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辞
献给迈克尔和罗宾
害人一命,罪如毁灭人间;
救人一命,功如拯救天下。
——《塔木德经·密西拿·法议会》
筏子直往下冲,撞进一道水墙,继而成90度直线飞上浪峰,将我抛起再扔进河里。激流拽着我打旋,把我扔过来抛过去,转眼又把我埋在水下。我竭尽全力想要直起身子,好把头伸出水面,却辨不清哪一边才是上方。此刻我肺如火烧,视线模糊——突然又被推出水面,才得以大口喘气。
抬起脚,腿伸直——导游这样叮嘱过。我努力想把腿伸展开,却又来了一股激流把我扭到了水下,我犹如脆弱的布娃娃一样翻倒下去。然后,似乎是在用脱险的希望捉弄我,河水又将我推了上来。只见前面两块巨石飞速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我大口吸气,双眼紧闭,断定临终前的最后感觉,一定是撞个粉身碎骨的瞬间剧痛!
不料睁开双眼,巨石已在身后——原来是一股激流旋转而过,浪花飞溅,推着我恰好穿过了巨石之间的狭窄通道!透过激流的咆哮,一声尖叫传来——我扭头一望:蕾切尔!只见20码开外,我那13岁女儿的黄头盔在漩涡中忽隐忽现。
顿时胃部一阵痉挛!我猛地一冲,双臂拼命扑打,想要游过去救她,但激流把我往相反的方向冲去;我快要沉入水下时,看见导游向她扔了一根救生索,但救生索并没够到她;我再次浮出水面,蕾切尔已不见踪影!
河水把我继续往下冲了400米——突然之间,似乎是炫耀其绝对权威,它平缓下来,顿时寂静降临。漩涡带着气泡掠过水面,细浪微波,涟漪轻泛;日头正毒,脸上火辣。
但这些都无所谓——蕾切尔不在了,我只想大哭,只想大叫!然而欲哭无泪!欲叫无声!我只得作罢——到底还是河水赢了!
“早就听说过那条河很厉害,我本该注意的,”我说着,喝干了第三杯葡萄酒。
“前几天下了暴雨,上涨了两英尺呢,”蕾切尔补充道,一边用吸管搅动着可乐。
“不过你还是脱险了,”和我们共进晚餐的阿卜杜勒对蕾切尔说。
一头金色的卷发围着蕾切尔的脸——犹如一幅柔软的金色云霞作边框的人物画。蕾切尔点点头,金发也随着跳来荡去。“另一只筏子救了我。”
蕾切尔继承了她父亲的皮肤与头发的颜色,眼睛却有几分像我,个性也像我一样争强好胜。我伸手把一绺浓密的黑发推向脑后,心里却想着差一点儿就见不着那头金色的卷发了。
“导游说了,其实你们有救生用具和头盔,并不是真的有危险,”大卫说道。
我瞪了他一眼:“他还能不那么说!”
当时我们坐在绿蔷薇的主餐厅里喝鸡尾酒。这里位于西弗吉尼亚州的偏远森林,是全世界少有的高档度假胜地之一。优美高雅的圆柱、布满雕塑的花园、古色古香的建筑——一切都充满着南部上流社会的气息。
正因为如此,大卫邀请我们在这儿共度劳动节的周末时,我就觉得太棒了。这将是夏日的华丽收场,也将是秋季的优雅开端。这也是我们仨一起度假的良机,因为我和蕾切尔住在芝加哥,大卫却在费城;也可趁机努力磨合出一种融洽的家庭气氛,以巩固我们的关系。我甚至开始盼望这趟旅行,想象着自己身穿薄纱连衣裙坐在游廊里啜饮着冰镇薄荷酒的情景。我当然没有适合那种场合的薄纱连衣裙,但我的闺蜜苏珊答应把她的借我;无论什么场合的服装她都有。
“还要一杯吗?”阿卜杜勒问道。
“还想。”
“艾利,”大卫插话道,“还没喝够呀?”
“还没呢。”
阿卜杜勒·阿尔·哈马拉尼来得正是时候,恰像童话故事里从魔法瓶中放出的魔鬼。身经磨难后,我和蕾切尔跌跌撞撞地走进漂流公司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正遇上他正在那儿购买胶卷。
“我们真不该离开绿蔷薇,”我喃喃自语道,同时瘫倒在椅子里。
他转过头来。只见他身穿裤线笔直的卡其裤,精心熨烫过的衬衣和旅行背心,就像是从J·彼得曼公司产品目录里走出来的人物。“你们住绿蔷薇?”
我点点头:“我也住那儿。”
这人圆脸,油光水滑的黑发中分,向后梳成大背头,还有一双活泼的大眼睛。他把胶卷放进衣袋,作了自我介绍。大卫和导游结账以后走了过来,阿卜杜勒热情相邀,请我们坐他那辆租来的奔驰一起返回酒店。大卫想婉拒,我却接受了阿卜杜勒的好意;因为刚刚经历了那一段生死漂流,不太想坐来时的那辆颠来簸去的面包车了。
车上继续交谈,才知他是沙特的石化巨头,也是沙特王室的远亲,这次是来参加一年一度的能源会议,提前几天到的。这是国际性的全球能源政策论坛之一,绿蔷薇正是以举办该会而闻名于世的。
“我喜欢拍照。”他指着自己肩上的帆布包说道。“即使是你们最难受的夏日,我也觉得舒适惬意——与我所熟悉的夏日相比。”
晚饭期间,我们继续交谈,增进了解。
“对不起,艾利。”他带点轻微的英国腔。“既然你这么怕水,那为什么这次还要去漂流冒险呢?”他换了一套伦敦裁缝街定制的高级男装来就餐。阿卜杜勒腹肌柔软,显然是世界上一些顶级餐馆的常客。
“是大卫建议的。”
说实话,我一直盼望能坐在山清水秀的河边享受悠闲,静看骄阳似火,鼻迎丹桂飘香。有人告诫我说,想欣赏那些娇艳的粉色和白色的花儿,为时已晚;不过也许可以看到一些白色的杜鹃花——那是桂花的近亲,此时花期正盛。杜鹃花是西弗吉尼亚的州花,路旁,溪谷、山岗——漫山遍野无处不在;就连我们盘子里的黄油块,也被雕塑成了杜鹃花。
“除了我们,还有四个十几岁的孩子。我们都是头一回。”服务员又放了一杯葡萄酒在我面前。“开始一切顺利,第一段急流只有两英尺深,没什么可怕的。不过,到了金尼斯就大不同了,金尼斯是那个河段水流最湍急最凶险的一段。”
我看看阿卜杜勒,再看看大卫,知道自己是在重新加工和修改了——把这段经历变成故事;好像这样就能钝化我心中的余悸。不过,嘿,我本来就是制片人,就是靠用镜头讲述故事维生的。
“金尼斯平常水深四英尺,但因为前几天下雨,就差不多五英尺了。很显然,我们一到那儿,孩子们就吓得惊慌失措,连划桨都忘记了。真是大错特错!”我转了转眼珠,想起当时的场景,一时觉得天旋地转,只好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
“可不是!”蕾切尔说道。“导游一再说要不停地划桨,一直划过急流险滩。”
“要是停下不划,筏子就会失控,失去平衡,就把命运交给了河水。”我抿了一口葡萄酒。“我们当时就是这样的。”
阿卜杜勒轻轻拍了拍上唇的小胡子和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子。他腕上的金手环在烛光里闪烁。“但你们还是平安地漂完了剩下的河段?”
大卫清了清嗓子。
我看向一边。“实际上,我跟他们说,要么派架直升机来接我,要么我就走回去。结果当时没有直升机——”
“你也不敢坐飞机……”蕾切尔插话道。
我瞪了她一眼:“你跟我一起走回去的!”
“我是不想丢下你独自一人。”她搅动一下杯里的可乐,嘴角因为无声的窃笑而扭动。
我靠向椅背。房间绝对开始旋转了。我双肘撑在桌上。“一个导游带我们回来,途中爬了一座50英尺高的悬崖,然后步行5英里,穿过树林。那才是这段旅程中最佳之处。”
“有没有路过废弃的铁道和煤矿啊?”阿卜杜勒问道。
我扬起一只眉毛:“你怎么知道?”
他用拇指摆弄着小胡子:“我亲自去查看过。”
“对。你说过。”我看向大卫,只见他微微摇头。
阿卜杜勒从一包高卢烟里抽出一支,随即划燃一根火柴;挥灭火柴以后,东看西看想找烟灰缸,就是看不见,便随手把燃剩的火柴棍丢到了桌布上。站在一旁的服务员立即拿来一个烟灰缸并把火柴棍捡走,提都没提一下这是非吸烟区。
阿卜杜勒似乎也没注意到这点,开始与大卫讨论起俄国的石油市场。大卫是费城一家银行的外汇交易部主管,一直关注全球金融问题。开始他们还有点儿摩擦,很快似乎就比较融洽了。
我凝视着阿卜杜勒扔火柴的地方——白色的锦缎桌布上一个微小的灰迹。我在想,假如你也与沙特王室沾亲带故,恐怕也有资格这么做。片刻之后,我才确信那个灰点并没有真的跳来跳去。我开始集中注意力听这两个男人说些什么,却只听到些只言片语、轻柔的音乐,还有银餐具碰撞瓷器的叮当声。
环顾四周。只见躲在金边镜框眼镜后面的一男一女正回望着我,男的戴着扑了粉的假发;女的穿着低胸长袍。这些一本正经的南方名流有没有察觉到我日益烦躁不安?漂流前吃了三天的美味佳肴,听了三天的温软口音,闻了三天的苏格兰喷雾,还没等下河,我就开始招架不住了!
袅袅轻烟从阿卜杜勒的烟头上升起,在他的头顶上方变成了薄雾。我拿起一片面包,涂上黄油,却想着这么一朵黄色的小花,我居然要用餐刀去杀戮,好残忍!究竟是谁做了那些黄油花?难道是那些埃尔夫?
“这么说,”我满嘴塞着面包打断他,“你是来参加能源会议的?”
阿卜杜勒朝我看过来:“完全正确。”
“是吗?那么你的看法呢?政府明年给你的好处,你是否心里已经有数?”
我笨拙地咽下嘴里的东西。
大卫眼中闪过一丝恼怒,蕾切尔把头偏向一边。
“别那样看着我,大卫。石油行业与政府沆瀣一气,路人皆知。而且——”我摊开双手。“还有比这更吸引人的地方吗?我的意思是,我们这儿的确是最奢侈豪华之地,可这是在全国最贫穷的州里。为什么如此贫穷,你会问?正因为这里如此丰富的煤矿资源被某些利益集团偷走,我们的政府却不闻不问。”
“够了,艾利!”
“这正是那些煤矿废弃的原因,你懂的。”我摇了摇手指。“权贵资本家只会剥削、蹂躏这片土地,掠夺完毕就溜之大吉,根本不考虑会留下什么后果。现在,他们又来糟蹋森林资源——”我点点头,但愿自己的言谈举止没什么不妥。“采伐原木。”
阿卜杜勒上唇的小胡子和下唇的山羊胡子似乎模模糊糊连在了一起。
“所以你看,你们的会议选在绿蔷薇举办,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接着说道。“嘿。我有个主意。咱们干吗不做个广告片?《绿蔷薇——政府受贿乐园》。”我看看阿卜杜勒,再看看大卫。“有那么点意味,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阿卜杜勒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一亮,橘黄色的光斑闪烁。大卫避开我的眼睛。
“你的信念狂热而坚定,艾利,”阿卜杜勒说。“但你高看我了;对于贵国的政治,我只是旁观者,而非参与者。”他拿起菜单,“我们该点餐了吧。”
饭后,蕾切尔走向保龄球馆,来度假村的孩子都爱在那儿闲逛。大卫和我走回我们的套房:两个宽敞的卧室,一个装饰豪华的客厅,客厅外是一个弧形的阳台。
大卫松开领带,走进了他的卧室,我四肢伸开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返回客厅,脱了夹克,坐在了沙发的另一头。我没有向他靠拢,自己虽说醉眼蒙胧,也很感到惊讶。平常,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单独相处。他睁大深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我,眼里满含期待;柔和的灯光在他浓密的白发上跳荡;凸起的肌肉透过短袖衫显现出来。尽管已经五十好几了,他与X一代的任何人相比都毫不逊色。
然而此刻,只有沉默、沉默……
终于,他问道:“怎么总是那样?”
“什么样?”心跳一拍以后,我说,“喝酒无节制?”
他摇摇头。“为什么总是非要让人家知道你不属于这个圈子?”
“我本来就不属于。”
“阿卜杜勒才应该不属于。”
“的确如此。而且我这口袋里也刚巧装着20口油井呢。”我抽了一下鼻子。“我的天,大卫,看看这个地方!单单是这堆垃圾,就足够西弗吉尼亚的一个小村庄全村人食用了。还有,阿卜杜勒竟然把点烟的火柴棍扔在餐桌上,好像我们是坐在路边大排档一样。我知道有些人就是习惯于被人伺候,可我不是那种人。”我无精打采地说。“当然啦,就算我今天差点儿淹死,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大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艾利,我原本希望我们能一起享受这相聚的时光。我最不愿做的,就是让你和蕾切尔受到惊吓。”
要他承认那天下午我们确实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很可能顶多也只能那么说了。“但就归属感而言……”他叹了口气,“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意识到自己属于哪个阶层。你就只把这儿当成一段人生经历不行吗?”
或许我依然过于激动,或许酒意未消。可他的腔调让我恼恨不已。“对不起,我忘了是在和谁打交道——那个为了找到归属不顾一切的人,那个需要人人都接纳他的人!”
他跪在我面前。“不是人人,”他轻声说道,“只是你。”
我心里一动,胸中从未觉察到的沉重感开始融化。
“真的很抱歉,刚才是大脑掉线了。”
“没事儿。”他笑了,随即揽我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