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刑事法院五楼的审判室天花板很高,大理石的墙壁,围绕证人席的桃花心木栏杆擦得锃亮,不同于下面几层楼的审判室那么狭窄(那里有厚厚的玻璃将旁听者与审判人员隔开,环境就像一个发放驾照的场所)。看样子,还真像是一个正义得到伸张之处。
审判是在星期一开始的。因为我即将出庭作证,所以不能出席庭审;但我有一个朋友在电视台“十一频道”,他也是制片人,认识另一家电视台在场采访的速写画家,请那位画家告诉了我具体情况。第一个证人是警方探员。在接受助理州检察官柯克·瑞安讯问后,他确认杀死受害人的子弹来自一只38口径左轮手枪,不过他们一直都没找到那把枪。接下来是法医。他说明了受害人死亡的原因及方式,以及从受害人指甲里找到的一些碎屑,DNA测试结果表明与桑托罗的一致。
瑞安然后领着受害人的母亲陈述证词。玛丽的母亲于是眼泪汪汪地陈述了一番。她说,玛丽·乔是个听话孝顺而且有进取心的孩子。因为钢厂发生事故,玛丽的父亲终生残疾,她自己只得打两份工,但都只能挣到最低工资。玛丽·乔立志改变处境,读了夜校,希望将来在卢普区做一名办公室簿记员。
“可现在,我可爱的孩子离开人世,我们的生活全都给毁了,”她泣不成声,并且很夸张地指着桑托罗说:“都因为他!”
布拉谢尔斯没有在盘诘中将她驳得体无完肤,而是旁敲侧击,淡然指出这么一个事实:即她和丈夫跟桑托罗多次见面,甚至曾邀请桑托罗到他们家吃饭。
接着检方指出,玛丽·乔遇害那天晚上,她和桑托罗都出现在了湖滨客栈。湖滨客栈是个不上档次但很安静的街区酒吧,离卡柳梅特公园不远,单身女子偶尔进去喝杯啤酒是不会受到骚扰的。酒吧侍者作证说,玛丽·乔大概十点钟的时候进来,要找桑托罗。他知道桑托罗是个码头工人,口袋有了现钱才来这里。那天晚上,桑托罗大约午夜时分才出现。侍者说,当时他显然已经喝了几杯,当玛丽·乔责备他迟到的时候,他反唇相讥。两人争吵的声音很大,侍者告诉他们,要吵架就到外面去。几个小时后,卡柳梅特公园内船舶下水处就发现了玛丽·乔的尸体;检察官特别提醒陪审团注意:尸体就在桑托罗的小车旁边。
检方的主要证人就是玛丽·乔的闺蜜,朗达·迪萨皮奥。她们同在一个学校上的学,加入的同一个天主教会,玛丽·乔还是朗达·迪萨皮奥婚礼上的女傧相。朗达体态丰盈,染一头金发,戴一身珠宝,口抹猩红的唇彩。她作证说,玛丽·乔一直在抱怨桑托罗不仅是个穷光蛋,而且没有志气。她还说,玛丽·乔觉得桑托罗不但言行粗鲁,而且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她很后悔自己竟然跟桑托罗搅在了一块儿;其实,就在遇害的那天晚上,她正打算跟桑托罗分手。
布拉谢尔斯立即表示反对,说她的证词纯属道听途说。法官对他的反对表示支持;但布拉谢尔斯煞有介事地申请延期开庭,立即遭到否决;不过,法官指示陪审团不予考虑这名证人的评论。
不予考虑?真像是闹市区出现了粉红色的大象,却呼吁人们一定不要大惊小怪一样。
瑞安结束了讯问,布拉谢尔斯走向证人席。他再次决定不在盘诘中攻击朗达,不过也确实指出朗达一些言辞前后不一之处,逼得朗达承认自己并不清楚桑托罗和玛丽如何相遇、也不清楚当晚他们为何争吵;布拉谢尔斯便为自己赢得了几分。速写画家还跟我说,朗达从证人席走下来时,还用纸巾揉擦双眼。
星期二,检方自动停止提供证据;这时的形势本来已经对被告方有利了。布拉谢尔斯却说,这正是陪审团喜欢的那种案子,容易让人根据情况推测出真相:男友喝得烂醉,跟踪怒气冲冲的女友;女友将他甩掉;男友勃然大怒,开枪打死女友。这样联系起来分析,案情很容易真相大白。
星期三早上,审判室座无虚席,除了各路记者、对庭审感兴趣者,还有不少麻木的看客。一想到自己穿了灰色职业装,我就很庆幸——尤其是我在审判室外见到布拉谢尔斯之后。
“除了我,还有谁作证?”我问。
他透过眼镜冲我皱了一下眉头。“供水区的一位副总裁将谈到橄榄公园的开放时间。”
原来,毗邻水过滤厂的橄榄公园属于供水区。这公园“9·11”以前还一直对公众开放。
我点点头。“很好。还有谁?”
“就这么的了。”他微微笑了一下。
我瞪大眼睛:“就我一个?”
“我找不到其他见到桑托罗的人。要是你早点找我们,也许……”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就不能申请延期审理,好接着找下去?”
“法官不准。”
“水处理厂的夜班人员呢?也许有人见到桑托罗在附近走动。”
布拉谢尔斯摇摇头。
“啊,那麦克呢?我的摄像师呢?”
“他们的证词会跟你一样的。不管怎么说,是你挑的头嘛。”
“可瑞安会百般折磨我。”检察官柯克·瑞安绰号“铁锤”,就因为在盘诘证人时老练凶狠,犹如铁锤连续猛击。
“别担心,”布拉谢尔斯说道,神情很乐观。“我们有录像带嘛。”
我对司法系统也了解不少,知道如果一名律师告诉我不用担心,那么正是我应该担心的时候。
法官问布拉谢尔斯是否已准备好,后者点点头,随即声音清晰、大声说道:“请法庭允许我们召唤埃莉诺·福尔曼。”
我走过去时,尽力不理会审判室里的骚动,可所有的眼睛都投向了我,包括桑托罗的。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个子不高,但宽宽的肩膀结实有力,原先的平头已经长成一团厚实的黑发;身穿廉价的棕色西装,坐在被告席里。
迈上通向陪审团的台阶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起初,他目光呆滞而恍惚,令人奇怪;随即又闪现出一线希望。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福尔曼小姐,感谢你今天来到这里,”我宣誓以后,布拉谢尔斯说道。“请告诉我们你的职业。”
“我是一名企业宣传片制片人。”我回答得非常简洁,不主动多说话,就像布拉谢尔斯叮嘱我的那样。
“企业宣传片制片人都做些什么?”
我本想说,“那该死的节目该干的我都干”——结果当然没那么说;我只是解释说,制片人的角色取决于导演、预算及其他一些情况,我通常负责所有的调研、各种后勤工作、写脚本,还要监督外景拍摄与后期制作。
布拉谢尔斯点点头。“让我们转向去年7月23日,玛丽·乔·博赛尼克那天夜晚遇害。那天晚上你在从事本行工作吗?”
“是的。”
“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和摄制组在哈里森-卡特抽水房,正准备为供水区拍摄一个场景。”
“抽水房?”
我告诉他是什么抽水房,位于什么地方。“拍摄什么内容?”
我概括地讲了那个情景再现的拍摄项目以及我们的计划。
讲到“大比尔和卡彭”时,听到几声窃笑。
等到安静下来时,布拉谢尔斯说道:“好。那天夜晚你们还没有开始在抽水房拍摄,对吧?”
“是的。”我告诉他,我们试验了相机增益,在橄榄公园拍了几个镜头,才前往抽水房。
“请告诉我,福尔曼小姐:你看看全场,有没有看到当时在橄榄公园里或是附近出现的任何人?”
我按布拉谢尔斯教给我的方式,指向桑托罗。人群里马上有人开始低语。
“请在审判记录中载明,该证人指认了我的当事人姜尼·桑托罗。好,福尔曼小姐,他当时在干什么?”
“他躺在街灯下的一条长凳上。看起来似乎在睡觉。”
“他当时睡着了吗?”
“刚开始没有。他确实挣扎着要站起来;可就是站不起来,又倒在了凳子上;后来就一动不动了。”
“你怎么记得这些?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能准确回忆起他所处的地方和他做的事情?”
“因为我有他当时情况的录像记录。”
人群中再次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布拉谢尔斯笑得让人难以察觉。他停顿了一下,要好好利用这一刻。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录像里那个人是我的当事人?”
“在新闻里看到他照片的时候;我当时就觉得他面熟,但过了几天才意识到在哪里见过他。我明白之后,立即给你去了电话。”
“那么,”布拉谢尔斯朝我的方向稳稳迈了一步。
“在你看来,我的当事人因为喝了几杯酒,当时行动不是那么灵便,是不是?”
“反对,”瑞安插话道。
布拉谢尔斯眨了眨眼睛。
瑞安站起身来。“这是在对证人进行诱供。并且,证人对被告可能处于的状况毫不知情。她说的全是猜测。”
“法官阁下,我们想让一个证人回想他在湖滨客栈究竟喝了几杯,”布拉谢尔斯针锋相对。“福尔曼小姐看到他的身子是怎么动的,或者说没有动;她可以就自己看到的情况作证。”
法官紧闭双唇。“允许这么做,但请将问题换一种说法,律师先生。”
布拉谢尔斯笑了。瑞安坐下来,摇了摇头。“嗯,福尔曼小姐,你看到桑托罗先生做了什么?”我再次将自己看到的情况解释了一番。
“就你所知,桑托罗先生起身离开公园了吗?”
“我们拍到他的时候,他正瘫倒在公园的长凳上。”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凌晨一点。”
瑞安似乎想表示反对,但随后放弃。
“那么,福尔曼小姐,”布拉谢尔斯接着说道。“你们一直没有完成供水区的录像,对吧?”
“确实如此。”
“为什么?”
我解释说,去年9月项目取消了。
“然而,即使该项目没有取消,你们也不会在最终出品的片子上使用我的当事人出现过的那段录像,是不是?”
“没错。”
“为什么?”
“那些场景本来就没打算作为最终产品的一部分。那些是废弃镜头。我们拍摄那些是为了确定正确的曝光量。”
“可在此之后,你们在这些废弃镜头中发现了某种情况,对吧?”
“确实如此。”
“你能向法庭解释一下吗?”
“上面有桑托罗先生影像的带子,后来发现轻微受损。”
“什么样的受损?”
“录像带中似乎出现某种干扰。”
“无线电干扰?”
“反对,”瑞安突然再次大叫。“她不是无线电专家。”
法官看了看布拉谢尔斯,然后望向我。“反对有效。”
“让我换一种说法,”布拉谢尔斯平静地说道。“你不是电子专家,不过也许你可以从制片人的角度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反对,法官大人!”瑞安高声叫道。
“请控辩双方律师到法官席这边来!”法官起身,走到审判席旁边。
两位律师和法官低语的时候,我四下张望。玛丽·乔的父母就坐在检方席后面。挨着他们的是朗达·迪萨皮奥。玛丽·乔的母亲两臂交叉坐在那里,后背挺直。她父亲用双眼死死盯着我,那样子像要吃人。只有迪萨皮奥的表情似乎在告诉我,她还没有完全把我当成不共戴天的对手。
我凝视着被告席后的那一排人,想知道桑托罗是否有家人或朋友前来旁听;可从他们冷漠的表情和身体语言猜测,没有这种可能。
这时,他们的小会显然已经结束,因为两个律师都离开了法官席。
“反对无效,”法官宣布。
布拉谢尔斯冲我笑了一下。“那么,福尔曼小姐,录像带上的问题是怎么出现的?”
我解释了一下无线电频率可能对录像带造成的影响。
“这么说,录像带上有关我当事人的镜头——对不起,应该叫废弃镜头——显然受到了无线电频率干扰。”
“是的。”我开始感觉比刚才自在了些。询问正沿着布拉谢尔斯预言的方向进行,对于我们正在谈论的话题我还是有所了解的。
布拉谢尔斯来到一张单独摆放的桌子前,拿起一盘包着塑料套的录像带。“你认得这盘录像带吗?”他把东西递给我。
“是的。这是我给你的那盘原始录像带。”
“你怎么知道?”
我指着带脊上的标签:“福尔曼传媒”。“录像带边上有我的标签。”
“这就是我的当事人坐在橄榄公园的那盘录像带吗?”
“是的。”
“录像带是否清楚准确地显示了他那天的状况?”
“是的。”
“那么,就你所知,录制之后,是否有人对录像带进行过任何篡改或变动?”
“没有。”
瑞安发了狂似的在标准拍纸簿上潦草地写着。
“法官阁下,我想将这段录像作为第一份辩方证据,”布拉谢尔斯说道。“如果您许可,我们将为陪审团播放。”
“反对。”瑞安再次叫道。“监管链呢?从拍摄录像那天开始到现在录像带都在哪里?”
布拉谢尔斯眯缝起眼睛。“律师先生,我以为我们已经完全解决了那个问题。”他转向法官。“请求在法官席小会,法官阁下。”
两位律师与法官进行了另一场小会,随后布拉谢尔斯问了我一系列问题,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即我们拍摄录像后,带子一直保存在麦克的音像资料库里,资料库上了锁,只有两三个人能进去。瑞安似乎很满意,坐了下来。
布拉谢尔斯将一辆装着放像机和监视器的小车推至审判室前面。陪审员们都朝前探着身子,整个房间静了下来。布拉谢尔斯将录像带放进去,按了“播放”按钮。带子已经调到桑托罗坐在长凳上的那一段。我们听到声道上的嗡嗡声,看到画面上出现一些条纹。
这一段不到一分钟就放完了,布拉谢尔斯随后按了“暂停”按钮。整个审判室鸦雀无声。布拉谢尔斯走向陪审团。
“再问你一次,福尔曼小姐:录像带上那个人是谁?”
“是姜尼·桑托罗。”
“这是什么时间拍摄的?”
“去年7月23日。”
“谢谢你,福尔曼小姐。”布拉谢尔斯咔擦一声双脚并拢,转过身来,退回辩护席;脸上现出一道光彩,似乎是刚完成一场5英里长跑。他对瑞安点点头。“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