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队赶到时,我还在大口大口地吸气;喉咙里像灌了沙子,并且头晕目眩,腿上还有两处地方在流血。医务人员检查了我的要害器官之后,坚持要送我到急诊室,但我拒绝。不过我还是到了救护车跟前。他们给了我一条湿毛巾,一瓶水,并为我包扎了伤口。我擦了擦身上的烟灰,将短上衣披在肩膀上。麦克赶到的时候,大火已经浇灭,只剩下湿漉漉的一堆瓦砾。
“一块搁板?”麦克听消防队长简短介绍了情况以后走过来抓住我的双肩。“你靠一块搁板就从资料库逃了出来?”
“有人把我锁在了里面。”
“汉克呢?”
“他不在。”
“你没事吧?”
我本想说个俏皮话,说自己就像一根木棒上烘烤过的棉花糖。可我看了看麦克,又改了主意。他通常本来是完美无瑕的预科生打扮,今天却穿着皱巴巴的卡其裤和有不少污渍的T恤衫赶过来。美国新教徒后裔特有的沉着坚毅不见了,他脸上写满了恐惧以及危险过后的如释重负。
我点点头。
“天哪,艾利!你差点送了命。”
我本来是耸耸肩,但这个动作变成了发抖,发抖接着变成了啜泣;泪如泉涌,身子软绵绵地靠在麦克身上。他就一直让我靠着,直到我平静下来。
回家以后,我洗头就洗了三遍;可第二天早上,头发依然带有烟火味儿。麦克打来电话,说是警方逮捕了汉克,拘留6个小时;大概5点钟的时候才放了他。
“警方该不会认为他跟这火灾有……”
“不再这么认为了。”麦克的声音很严厉。我感觉到这不是嬉笑时间。“他的女友在等他。他俩回了那女孩的住处。”
桑迪在我心里加了两分。
“警方是把火灾作为纵火案处理,对吧?”
“他们还不能肯定,不过我无意中听那些消防员谈到燃烧模式和催化剂的事。”
“你回现场看了吗?”
“门厅全部烧毁,Avid系统也烧毁了。汉克的编辑室也给烧得不像样,资料库完了。”他叹了口气。“还有我办公室的窗户。”
“唉,上帝呀!真是对不起,麦克。”
“嗯……好啦,我在考虑重建的事。不过摄像机设备没坏,另一间编辑室也还完好无损。我们只要清理了烟熏痕迹,就可以重新办公了。”
他总是那么乐观。“还没查清楚是谁干的?”
“还没有人跟我讲。”
我清了清喉咙。“麦克……”我停下不说了。蕾切尔正站在厨房门口。“我改时间给你去电话。”
我让蕾切尔坐下,简单给她讲了讲发生的事情。她脸色变得煞白,然后跳起身来,双臂抱着我。“我不想去学校了,就在家待着。陪着你。”
“我也想陪着你,宝贝儿。”我紧紧抱着她。“可你不能就这么不去上学了。”
不知何故,我忘了给老爸打电话。
大约9点左右,社区警官丹·奥马利来了。他头发蓬乱,满脸雀斑,若不是因为留了小胡子,而且身材高大,你会认为他是未成年人。他身高至少有6英尺4英寸,进到任何一个房间,房间里都会立刻显得拥挤。不过,以前我也和他打过交道,双方都还勉强能客客气气——考虑到我儿时以来对执法人员的态度,以及他对爱管闲事女人的态度,能做到这一点还真不容易。
我给他倒咖啡的时候,知道他正仔细打量我。我想像他会用这么一句来开始:“奥利,我们现在的情况可是一团糟啊。”
他呷了口咖啡。“今早感觉怎么样啊?”
如此高大的男人,如此温柔的声音!
“烤肉野餐会上的一扇小排骨。”
“你似乎在招惹麻烦方面很有天赋啊。”
“你可以这么看。”
“为什么?你是怎么看的?”
“昨天晚上你们不是都问过了?我依然认为,这起火灾与姜尼·桑托罗有关。”
“就是那个谋杀案被告,你为他出庭作证的?”
我点点头。“他的律师几天前遇害了。”
“听说了。”
我靠着吧台。我敢肯定,火灾与桑托罗、玛丽·乔和卡柳梅特公园有联系。先是朗达·迪萨皮奥死于一场“事故”;接着布拉谢尔斯死于一场出了岔子的抢劫案;如今则有人试图将我烧成烤全羊。
问题在于我无法证明这一点。我不能提供任何证据。正因为没有东西可以证明我的怀疑,昨天晚上那些警察根本就不把我的话当真。不过,他们为什么就应该把我当回事儿呢?我在庭审作证中已被锤扁,一败涂地;州检察厅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已经把我彻底击败。
奥马利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朝我看了一下。“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最好现在讲出来。”
我踌躇了一下,然后扼要地讲了庭审后发生的一连串怪事,也包括我从朗达和斯威尼那儿里听到的情况。“据我看,桑托罗当时在做一笔买卖而无法到场,玛丽·乔是代他去接货、要么就是他的联络人或其他什么角色。”
“贩毒?”
我点点头。“事儿搞砸了,他们惊慌失措,就杀了玛丽·乔灭口。”
“他们?”
“朗达·迪萨皮奥死之前告诉我说,那天在卡柳梅特公园船舶下水处出现了两个男人,就是那两人杀死了玛丽·乔。”
“庭审的时候她怎么没说?”
“她很害怕。他们杀死玛丽·乔后,就拼命追赶她,可她逃脱了。她不想冒险。”
“我不相信。”奥马利摇了摇头。“听起来很勉强。”
“如果他们和黑帮搅在一起就有些意思了。”
“谁?”
“卡柳梅特公园出现的那两个家伙。还有桑托罗;而且桑托罗很有可能是替他们受过呢。”
奥马利用一只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你有证据吗?”
“那就看你对证据的定义了。”我告诉他,桑托罗是个码头工人,但不太招人待见,并且在发生谋杀案之前,还跟斯威尼说他要干件大事。
“我还是那句话,你有证据吗?”
“呃,朗达·迪萨皮奥确实是在那场‘事故’中死的。”
“就在跟你讲过卡柳梅特公园的那两个人之后?”
“接着几天后,布拉谢尔斯遇害。”
“于是你就认为这些之间都有联系。”
“布拉谢尔斯可能认识杀死玛丽·乔的那两个人。或许他们曾逼迫他必须让桑托罗代人受过。不过也许他后来良心发现,坚持要彻底揭露真相,他们就不得不让他闭嘴。”
“你全都搞明白了,嗯?”
“也只是提出几种可能性。”
“你现在认为这起所谓的纵火案是黑帮干的,并且有某种阴谋,要灭你的口?我可没看出来。”
“有这种可能,不对吗?”
“可为什么呀?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我咬了咬嘴唇。“因为我挖出了真相。”我说。
他摇摇头。“艾利,他们怎么会知道?你并没有在新闻里播放呀。”
有点儿道理。
“告诉我,”他说。“你是否能提供什么证据来帮助我搞清真相?”
我没有答话。
他用一只手指轻轻击打着杯子。“除了这个桑托罗的事情之外,除了黑手党,你还能想到有别的什么人想伤害你吗?”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眼下还没有。”
“哦。”
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一个承诺:他给负责布拉谢尔斯命案的那几位警察打电话。
奥马利走后,又来了一位年轻调查员,消防队的。他匆匆看了一遍像是一张清单的东西;接着问我火灾刚出现时我在哪里,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还问了烟雾与火焰的颜色,问我是否听到爆炸声。他拿出麦克影视公司的楼层平面示意图,要我回忆从我们结束配音时起一直到我从窗户爬出为止的足迹。完全是例行公事。几分钟后,他脸上挂着满意的表情离开了。
我很高兴终于有人感到满意;这感觉,就像是自己在食品杂货店花了100美元,结果却空手而归。
那天下午,我接了蕾切尔刚到家时,福阿德正踏着重重的步伐走过草坪,手里挥着一台吹叶机,一看到我就把它关了。
“我从电台里听到了火灾的消息。”他一脸忧虑。
“传得真快呀。”我绕过他拢起的几堆叶子。
“你没有受伤吧?”
我摇摇头。
“那就好。”他的眼睛盯向我身后。
我转过身,看到蕾切尔站在那里,也是满脸忧虑。“你要不要进屋,妈妈?”她用手扯着背包的带子。
“我想跟福阿德说两句话。你去练练钢琴吧。”
“你很快就来,对吧?”
“那当然。”我将她额头上的一绺卷发理到一边。“你可以从窗户看到我。”她点点头,走了进去。
“怎么回事,艾利?”
我转过身来。“我感觉有人要杀我。”
福阿德是30多年前从叙利亚来到这里的;他知道,由于他的外貌、口音和习俗,人们将始终把他看作外人。美国白人族群那种相互拍肩背的亲热劲儿,是他们仅为自己保留的;福阿德将永远享受不到。然而正是这个外人,曾经为了我而冒生命危险!没几个人比他更值得我信任。
他眯起眼睛。“是谁?”
“不知道。除了事情是由桑托罗案引起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按时间顺序跟他讲了那一连串事件。我说完的时候,他将吹叶机从肩头卸下来。他虽然也了解人性的黑暗与邪恶,但遇事并不总是往坏处想。
“凭啥认为是黑手党?”
“看得出来呀,这案子的幕后人物不想暴露,不管他是谁,反正千方百计地掩盖真相。据我所知,活动能量如此之大的组织并不多。”
我们走回他的皮卡车那里,他将吹叶机放到车上。“可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我……我也不能完全肯定。我确实在朗达·迪萨皮奥死之前和她见了面,是她跟我讲了那两个男人的事,并且认为有人在跟踪她。或许他们看到我和她在一起。”
他从车上取出一把耙子。“那么,这是自从审判结束以来,唯一针对你的事件吗?”
我想了想我和苏珊那天散步时看到的那辆SUV。也许并不能真的将那称为一个“事件”。甚至还不能肯定这件事是否有意义。“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说,“直到布拉谢尔斯之死。”
“他死了——有人闯进他的办公室,要了他的命。”
“还把那个地方搞了个天翻地覆,保险柜也洗劫一空。”
福阿德没有说话,而是将分散的几堆叶子耙在一起,弄成一大堆。随后他抬起头。“或许,他办公室里有什么东西跟你扯上了关系。”
“他办公室里?”我踢起几片叶子,看着它们在空中飘舞着落下。其实在此之前,我跟布拉谢尔斯并不相识,也只去过他的办公室一次;审判结束后也只谈过一两次话,而且大部分交谈是通过电话答录机进行的。玩的是电话捉迷藏。
电话。我抬起头来。
“怎么了?”福阿德问道。
“我在布拉谢尔斯的答录机上留了言。”
福阿德的下巴一下子收紧了。
“我谈到了桑托罗和卡柳梅特公园那两个人。”我紧紧抱着胸口。“你认为是因为这个吗?我是说,如果他们在跟踪朗达,他们就已经怀疑我知道了什么情况。然后,当他们听到那个留言……”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闯入布拉谢尔斯办公室的那几个人可能听了他应答机上的留言。听到了我提到‘卡柳梅特公园出现的那两个人’的那条留言。可能是这个把事情联系了起来。”
气温只有华氏50多度,可我掌心里全是汗。
“哎呀,天哪!瞧我这个大嘴巴。”
福阿德尽力安慰我:“《古兰经》里说,‘真主只依各人的能力而加以责成。’你只是在做你认为自己应该做的。”
“话虽如此,毕竟事与愿违。”我咬着一根手指头。“福阿德,我该怎么办?警方根本不信这些。”
“那么,你就必须让他们相信。”
钢琴和弦的叮咚声飘出窗外。“怎么才能让他们相信?我又没有证据。”
他笑了:“你会找到的;我坚信这一点。”
我不知该如何看待他的话;不过,既然是福阿德说的,那只能是恭维话了。他将那些枯叶装进一块防水帆布里捆扎起来,两头打上结,然后搬进车厢里。
我跟在他后面。“哦,我差点忘了;前两天我见到了一个来自你们中东的人。”
他朝我看看。
“是大卫的新客户;一个沙特石油大亨,说自己是王室的亲戚。”
“他叫什么名字?”
“阿卜杜勒·阿尔·哈马拉尼。他要从五大湖石油公司买一个工厂。”
“沙特有成千上万的王室亲戚,”他说。我的表情看起来肯定很沮丧,因为他接着说,“我有个来自利雅得的朋友。下次做祈祷看到他时我问问他。”
我走进厨房,开始想晚饭的事。
蕾切尔从起居室喊了一句,“下周‘科学俱乐部’项目就要结束,你知道吧?”
“这就结束了?”时间都去哪儿啦?
“呃,是第一期,周五举办‘家长日’;你去吗?”
蕾切尔小的时候我错过了好多陪伴她的机会。游泳课。足球比赛。小提琴演奏会。我记得,当时认为这些不可能跟我的工作相提并论。离婚之后,我优先考虑的事项就变了——尽力不让自己再错过什么。
我走进起居室。“当然要去。怎么?有什么事情?”
“保密。”她咧开嘴笑了笑。“不过你会喜欢的。”
我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又戏弄老妈。”
那天晚上奥马利给我回了电话。“我给三区打了电话,跟办布拉谢尔斯案子的那几个刑警谈了谈。”
“然后呢?”
“他们什么也听不进。”
“一次搞砸了的抢劫案?”
“他们说,他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这样说倒是很省事,怎么样?”
“艾利。”奥马利清了清喉咙。“我知道你夏天碰到不少麻烦。可是一个人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被闪电击中两次。除非你能给我拿出什么东西来,否则我也无能为力。上帝,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你的故事涉及库克郡几乎每个该死的警方辖区。”
“这又不是好莱坞大片。”
“呃,可也不是谋杀案。”他顿了一下。“听着。你知道事情怎样运作。给我拿出来点用得上的东西。否则,我这里就只有这是一场蹊跷的火灾的说法;而这火可以是随便什么人放的。”
我想了想自己在布拉谢尔斯的应答机上的留言。那也不是什么证据,顶多只是推测。不过,奥马利显然不大相信我的说法。
我只好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