜的声音:“我靠,谢天谢地,你俩真的在这!”
原本,唐初和阮甜,还有一众消防救援人员,一直都等在宿舍楼的正下方,气垫当然也铺在正下方。
因为之前陆梦婷所站的位置,如果真的不幸掉落的话,就会掉在正下方那片区域。
可他们等了一段时间,发现陆梦婷的身影不见了。
源于这楼的奇怪造型,他们视角受限,在楼下只能看到陆梦婷最初所站的,楼顶最边缘的那条廊道,还有垂直廊道靠近外缘的三分之一部分。
因此,他们看见了陆梦婷转身返回。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唐初原本以为,很快,他们就会等到季凛和闻冬,一起带着陆梦婷下来。
可谁知,不久后下来的,竟然是陆梦婷!
陆梦婷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她梨花带雨般哽咽着,终于断断续续讲明白了——
季凛和闻冬,竟然一起从七楼掉下去了!
而他们掉下去的那个位置,还并不在气垫铺置的区域内!
天知道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唐初是真觉得自己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不过,他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之后,便带领消防救援一同跟随陆梦婷,前往了那个闻冬和季凛可能坠落的地点。
那是这奇怪造型的楼,内侧的一片空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等唐初他们到了地方,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闻冬和季凛的身影,不过同时,也没有任何血迹之类的痕迹。
唐初提着颗心,又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还是陆梦婷突然想起来,说他们这宿舍楼,三楼中间属于半露天式,建了个凸出来的小平台。
唐初立刻把陆梦婷交给了阮甜,自己则跑出了百米冲刺的速度,终于找来了这里。
“吓死老子了…”唐初毫无形象地弯腰撑着膝盖喘气,“那特么可是七楼!七楼!幸好有这个平台,真的,幸好...这楼真会建,建得真好!要不然...要不然你俩真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得要了我老命!”
他一个人自顾自感慨了半天,才勉强平复了情绪,正要再说什么,可一抬头,就看见了季凛手臂上,那么长一道还在往下流血的伤口!
刚刚被闻冬挡着,唐初只粗略扫了眼两个人都好着,周围也没什么明显血迹,整个心神就都松懈了。
现在闻冬站去了一旁,唐初才看见季凛竟然受伤了。
“我靠…”唐初急忙一叠声道,“快跟我走,楼下有医生!你这看着得缝针...哎还有哪儿伤了吗?腿好着吗能走吗?小闻先生好着吗?”
“放心,”季凛早在唐初出现的瞬间,就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模样,此时简略一颔首,温声道,“都好着,小闻先生好着,我也就只有这一个小伤,别担心,下去处理就好了。”
唐初拍了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又忍不住感叹道:“季老师你真牛逼,这都叫小伤。”
季凛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唐初也不再多废话,转身先一步往楼梯间走。
季凛正要抬步跟上,闻冬却忽然走到了他身旁,之后,一言不发,只是伸出了一根食指,指腹贴在了,季凛还在流血的小臂上。
他指尖蘸了一滴季凛刚刚流出的血,血液鲜红,与他过分白皙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红得刺目。
再之后,迎着季凛陡然变味的目光,闻冬不紧不慢,抬起那只手指,送到唇边,微微探出舌尖,卷走了那一抹艳丽的红。
抬眼,看进季凛的眼睛,闻冬唇边绽放出一个好似挑衅的笑容。
仿佛在无声回应季凛之前说的那四个字:“想吃掉你”——
你看,现在,是我先吃到你了。
做完这个动作,闻冬依然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反而率先一步,走在了季凛前边。
就像根本感觉不到落在自己背后,那道仿若能够将他整个人都灼穿的热切视线一样,闻冬一步一步,走得平稳而自如。
季凛也没再开过口,只是全然不顾依然流血的伤口,一下又一下,摩挲手腕上那串锁链。
就像在通过这个动作,一遍遍将内心疯兽,牢牢上锁。
直到下到楼下,第一时间被唐初拉到了医生旁边,医生准备打麻药,再缝针的时候,季凛才终于停下动作,温和有礼道:“辛苦您了,不过,不用打麻药了,直接缝就好。”
医生还没来及说话,唐初先震惊了:“不是,我说季老师,你这伤口这么深,不打麻药你不疼的吗?”
季凛摇了下头,神色如常,确实看不出丝毫疼痛模样,“不疼。”
略一停顿,他又重复一遍:“麻烦了,就这样缝就好。”
年轻医生见他坚持,便不再多劝,放下麻药,转而开始清理伤口。
闻冬站去了一旁抽烟,唐初盯着季凛看,忍不住又问:“季老师,你真的不疼吗?”
伤口那么深,里面还混杂了不少沙砾,被医生用医用镊子一点点夹出来,唐初看着都觉得疼。
可季凛依然眉目舒展,就好像屏蔽了痛感一样,他简略又答了句“不疼”,便将话题引回了正事上:“陆梦婷状态怎么样了?”
唐初注意力果然被转开了,立刻道:“还行,刚下来时候看起来被你跟小闻先生吓得不轻,我打发小阮带她去吃个午饭缓缓,再带回局里审讯,哎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有围栏吗,你们怎么会突然掉下去?”
又回想起那濒死极限的瞬间,季凛眸色微动,像是下意识想要再摩挲一下锁链,但碍于这只手臂暂时不能动,于是只轻轻捻了一下手指,才低声开口:“中间有一段围栏,两边都是松的...”
略一停顿,季凛示意唐初靠近,之后,压低嗓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认真道:“唐副队,我个人认为,陆梦婷的“自杀”并不简单,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且具有诱导性的,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