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我打电话问蕾切尔要不要顺便带份比萨回去。
“不用。我和卡蒂要去逛商场。”
“你要去哪儿?”
“她妈妈来接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嘿,丫头,我好像没说过你可以去商场吧;况且你明天还要上学呀。”
“妈—啊—妈——”她把一个字拖成三个音节。“才刚开学呀——”
“我知道刚开学。作业呢?”
“做完了。”
“全做完了?”
“嗯。”
“去那儿干什么?”
“妈妈,你怎么什么都管呀?”
“呃——还不是关心我女儿嘛,想随时了解她的动态。”
“天哪,妈。去个商场而已。”
“我知道。”
“妈妈,这是我自己的生活。别侵犯我隐私,好不好?”
我握紧了手机,准备大发一通关于学习习惯、责任和行为界限的议论。“蕾切尔,你要搞清——”
“她们来了,妈,”她打断我的话头。“走了啊。九点钟来餐饮区接我。”
我一看表,七点还不到。“蕾切尔,我没说你可以去。”只听得清楚的戳屏幕的一声,随即一片静默。“蕾切尔?”
我愣愣地把手机按在耳边,足足向前开了一个街区之远,才将手机扔到前座上。这孩子,脑子被火星人带走了吧。但愿她二十五岁的时候,火星人会把她的脑子送回来。
进入司考基,已是傍晚,万物都浸没在一片沉沉的紫色暮霭之中。蜿蜒穿行于小镇之中,车窗外飘来叮叮咚咚的音乐声和电视里的阵阵笑声,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孩童的叫喊。上了高尔夫路,突然涌起一丝伤感:纯真时代已然逝去,一去不返;这种伤感,是对蕾切尔的,还是我自己的?说不清楚!
掏出钥匙,打开老爸房门,他正在看电视新闻。这是一间生活辅助型养老公寓,不过据他说,这里唯一辅助到他的地方就是帮他不停地耗尽积蓄。他靠在皮革安乐椅里,抬头瞥我一眼;这张金包线的椅子是从老房子随他一起搬来的。旁边坐垫上搁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吃剩的半个汉堡。空气中徘徊着一股烤洋葱的气味。
“嗨,”我关上门说,“怎么样啊,最近?”
他回转身面向电视机。“唉,人老啰,就会有这样的问题!”
“怎么啦?”
“现在搞得谁都有我的钥匙,一天到晚都有人进进出出的。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侵犯隐私,知道吗?”
我忙把钥匙溜回包里。瞧我这三明治一代的快乐生活!
“对不起啊。我应该先敲门的。”
他转过脸颊让我亲一下。身边桌上那盏台灯柔和的光线里,他的脑袋犹如大理石一般光洁;尽管年已八十有一,机警与活力依然不减当年。其实,苏珊就说过,我爸让她想起了本·金斯利饰演的甘地。
我穿过房间走向窗前,打开窗户。“新开的药效果怎么样?”
老爸一直有心悸的毛病,那些医生才两星期就给他换了两个药方。第一种药吃后他异常疲劳,我都想把他送去急救了!后来总算七拐八弯联系上给他看病的那位心内科医生。这医生当时正在夏威夷开会,只在电话里口授一个新的处方过来,还安慰我:没事,我们有十二种备选药品,现在才试到第三种。如果这种没用,他轻松愉快地说,还有九种可以轮着试呢。
看样子情况不错,老爸今天气色挺好。“这次有什么副作用?”
“副作用嘛,就是今天把那群老家伙宰得落花流水。”
“梭哈还是牌抽?”
“你觉得呢?”他咧嘴笑了。“你是没看到我出绝杀的时候马弗那个表情哟;他还以为他能出一手妙招,其实他到现在还不会算我出绝杀的时机。”
玩五牌梭哈,老爸可是高手。我回他一笑,指指那个盘子。“你就吃那点儿?”
“艾利,打住行不行?我要死的时候通知你好吧!到时再担心也来得及。”
“我才没担心呢,”我撒谎道。
“我知道,”他轻轻地笑了。“说吧,今晚又不是周末,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把电视关上,在播放器里插入一张CD。听着辛纳屈低柔的吟唱,他的表情也渐渐舒展开来。看着他的悠然自得,我心头竟划过一丝嫉妒的刺痛。还记得我年轻时,大家激烈讨论过流行音乐这个话题。认为流行音乐是既成体制兜售给我们的麻醉剂,让我们对自己遭受的苦难和政治剥削失去知觉。直到现在我听到底特律爵士乐的即兴重复乐段,都会有强烈的负疚感。但此时,听着弗兰克的歌声在房间里的飘荡飞扬,老爸合着眼,扳着手指,怡然自得;一定是那熟悉的旋律把他带回了旧日的美好时光吧。
等到一曲终了,我才把姜尼·桑托罗的事讲给他听。
我还没讲完,他就烦恼地揉起了两边太阳穴。“艾利,”他声音都高了几度,“你搞什么呀?这种事碰都不能碰!”
“不碰都不行了,他们可能要我出庭作证。”
“你又不知道他是否清白。”
“案发当晚,他倒在海军码头附近一张公园长椅上不省人事,那地方离卡柳梅特公园至少七英里呀。”
“那又怎样,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搭车去杀人现场——或者搭车回来?我是说,既然他真的像那个律师说的那样记忆模糊——”
“爸,那家伙都瘫成一堆烂泥了。站都站不住。”
老爸一下站了起来。“艾利,他一个码头工人,是什么来头,结交些什么人,你可是一点也不清楚哟。”
“你是说我不该帮他?”
他举起双手。
“咦,好奇怪耶!我怎么记得好像——好像跟我关系还很亲的某人——也做过这种事呢。”
老爸朝我眨眨眼。他在海德公园长大,但二战前有几个月在兴旺的犹太社区朗代尔混过酒吧,给人当跑腿小弟。六十年前的短暂经历,直到今天还不时提起。
“这不是一回事。这人可能是职业罪犯。黑帮控制了那些码头,还有那里的工会。”
“但我认为他不是凶手。”
“你怎么就变成他的救世主啦?”
“我看,问题就在这里,不是吗?遇到这种事,谁能清清楚楚地划出一条该管不该管的界限?见到那些无家可归者,什么时候该给予帮助,又什么时候该径直走过,假装没有看见呢?”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艾利,这人可不是什么流浪汉,而是杀人嫌犯!”
我交叉抱起双臂,瞪着他;他也怒目瞪着我;两人相峙而立。片刻后,他坐回安乐椅上,大摇其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跟你妈妈一个德行!以前每逢感恩节、逾越节,她都将一个个流浪者领到家里。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去的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到的那些人。”
“爸,如果我本来可以帮他,却因为害怕、没时间或者冷漠而置之不顾,看着他被定罪,我会内疚一辈子的。那个录像带说不定真的可以改变他的命运。”
“也许能,也许不能。”他说完又沉默了,两根手指一上一下地敲着下巴。随后,他开了腔,语气变柔和了:“你没必要为这个自责,有时候为自己考虑一下无可厚非。你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甚至有权享受快乐无忧的生活。”
“我——没那么忙,有时间。”
“那倒不如多花时间陪陪女儿,陪陪男朋友也好,何必为一个陌生人冲锋陷阵,把生活重心都搞丢了。那句话怎么说的,莫管他人……”
我扭开头。
“蕾切尔最近怎么样?”
“还好。”
“肯定吗?”
“爸……”
“今天下午放学她打电话给我,说想骑车到我这儿来。”
“蕾切尔?”我惊诧不已。“我这女儿还会自愿骑车锻炼身体?”
“她说,她腻烦透顶。”
哟,原来三明治两边的夹片面包也会绕过中间的夹层连通起来。“你怎么说的?”
“我叫她不要来,骑车来司考基太远了。不过,她怎么不去游泳啊?”
我家附近有个公共泳池,骑一小段路就能到。蕾切尔能在那儿从早泡到晚——至少去年夏天就是这样的。
“她说了些什么呢?”
“她说:‘Opa,’——那调调呀,真是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劳动节都过了,泳池已经关了。再说了,小孩子才去泳池玩儿呢。’”他起身,拿起盘子向厨房走去。我跟着他进了厨房。“我说呀,她放学了自己有点活动也没什么不好。”他把盘中剩下的汉堡倒进垃圾桶,把盘子放到水池里冲洗。“我不是教训你,平心而论,你这个母亲确实是尽职尽责的;可她毕竟才十三岁呀!西尔维娅说,她依然需要你,就算她自己认为不需要。”
“西尔维娅?”
我每次都会吃惊——八十一岁的老爸还会脸红,而且——一直红到脑门儿。“她刚搬来不久。”
“啊哈!那——敢问,这位西尔维娅小姐芳龄几许啊?”
“年方七十有九。”他笑了。“不过不用担心,她非常肯定自己不会怀孕。”
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笑着把洗干净的盘子放在滴水板上。“宝贝儿,你就不要搅进这个人的事里去了;你自己都有一堆tsuris。”
看着他下颌的线条绷得又硬又直,一副说一不二的神气,和蕾切尔那副倔样子如出一辙,我顿时感到一丝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