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超市门前,自动门往两边打开了,正要走进门时,圭太不经意甩开了母亲的手,从他小小的嘴巴里传来一句轻语:“花,掉下来了。”
超市门前有个不大的儿童游乐园,里面有狮子和大象造型的道具,游乐园四周围着一圈盆栽和绿叶植物,盆栽上挂满了许多色彩鲜艳的花,在这严冬季节里显得格外耀眼。当然,这些五彩斑斓的红色、黄色、紫色的花虽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但都是人造的假花。
也许只是一朵假花掉在地上了吧?香奈子想道。她并不去理会孩子扭头注视着的方向,一把拉紧了圭太的手,硬把他拉进了超市里。
上周圭太刚过完五岁生日。今天香奈子从幼儿园把他接回家的半路上想顺便到超市买些东西,可是,比起那朵掉在地上的假花来,还有一件事更让她感到心神不宁。
一进店门,香奈子马上回头往门外的停车场上望了一眼。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周四下午,停车场里并没有几辆车。香奈子马上便发现,那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车,此时仿佛为了避人目光似的选择停在了离超市入口最远的角落。
不知从何时起,香奈子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有辆毫不起眼的轿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直到离超市只有二十米远时,那辆车子才猛地一踩油门从自己旁边超了过去。现在停车场边上正停着的就是那辆轿车。
“妈妈,你怎么啦?”
圭太瞪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望着母亲问道。
“哦,没什么事。”
香奈子一边摇着头回答儿子,一边把目光停留在那辆车上。
十分钟以前,她拉着圭太的手离开幼儿园后不久,就感觉身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可是她回头看了几次,也没有发现人行道上有跟着的人。
难道只是错觉?不,不会的,从来没有过这种错觉。那么,会不会是马路中间有人正偷偷监视着自己……
也许有人正慢慢开着车在身后跟着吧……
来到超市附近,人行道和行车道相互连接的地方时,一辆车飞快地从身边开了过去,在停车场的边上停下了。香奈子马上注意到了这辆车。好像模模糊糊地记得,刚才离开幼儿园时,自己无意中曾看见这辆车停在旁边不远的路边,她感觉到朦胧的车窗玻璃后面一直有双眼睛在暗中紧紧地盯着他们母子二人……这种感觉不由得使她胆战心惊。
冬日的斜阳照在停车场边上的铁丝网上,在这辆车白色的车身上洒下了一片黑色的网状斑纹,像是紧紧地罩住了这辆车,让人联想起落入大网中的一只巨大的白色动物。香奈子不由自主地从这辆车上闻到了一丝让人惊悚的阴森气息。
可是,她马上又劝慰自己。
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是自己多疑了吧?
“妈妈,怎么了啦?”圭太用小手扯了扯香奈子身上的短大衣下摆,撒娇似的催促道,“快去给我买好吃的吧!”
“啊,是妈妈不对,你说,想吃什么?”
可是,香奈子并没听见孩子的回答声,她低头一看,圭太正往自己身后躲,显出十分害怕的样子。
“妈妈,我害怕那个人……”
香奈子低头一看,孩子从大衣下摆下露出的小脑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旁边的水果柜台。
站在水果柜台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正目光阴沉地看着自己……
她的左手拿着一个苹果,仿佛一个左撇子投手似的,正拉开架势把手举到身后,就像要运足力气把手中的苹果砸过来一样……香奈子吓了一跳,一把将圭太拉到身后,伸手一挡,同时自己也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转眼之间那个女人的脸上泛起笑容,说道:“真是巧啊!”
她扭动着绿色套装下有些肥胖丰满的身体,一步三摇地向香奈子身边走了过来,那身深绿的颜色格外引人注目,让人感觉她不仅脸上浓妆艳抹,连全身都涂满了一层娇艳的绿色。
“山路太太,真想不到能在这儿碰见你!”
女人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讥讽,让人听了感觉极不舒服。香奈子这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位,正是自己在世田谷煎熬着度过四年半婚姻生活时邻居家的主妇,记得名字好像叫做小冢君江。
“我的一个朋友住在这里的小金井附近,今天正好有事来找她,我想,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去吧,这不,刚想进来买点儿水果就……哦,山路太太,记得你的娘家就在这里不远吧。啊,你看我这记性,怎么还叫你山路太太呢?这都怪我不好。”
看来,她那喋喋不休的性格还跟以前一样。
早在居住在世田谷的奥泽附近时,香奈子出门时最担心的就是碰见这位小冢太太了。可偏偏对方就像在故意等着自己露面似的,每次一被她拦住了去路,总是有话没话地说个没完,仿佛小冢太太对那幢红砖矮墙背后的山路牙医一家充满了无限的好奇,总是咧着大嘴皮笑肉不笑地热情地说这说那,让你真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还有急事。那种滋味别提多难受了。香奈子和前夫离婚时跟谁都没打招呼,悄悄地带着刚满两岁的儿子圭太离开了前夫的家。看来,这位以前的邻居对自己的离婚经过以及目前的生活依然兴趣不减。香奈子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她甚至后悔起自己真不该在这个时间到这家超市来。虽然只是偶遇,但这位以前的邻居正是自己最不愿意遇见的人……偶遇?果真只是巧合的偶然相遇吗?香奈子不禁心里偷偷打了一个问号。
难道就是这个女人刚才一路上偷偷跟着自己,然后判断出自己的意图后提前一步进到超市里,然后装出偶然相遇的样子,在这里等着自己?
可是,对于闪过脑海的这个稍纵即逝的疑问,香奈子根本来不及深究,对方连珠炮式的问题已经甩了过来。
“当初你是因为什么才突然从那里搬走的,能告诉我吗?”
对方的话问得直截了当,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提问似的。
“我婆婆没告诉过你什么吗?”
“听倒是听她提到过一些……可是,那种话哪能靠得住啊?我早就知道。”
“哪种话?她都告诉过你什么?”
“她说,你在嫁给她儿子之前就有老相好,圭太就是你和那个老相好生的……”
“她竟敢这么说?”香奈子没等对方说完便打断了话头说道,“真是恬不知耻、胡说八道……”语气也不由得显出几分气愤。
君江依然笑容满面,像是要冲淡香奈子的怒容一样,说道:“这我哪能不知道呢,你也别生气了,赶上这种不讲理的婆婆,谁都只能自认倒霉,我看,真没有哪个媳妇能忍得下去,我可是真心实意地同情你的啊。”
离婚以前,香奈子最怕看到的就是婆婆那偷偷盯着自己的阴阳怪气、莫名其妙的眼神,每逢这时,总让人感觉脸上爬过一只湿漉漉的鼻涕虫一般,从心里感到恶心。而这时,君江正用那种同样阴阳怪气的眼光打量着自己……
虽然她也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不可相信,但不知为什么,香奈子还是怒气冲冲地把自己离婚的真正原因对她说了一遍。当发现自己又像以前一样上了对方的钩时已经晚了……就像是对方那张连珠炮似的嘴换到自己身上,已经完全管不住了。
“是啊,哪能这样呢……”君江一边听着,一边不时地点头称是。当香奈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话说完后,她也跟着叹了口气附和着答道:“是啊,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我听秋本太太说,看他刚离婚没两个月就领了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住进家里,准是他有个相好的才把老婆气跑了……要是你先有的过错,他们家老太太哪肯轻易让媳妇把孙子带回娘家去?”
香奈子早就听说前夫已经和那女人结了婚,所以并不感觉意外。
“可是,我看那臭不要脸、鸠占鹊巢的婊子,自己也没有好下场。这不,听说山路先生又和她离了婚,这事你还不知道吧?”
香奈子闻言不禁脸色一变。
“怎么?你没听说过?你们家先生……哦,不,真不好意思,你前夫他也已经离家出走了。”
“……什么时候?”
“大概是去年秋天左右的事吧。那天,我突然觉得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就拐弯抹角地向老太太打听,她回答说:‘自己搬出去住了,就跟香奈子似的。’还说:‘这俩年轻人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怎么走的我都弄不清。’其实没准就怪这老太太太难相处了啊……”
对方从鼓鼓囊囊的眼皮缝中眯着双眼,得意地看着满脸惊讶的香奈子问道:“你搬回娘家少说也得三年了吧,他们家这几年可经历了不少事情呢。这孩子我记得是叫圭太吧?几年不见,都长得这么高了……刚才在你身边的孩子就是圭太君了吧?”
不等香奈子回答,她又接着自问自答地说道:“这还用问。你看那模样,长大了越来越像他父亲了。小的时候看上去还不太像,听他们家老太太说是野孩子我还有点儿半信半疑,现在这种谎言肯定没人相信,不是他们家的孩子还能是谁的?”
对方的话里总觉得带刺儿,但香奈子根本没能听得进去,只听她惊慌地四处张望着大声喊叫:
“圭太——”可就是哪儿都没找到孩子的身影。
香奈子慌乱中用手中的购物筐推开了还要继续说下去的君江,向店里的方向狂奔而去,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
“圭太——阿圭——”
她在店里四处寻找了一圈,可是始终没有看见圭太的身影,一排排摆着食品的货架就像一堵堵结实的墙壁,把整个店内空间分隔成一座曲折的迷宫。
香奈子把平常叫过孩子的所有称呼都依次叫了不知多少遍。“小圭!”“阿圭!”她甚至记起幼儿园里有位朋友还叫他做“圭圭”,也学着叫了几遍,可是一直没有应答声。
几位店员见香奈子丢了孩子,也赶紧帮忙到处寻找了起来,把店里里外外全找了个遍,可是照样没能找到。
香奈子又返回刚才站过的门口,发现小冢君江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嘴巴虽然那么勤快,但那个圆滚滚的身子懒得一动也不愿动,明明都怪你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可是你却连帮着找找孩子也不肯……香奈子虽然满肚子不高兴,但已经没空去计较这些了。
她不禁抬头往停车场里扫了一眼,正好此时,那辆停在角落里的白色轿车有些慌张地关上车门,加大油门冲了出去。只见那辆车子急刹车后又往后倒了一下,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猛地拐过弯去,消失在茫茫的车流中。
正是那辆白色的轿车,就在车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似乎传来了孩子尖厉的哭喊声……不,香奈子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孩子的声音。
“那辆车……”香奈子没命地尖叫着伸出手去,仿佛要伸手推开挡在前面的那扇自动门。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着,向停车场的方向死命地扑去。
几名店员也急忙跟在后面飞奔而去,这时,其中的一位店员突然停下脚步喊着:
“喂,大姐……你看这是你的孩子吗?”
店员的声音听起来显得犹犹豫豫,但香奈子同时也听见了那熟悉的欢笑声,她不禁回头一看,急忙停下了脚步。门前正露出圭太那幼小的身影。
圭太正稳稳当当地在那只做成小象样子的玩具上坐着,摇头晃脑地玩得正高兴。
“怎么跑这儿来啦?不是告诉过你,不许乱跑吗?”
香奈子不禁大声训斥了孩子两句,同时赶上几步,一把将孩子的脑袋连帽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全身的战栗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热泪顿时充满了眼眶。
“因为……花……掉下来了。”
孩子细声细气地在她耳边说着。香奈子这才发觉,孩子的小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棍子一样的东西。就像一根单簧管状的长条,下端带着一个小小的弯曲,让人很难一眼便看出那是玩具小象的鼻子。她又定睛一看,果然,那只涂成浅绿色的玩具小象的鼻子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孩子拔掉了,小象鼻根上的断口处还露着一块白色。
原来,圭太在走进超市大门前说的不是掉在地上的人造花,而是玩具小象的鼻子。
不知何时开始,身边已经围起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这时有人探着脑袋问道:
“出什么事了?”
香奈子一看,原来惊动了警察,不远处的道路旁还停着一辆警察的巡逻车。
满脸严肃的警官一到,气氛就显得完全不一样了,情况似乎越来越像一起突如其来的“案件”,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什么事也没有,这孩子突然找不到了,我才……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这点儿小事惊扰了大家。”
可是,慌乱之下香奈子更显得语无伦次,连话也说不清,就连圭太也没见过这么多人突然围住自己,吓得号啕大哭起来。
“可是,你这……”
警官还是满脸狐疑地盯着问道。香奈子只能不停地向众人鞠着躬,一遍又一遍地解释道:“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最近家里接了几个无声的电话,心里多了几分疑神疑鬼,总觉得好像有人偷偷跟踪我们,担心这孩子被人拐走,这才……不过,真的没事了,孩子还好好的,没有遭到绑架。”
不料这些话反倒引起了警官的怀疑,他又接着问道:
“你说接到几个无声的电话,这事情是真的?”
警帽下露出的眼光中多了一份警觉。
“不、不,也许我只是多虑了而已,就只是别人打错的电话……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香奈子忙不迭地弯腰鞠了几个躬,逃跑似的低头转身向店里走去。
小冢君江正站在离人墙几步远的地方,像是依然还在等着香奈子。香奈子走过身边时她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香奈子没有理会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进了超市。
“那好,下次有机会到世田谷来的话,一定到我家来玩啊!”
君江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随着店里的自动门在身后关闭,那个声音也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香奈子把紧紧抱在怀里的圭太放下地,回头又望了一眼,只见君江还在玻璃门外向自己行着礼。香奈子冲她点了点头回礼,就在这一刹那,吸引住她目光的不是君江,而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位眉头紧锁,紧紧盯着自己的警官。
这位警官长相十分普通,不高不胖,不矮不瘦,除了那身制服,毫无任何显眼之处,只有那从帽檐下流露出来的目光,让香奈子觉得他不是在盯着自己,而是在盯着一名罪犯似的……
在他的目光里仿佛自己不是孩子的母亲,而是企图绑架孩子的罪犯。
这天是一月的二十七日,后来,警方最感兴趣的部分正是她离开超市后,在走路回家途中的十分钟里,母子之间说过的一段对话。
从这次虚惊之后,母子俩又在店里足足逛了二十分钟左右,买完东西离开超市时已经差不多四点钟了。这位三十二岁的母亲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紧紧拉着儿子的小手,沿着与车站方向相反的人行道,向自己家走去。
孩子背着的双肩包里放着今天买到的最重的一件商品。那是一个和小孩儿的脑袋大小差不多大的甜瓜。
骚乱之后,走进店里的香奈子的目光首先被水果柜上摆放的当日的特价甜瓜吸引住了,她毫不犹豫地便买下了一个。
“重吧,这个甜瓜?”
走在种满银杏树的人行道上,母子之间的话题却不知不觉地转到甜瓜上来。香奈子看着儿子双肩包中鼓得圆圆的那个小脑袋似的东西正一颠一颠地上下跳动着。
圭太摇着脑袋,满脸好奇地反问道。
“妈妈,今天为了什么买甜瓜啊?”
“这还用问?当然是买给小圭吃啦。”
“咦?怎么又肯让我吃了?你不是告诉过我,小孩子吃甜瓜要生病的吗?”
香奈子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这是之前为了不让圭太吃甜瓜,而故意骗他的。
“不会生病了……”
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又编了一通谎话来自圆其说:“明年你不是该上小学了吗?那就说明已经不算是个小孩子了。”
已经离婚了的前夫最爱吃的便是甜瓜。以前,只要有人当礼物送来几个,他一口气就能吃掉多半个。那时,他大小也是个快三十岁的人了,可是一吃起甜瓜就露出一副贪婪相,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个孩子……圭太只在父亲身边长到两岁,想必对父亲这副贪吃的样子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圭太三岁生日那天香奈子第一次给他买了甜瓜,只见圭太捧着甜瓜使劲地低头啃着,那模样像极了他的父亲,令香奈子不禁暗暗摇头。本来圭太的一双大眼睛长得如同洋娃娃一般可爱,可是一捧起甜瓜,那可爱的眼睛便马上高兴得眯成了一条缝,十足像极了他父亲……那目光,显得那么尖厉,闪露着冰冷而无情的光芒。
自从那天以后,香奈子就再也没让圭太吃过一次甜瓜,对自己的父母亲只说是不能给孩子买这些太贵的东西。可是刚才一眼看见超市里大减价的甜瓜时,她的想法又突然改变了。也许正是因为圭太的平安无事,才彻底放下心来的缘故吧……
香奈子想把前夫的模样和对甜瓜的回忆一起从脑子里抹去,但不知不觉还是会想起他……刚才经历过一场虚惊,重新回到超市里后,和前夫以前经历的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仿佛又从心底的某处苏醒了似的,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香奈子已经两年没碰过甜瓜了,今天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抱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甜瓜的重量,一下子让她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
这会儿的圭太看来心情也很不错。他一路小跑地在林荫道里的树下走着,不时把手伸进背后的包里,就像逗弄孩子似的摇晃着甜瓜,脸上笑吟吟的。
“你可不能吃独食,回家后要和姥姥,还有笃志哥哥分着吃,记住了吗?”
“知道,知道!这还用说?”圭太学着外祖父那不耐烦的口吻回答着。
“咦!妈妈!”他又恢复了孩子气的淘气样子问道,“刚才那位警察问你时,你怎么不肯对他说啊?”
“什么事不肯对他说?”
“你不是说,多亏这不是绑架案,才松了口气吗……绑架,不就是被不认识的人抱进车里,然后被带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吗?电视里总有演的。妈妈,你不是还教过我,当心别被人绑架了去吗?”
“是啊!……乖孩子,你都记得。”
圭太依然瞪着一双大眼睛,不解地望着笑吟吟的母亲,满脸得意扬扬的样子,说道:“那既然这样,你怎么又说这次不是绑架案呢?”
“这次?你说的是哪次?”香奈子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疑惑地问道,“……就是刚才,在超市里不见了小圭的时候吗?但那并不是诱拐呀,只是小圭骑在小象身上玩而已啦。”
圭太又轻轻地摇了摇小脑袋,说道:
“不是的,我刚跑出门外,迎面就有一个陌生叔叔叫了我一声,硬要把我抱进他的车里去。”
他一边认真地说道,一边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轻轻皱了皱眉头,露出严肃的表情。
香奈子一时没能完全听懂儿子的意思,只觉得这副稚气未脱的大人样子十分可爱。
“小圭,别开这种玩笑哦!”
香奈子笑了笑,可惜她的笑容却像卡在了嘴角上,一下子僵住了。她似乎猛地感觉到了什么。
圭太是个从来不说谎的孩子,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刚才孩子失而复得的喜悦心情一下子又荡然无存,这时香奈子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大概是孩子的这些话过于突然,香奈子的思维有点跟不上圭太所说的。
“妈妈,我可不是瞎说。”
圭太又摇了摇头,不仅是头,连身子也跟着重重地摇晃了几下……不,也许他又记起了当时的恐怖,害怕得身子发抖。
“那你怎么又从车上跑回来了?”
“我狠狠地咬了那位叔叔一口,他一松手,我就跳下车来了。”
“那你怎么不往妈妈这里跑,又骑到小象背上去玩了?”
“我可没去玩,我看见小象的鼻子掉了下来,要是那位坏叔叔还要追我,我就拿小象的鼻子狠狠地戳他。小象的鼻子不是很像一根棍子吗?”
看来,刚才正在紧急关头,大家一起从门里冲了出来,罪犯才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香奈子不禁蹲下身子,和孩子相对凝视了许久。望着母亲那难以置信的目光,圭太闪闪发亮的瞳孔里也多了几分迷惘,甚至连刚才对母亲刚说过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自己也不敢相信了。
“那位坏叔叔把你抱上的是那辆停车场角落里的白色轿车吗?”香奈子关切地问道。
圭太却摇了摇头。
看来孩子很难记住这些事情。试想,当他刚刚跑出门外时,只能看见有双男人的腿靠近自己,接着自己就被抱离了地面……被人抱起后,后脑勺又被人用手紧紧摁住,贴在那个人肩膀的眼睛应该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吧。
按照圭太所说的意思,接下来他便被人糊里糊涂地塞到汽车的后座上,这个男子掏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说完话后,男子又企图把孩子换到司机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就在他还没来得及把车门关上的刹那间,圭太趁其不备,猛地扑上去在男子手背上咬了一口,当那个男子回过神来时,圭太已经一溜烟地跳下车逃得远远的了,根本就没机会看清当时车子停在停车场里的哪个位置,以及车是什么颜色的。
然而,这都是回到家在圭太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以后,从他口中打听出的事情。在返回家里的一路上,香奈子一直在考虑的只是那辆奇怪的轿车,看来,自己母子二人从走出幼儿园的那一刻起,那名男子就开着车一直尾随其后了……
回家的半路上,香奈子问的最后一件事是:“这些重要的事情当时你在超市里怎么不告诉我,一直等到这会儿才说?”
“那不是……”圭太说了声,露出一副不服气的表情,“那不是听你说这种事算不上绑架案吗?”
“那是因为……”香奈子一时也无言以对,“我不知道你被不认识的叔叔抱走过才那么说的啊……我哪儿知道还有这种事情。”
“可是,我想那个人的话,妈妈总该认识吧?就算我一点儿也不认识。”
“我哪能认识他呢?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圭你不是刚才也看见他了吗?”
“我也记得不是太清楚……”
看来,当时该名男子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脸,慌乱之中圭太只不过看到了他两三眼。
“那人你不认识吧?”
“嗯。”孩子点了点头回答,但是听上去并不太肯定。
“那么,妈妈不也一样不认识吗?”
话说出口后她才猛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自己虽然十分熟悉,但对于孩子来说十分陌生……
圭太像是猜到了母亲现在心里所想的,又点了点头说:
“那人还告诉我,‘我就是你爸爸’……他是说,是我的爸爸。不过,妈妈你不是还对我说过,那些绑匪净在骗人,说什么话也别相信吗?”
看来,正因为如此他才咬了对方一口逃下了车。但他小小的脑袋里还弄不清这些事情,因此,在半路上圭太又下了决心似的向母亲问道:
“妈妈,刚才你真没见到那位叔叔?连我被他抱走时你也真不知道?”
“嗯,所以听你一说我才吓了一大跳。”
圭太听了只是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从他的目光里似乎可以看出,他其实很想问:“那人真是爸爸吗?爸爸到底是个长得什么样的人?”
这些问题香奈子确实很难作答,她只能避开了孩子的视线。
即将落山的夕阳从圭太身后洒下一片灿烂的余晖,路旁树上的枯枝在地上投下了许多拉长了的影子……突然,一阵狂风吹过,仿佛把夕阳的光芒撕成了碎片,沙沙作响地互相撞击着的树枝影子仿佛无数的鬼怪伸出手来,要从自己身边把圭太一把抓走似的。
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名男子伸出来的手。
香奈子不禁在心中暗暗呻吟。
前夫的那双手似乎就在眼前,那是双与他的牙医身份以及细皮白嫩的面孔毫不相称的、如同岩石碎片般粗糙难看的手。
每当脑子里记起那双手时,香奈子便会不由得想到,与前夫离婚其实自己多少也有些责任。那是因为从刚结完婚三个月的时候起,她便对于在床上时那双手的粗暴行为感觉实在无法忍受了。虽然当时只是漠然处之,但心里已经多了个想法,觉得把自己漫长的一生全都托付给那双手也许真是个失误。
那双手不由得让她联想到什么危险的凶器,他的那双手相比于治疗病人,相比于拥抱女人,似乎更加适合用于犯罪……其实从很早以前开始,她的心里就有了这种想法。
不过,即使今天企图把圭太强行抱走的这位真就是山路将彦的话,那他的这种行为是否算是犯罪的确还很难说。
虽然香奈子和前夫离了婚的消息在附近尽人皆知,但很少知道圭太并不认识自己的爸爸这件事情。
知道这件事情的也许只有香奈子与圭太两个人。就连其他亲戚以及圭太的父亲将彦本人也许都并不清楚。将彦很可能以为,离婚后妻子总会偶尔拿出自己的照片让儿子看看爸爸是什么样子吧。
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圭太一定认识自己的爸爸,因此,能对圭太说“我是你爸爸”的人无疑只能就是将彦了。
看来,圭太口中所说的“绑匪”,极可能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山路将彦。
这么说来,发生在超市门前的这起事件,既说不上属于“案件”,也和“犯罪”挨不上边了。
离婚后香奈子曾多次接到前夫的电话,对方屡次提出“想见见圭太”,但都被香奈子拒绝了……所以他才使用了这种几乎强迫性的手段与孩子见面吧。
想到这里,香奈子暗暗地松了口气,心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今天的事也没什么好报警的。因为香奈子本人也希望少惹是非,之所以刚听到圭太说起自己差点儿被人绑架走时香奈子心里一紧,就是因为她希望尽量不要去惊动警方,甚至连最终引起自己离婚的那些事情,她至今也还没对家里人说过。其实让她最为顾虑的理由中就有一条是自己一旦报了警,恐怕就不得不把这些不想告诉人的事拿出来说了,那样一来势必引起家人和周围亲戚朋友不必要的担心。
既然圭太最终也没出什么大事,那么,能不把这件事情报告给警察就最好了。想到这里,香奈子让圭太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回家以后也打算不向任何人提起今天发生的事。她唯一想告诉的只有自己的嫂嫂一个人,因为从来自己对她都十分信任。无论是父母亲还是长兄,在他们的心目中总是把香奈子当成孩子看待,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这些事情,恐怕得闹个鸡犬不宁,弄不好还得挨顿埋怨也说不定。
总之,如果今天遇上的那个“绑匪”果真就是将彦的话,那就最好别告诉警方和家人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对方不是将彦的可能性也是相当大的,不过万一发生这种可能性的话,对于香奈子来说将会是一件很难处理的事,因此她在心里暗暗指望今天遇上的绑匪就是将彦。
最终,她还是对圭太说道:
“也许今天遇上的人真是你的爸爸,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所以刚才说的事情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关于你爸爸的事情,等小圭长大些我再告诉你。你要是真想见他的话,妈妈会随时让他来见你的,这一点妈妈可以向你保证。”
圭太听了点了点头,可是又马上摇着头说:
“我可不想见他,既然爸爸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我讨厌他。”
说着,他垂下了眼睛,紧盯着脚边自己那道拉长了的影子。接着,他又甩了甩肩膀上的背包,好像在说,比起爸爸来,这颗甜瓜更要紧。可是孩子的脸上还是不由得露出一丝沉重的失落感。
看来孩子早就看穿了香奈子敏感的心情,才会如此克制自己说出这些话来,她心里不禁闪过一丝愧疚的心情,说道:
“肚子早就饿了吧?那好,我们赶紧回家,把甜瓜切了吃!”
说着,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一把将圭太拉到身边,双手紧紧搂住孩子的身子,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让别人夺走孩子,无论是将彦,还是将彦的母亲……就算是绑匪也休想得逞……”
当晚,趁哥哥带着孩子们进浴室洗澡的工夫,香奈子把白天在超市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嫂嫂汀子。那时她正和嫂嫂一起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汀子马上停下整理垃圾,听她把事情叙说了一遍后,又泡上一壶茶,这才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万一这件事真是将彦干的,难道他就不怕你报警吗?通常情况下丢失了孩子,母亲担心自己的孩子被人绑架走,肯定是会报警的。就拿你来说,如果再找不着小圭,不也会马上叫警察的吗?那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将彦他就没考虑过这些吗?”
这些话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是啊。不过……”
香奈子无言以对。
“哦,我想是这样吧。”
嫂子摇了摇头,啜了口茶后开始回答起自己的问题来了。
“也许他把圭太君抱上车后,想马上给你的手机打电话吧?也许要告诉你:‘小圭在我这里,没什么,你就放心吧,到我这儿玩两天我就送他回去。’但因为圭太君自己逃走了,他一看事情闹大了,便慌忙开车逃走了……”
汀子把紧盯在开花板上的目光收回到小姑的脸上,问道:“怎么样?你看我这种解释的可能性应该还很大吧?”
香奈子点了点头,望着眼角往上挑,露出一副聪明相的嫂子,心想,看来比起把事情闷在心里独自发愁,下决心拿出来和嫂嫂商量是做对了。
自从香奈子离婚后,她便搬回了位于卧藏小金井、经营着一家小型印刷工厂的娘家。目前正和父母亲及哥哥一家共同生活。但是比起父母和哥哥,她最信任的反倒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嫂嫂,无论有什么事总是习惯于先听听嫂嫂的意见。
母亲信仰着某种新兴宗教,加上思想又比较旧,非常痛恨男人婚后在外面乱搞关系,因此对于女儿离婚这件事情她始终很生气。父亲的公司已经濒临破产,每天都被工厂里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为了厂里十名左右员工的生计发愁,根本就无力照顾离婚后返回娘家的女儿和外孙。而且他还总是片面地认为离婚的根本原因完全是因为女儿的任性引起的。而香奈子的哥哥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这个紧挨着工厂本来就不宽敞的家,凭空多出两个人后就更显拥挤了,因此他很是反对香奈子离婚。之前他还担心妹妹搬回来住妻子会不高兴,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和香奈子关系最好的反而是这位嫂子。
而且,当初支持香奈子离婚搬回来住的也正是嫂嫂汀子。
其实汀子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香奈子能回家来住,自己就能继续结婚以前从事过的钢琴辅导班的工作了。再者,同是身为媳妇,她也更能理解香奈子在婆家所承受过的辛劳。
香奈子的哥哥嫂子一家有个叫笃志的孩子。他比圭太年龄大一岁,今年刚开始上小学。笃志和圭太这两个表兄弟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密。
现在,浴室里正传来小兄弟俩高高兴兴地打闹着的声音。汀子忍不住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你真的把将彦的所有照片都扔掉了?”
嫂子汀子看上去虽然身体单薄,但一般人绝对想象不到她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用句老话说,她的性格带着点儿男子气。可是就连这样一位嫂子,当初也曾对香奈子所表现出的与过去彻底决裂的勇气深感吃惊。她说过:
“香奈子,你这人做事也太干脆了吧?嫁出去时你说,以后娘家就不是自己的了,好几年父母让你回来你都不肯回。这回离了婚又说,以后再不和婆家保持任何关系,从此和他们就不来往了……明知道小圭他父亲想见见儿子,可你就是装聋作哑不肯答应。我知道你为了儿子什么都肯干,这次该不是为了和将彦斗气才不肯让他们父子俩见面吧?”
看来,聪明的汀子也察觉到香奈子的离婚闹剧中带着某些不自然的因素……
对于嫂子的质疑,香奈子不想做任何解释,只是苦笑着。
“不过,将彦这人也太绝情了,刚离婚那会儿还打过电话来说是想见见儿子,可是后来就一点儿没联系了,对孩子也不闻不问……香奈子,你不是说这是因为他又有了新欢才不管儿子了吗?怎么现在又心血来潮,想儿子想疯了似的做出这种事情来?到底是怎么了啊?”
说完,汀子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今天的事真是将彦干的话。”
“刚才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他和那个女人再婚后也过不下去了……这才突然又开始思念自己的儿子,急着想见他。”
“哦,是吗?”汀子冷冷地回答。脸上露出了别有意味的笑容。正在这时,旁边客厅里的电话响了。
时间已过了晚上十点钟。
这么晚了还有人来电话。听到电话铃声后两人不禁愣着互相对视了一眼。香奈子正想站起身来接电话,门外却传来母亲痛苦的咳嗽声,看来她已经接了电话。
自从香奈子搬回娘家生活,那间小小的客厅就兼做了父母亲的卧室。母亲因为感染了些风寒,本来已经早早睡下了,现在却自己起床接了电话。
电话似乎是父亲的一个酒桌上的朋友打来的。
只听母亲回答:“今晚他又加班,在工厂里还没回来呢。你直接去那里找他吧。”
说完便挂上电话,又躺回床上去了。
等旁边的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后,香奈子这才接着问道:“嫂子,刚才你想说什么来着?”为了怕被隔壁房间听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是说,恐怕今天的事件没那么简单。如果绑架孩子的真的是将彦,那么目的并不是冲着小圭,而是冲着你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会不会是将彦又想和你破镜重圆了?要是能抓住孩子的心,不就能让你也回心转意了吗?而且,你不是也正有此意吗?”
“啊,什么正有此意?”
“和他重归于好呗。”
对于嫂子的这些话,香奈子只是重重地摆了摆手,笑着给予了否定:“我根本就没想过这个。说实话,现在我连见也不想见他。真要重新在一起,还不得天天心情抑郁啊。”
“照你这么说,我看就复杂了,不能过早地就断言那个绑匪百分之百就是将彦……”
汀子说着站了起来,像是又忘了自己为什么站起来似的,她就这么站着继续说道:
“另外,我还觉得,事情的背后总让人感觉有个女人的影子。刚才的电话才让我想起来,上星期不是接过几个对方不说话的电话吗?香奈子,你不是还说,也许就是将彦打来的呢。”
一边说着,汀子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事情来一样,她走近冰箱,从里面取出一盒牛奶,放在煤油炉边上,打算孩子们洗完澡后让他们喝。
“你真没感觉到吗?电话里的那种味道……是女人的味道。”
也许是她长期教钢琴的缘故吧,汀子的感官特别敏感,甚至能从声音里感觉出颜色和气味来。她接过的无声电话次数也和香奈子差不多,因此,拿起听筒后对方虽然不说话,她也能从中听出那边传来的背景音乐声,察觉到其中隐藏着的女人气息。
“哦,你没听出来?那边放的全是古典音乐。我想准是从哪家高档餐厅之类的地方打来的。”
香奈子只是“嗯”了一声答应着。嫂嫂像是意犹未尽似的接着说:
“你不觉得那些无声电话与今天的事有关系吗?另外,我总觉得今天的事情肯定有女人参与其中。”
香奈子点了点头。
她眼前浮现了小冢君江那身扎眼的绿套装。君江突然出现在店里这绝不是偶然,看来她一定与今天的事情有牵连……
香奈子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后,汀子说道:
“这就对了。我想,今天的事一定和将彦无关,很可能是这个叫君江的女人和哪个男人勾结起来谋划的。她对山路的情况又很熟悉,准是知道小圭父亲家很有钱。”
这种喜欢花哨的女人极可能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来。想到这里,香奈子不觉皱起眉点了点头。
“不过,熟知内情的女人不只是她哦。”嫂嫂接着说道。
“你怀疑将彦的母亲?”香奈子问。
“是的,另外,和将彦再婚后又离婚的那个女人也很可疑。我想,打来无声电话的最可能就是她……嗯,当然,也可能是另一位。”
“谁?”
嫂子眯着眼睛,像是要一口吞下对方的话似的,慢慢伸出一个指头指着香奈子的脸。她的脸上虽然还在笑着,但那手指无疑比针尖还要冰冷。
“别逗了。嫂子,你连我都怀疑……你是说,那些无声电话是我打的?”
“不管怎么说,最了解他们山路家的内情的,就数你香奈子了吧?”
“看你说的……”
还没等香奈子摇头,汀子倒抢先笑着摇了摇头。
“当然,怀疑谁也不能怀疑你啊。而且,好几次无声电话打来时你也在场,不过……”她又卖了个关子,停了停才继续说道,“不过,你现在虽然已经不是将彦的妻子了,但仍然还可能是将彦的同谋者啊。我是这么想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
“汀子!汀子你过来一下!”
隔壁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
汀子连忙离开厨房,跑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她向母亲说道:“实在对不起。”匆匆忙忙赔了个不是,又回到厨房。进来后她耸了耸肩膀,说:
“刚才的电话把妈吵醒了,这会她抱怨我们说话太大声,她老睡不着。”
可是,这些话她们本来就不想让人听到,于是两人压低了嗓子继续交谈。
“工厂那边的噪声不是更吵?嫂嫂,你得向我妈说明白,她这么做明明是在欺负媳妇,太不公平了。”
汀子假装没听见香奈子的话,两眼依然望着窗外。
隔着洗碗台上方的玻璃窗,就能看见旁边工厂里透出的朦朦胧胧的灯光。工厂和家相隔仅有数米,如果仔细听,就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声响和夜风吹过的声音,甚至连印刷机滚动的轰鸣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的声音她倒听着吵,工厂那边的声音也许几十年听惯了,反而就跟没听见一样了。”
香奈子这样说着,汀子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她说道:
“你说,那些无声电话会不会和这一样,除了背景音乐之外,还有些别的声音我们听不出来呢?”
也许,汀子就是从这些不经意的声音中窥探到了那个女人的身影。
“下次无声电话再来的时候,香奈子你也注意一下。”
话虽然说得有理,但香奈子在心里老是惦记着刚才汀子说自己是个“同谋者”的那句话。
“刚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又问了一遍。汀子却回答:
“没什么要紧的,你就忘了它吧。”
这时,浴室里传来哥哥的喊叫声:“都快着点儿,洗完出去了!”接着又是一阵孩子们的欢笑声。她们两人的注意力完全被那边的声音吸引了过去,于是相继离开了厨房。
第二天,香奈子又找汀子商量了一次,最后还是打算先不去报警,同时好好看紧圭太,观察几天情况后再说。为了避免事情扩大,她不但不想告诉警方,连家里人她也打算三缄其口。不过,她还是向幼儿园的老师打了个招呼:“昨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个危险的男人企图接近我们,也请你们多加小心。”
她也不让圭太把事情往外说,不过这么做也许并没有必要。圭太似乎比别的孩子更加单纯幼稚,到了晚上就已经把当天下午发生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恢复了往常的笑脸。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连香奈子也几乎快忘记了超市门前发生过的那场不寻常的遭遇。
日子似乎比以前过得更平静了。大概是一种奇怪的巧合吧,自从发生过那件事情以后,以前经常打来的无声电话一下子就销声匿迹了,不过,这也恰好证明那天的绑架未遂与无声电话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关系。现在,香奈子更坚信那天的绑架主谋就是前夫。甚至想过找到世田谷那边去,找他好好讨个说法,把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可是二月中旬她遇的一桩事却让她完全打消了这个主意。
那天,她突然从电视新闻的画面里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家。
那是一则老人在人行横道上被车撞倒的新闻。现场的背景上突然出现了奥泽那些高档住宅区的画面。虽然只是短短的瞬间,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山路家的玄关和隔壁小冢家的围墙。这些熟悉的大门和红色砖墙又映入了眼帘,不禁让她对以往年月思绪万千,那时的生活就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一样已经与自己彻底无缘,完全不可能重新回到身边了。
就在那一瞬间,香奈子完全打消了找到世田谷讲理的念头,同时她也不得不重新认识到,自己已经让圭太脱离了那个世界的生活。无论香奈子如何否定,圭太依然拥有居住在那片豪宅大邸,享受优裕生活的权利,而这些权利却被作为母亲的自己剥夺得干干净净。
香奈子不由得想到,是该重新对待圭太与他亲生父亲的关系了。
一月底超市门前发生的那场绑架闹剧似乎只给她的生活留下这点儿后遗症,不仅没有引起其他余波,甚至让她感觉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平静。就连东京往年少见的这场严寒,也在二月初最后一周起突然变得温暖如春了。
春日般暖洋洋的日子一连几日都在持续。
可是,白天街上的气温竟然超过二十度,脱了外衣还是让人大汗淋漓,这并不是春天那种暖意融融令人舒适的天气。渐渐地,电视上已经开始出现了“异常天气”这种令人生畏的字眼,往年寒风刺骨的季节变成了现在春意融融的好天气,可是人们并没有那么欣喜,反而心头像感觉到什么危险似的沉甸甸的。
谁也没有想到,这异常的温暖,却成为了二月底一系列不幸事件的危险前兆。
此时,各种事件仿佛躲在地下冬眠着的小动物一样,被这虚假春天的暖意唤醒,纷纷睁开了眼。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一。
如同往日一样的清晨里,香奈子坐着父亲工厂派人开来的车把圭太送到幼儿园。但是,在回家的途中她就开始感到热了。太阳透过玻璃照在身上,让人感觉到初夏般的暑热,不一会儿,她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黏糊糊的汗水让人有些心神不宁,可是,这时她哪能想到,一场更大的事件正在把他们母子二人深深卷入其中,而她将要流下的汗水不知要比这多上多少倍……让她更想不到的是,这种“异常天气”竟也成为了协助犯罪发生的重要因素。
香奈子到家忙碌半天家务后,便会抽空到旁边的工厂办公室帮忙处理一些案头工作。
工厂从中午十二点半开始午休,员工里还是单身的六个人不得不到外面去吃午饭。
刚过了正午,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时,香奈子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一看挂钟,吃饭的就快回来了,她的手上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来了,来了——”香奈子实在被电话铃声催得不耐烦,她急匆匆地跑进客厅,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才拿起了听筒。刚把听筒贴近耳边,里面便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你好,这边是大岛幼儿园……”
随后,对方报上自己的名字——高桥。
香奈子认识她,高桥正是圭太的班主任,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孩。她的声音像平常一样不急不忙,所以香奈子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不过,还未等她仔细思考,就听对方说道:
“是圭太的母亲吧……有件事得告诉你,刚才圭太被胡蜂蛰了一下。”
高桥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而且显得有些沙哑和惊慌。
香奈子先是愣了一下,才慢慢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最后她说道:“好了,我知道了,送的是八王子市民医院没错吧,我这就过去。”
说完,她重重地扣下听筒,仿佛受了巨大刺激一样,浑身硬邦邦的,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下蹬上厨房门口的凉鞋,转身就出了家门,往几米外的工厂办公室飞奔而去。
此时,香奈子的父亲正在和客户谈生意上的事情。看来谈得不是很顺利,只见他眉头皱成一团,满脸为难的样子。但是,香奈子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打断谈话,心急火燎地说道:
“爸爸,刚才幼儿园来电话说圭太被胡蜂蜇了!情况很危险,已经叫了救护车送往医院。现在正在八王子医院里,你赶快派辆车送我去一趟吧!”
“被胡蜂蜇了?”
父亲惊讶地反问了一句,一看女儿脸色都变了,慌忙推开办公室的门出去了。香奈子冲着他的背后大声喊道:
“能派川田君送我去吗?川田君去的话圭太也会更安心一点。”
正在此时,从办公室旁边的厕所里出来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川田君。他是位已经在这儿干了三四年的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用挂在工作服腰间的毛巾擦了擦湿着的手,一听到迎面而来的香奈子说圭太有危险,便马上答应下来:
“这得赶紧去……”
他的神色甚至比香奈子还着急,马上从社长手里接过车钥匙,打开停在办公室外的面包车车门,让香奈子上了车,自己也坐进驾驶座……五分钟后,他们就已经上了通往八王子的国道。
这一路,他几乎把车子开到了限速的极限,并且焦急难耐地等待着每一个红灯,也许他最能理解香奈子此刻的焦急心情。
“这种季节就有胡蜂了啊?”川田说道,“那些家伙通常冬天就不活动了,起码得等五月才肯出巢。”
这种带剧毒的野蜂,在他嘴里成了轻轻松松的“那些家伙”,看来真不愧是信川一带的人,对这些东西已经见怪不怪了。听说他由于家庭生变,很早就离家到东京闯荡来了。
香奈子对他的印象很不错,虽然他极少对人提起老家,但别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川田从小长在长野市郊外的一个农村家庭,曾经吃过不少苦。他体形很瘦,长得和大城市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肤色就如同像素色的陶器一般,脸也十分朴素。
圭太很喜欢他,川田以前经常帮忙到幼儿园接送孩子,休息日还领着圭太练习棒球,对圭太而言,川田有些父亲的感觉。
今天,一路上川田也显得比香奈子更加心切。
阳光透过前挡玻璃照在脸上,车里热得像温室一样。很快,川田的额头上便冒出了焦虑的汗水。
“哦,对了。”川田用手抹了把汗,说道,“听说今年气候异常,今天的气温都赶上五月份了,新闻里还说……什么地方的樱花树都发了芽。”
说罢,川田打开半扇车窗,看来他对默不做声的香奈子真是体贴入微。
“川田君,你对胡蜂不陌生吧?”
这是自从上了车后,香奈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嗯。我们老家有户邻居家里有个仓库,房顶上挂着一个至少有小孩身子大的蜂窝,我念高中的时候也被蛰过一次,哎哟,真疼死人了。”
“圭太他忍得住吗?”香奈子满心焦急地叹了口气问,“当时你也疼得死去活来,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了吧?”
“哪有那么好啊,我不过自己去到附近的医院,涂了点药……刚被蜇时就肿了,疼了两三天,然后又突然变得特别痒,一个星期后才恢复。”
“这么说,被胡蜂蜇过的人并不都有危险,对吧?”
“是啊,那时我只被蜇了一次,只被蜇一次并没有什么危险……要是之后再被蜇上两三次可就不好说了。据说身体里产生的抗体能和蜂毒发生反应,产生过敏症状,那种症状很可能就危及生命了……对了,圭太君以前没被蜇过吧?”
“没有,这是第一次。”
这时,两人的视线正好碰在了一起。川田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问:“真的?”
香奈子点了点头,说:“别说是胡蜂,这孩子以前都没被蜜蜂蜇过。”
“可是,不是刚才听说他被蜇后全身颤抖,已经相当危险,才被送进这家规模比较大的八王子医院吗?”
“附近的小诊所没有那种特定的药物,所以才……”
川田一听,不知不觉把车速降了下来。
“电话真是从幼儿园打来的吗?我在想通常这种情况都是会先给一一九打电话,然后再通知家长。家长赶到幼儿园以后才一起坐急救车送到医院去的吧?”
两人不由得同时扭过脸。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都感觉到了某种异样。
“是啊,这事情怎么觉得有点怪!”
接着,香奈子大喊道:“停车!”
话音未落,川田已经把车停在路边了。
香奈子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幼儿园的电话。
“喂,我是圭太的母亲,请问……高桥老师在吗?”
“哦,我就是高桥。”
听到电话里的声音,香奈子只能摇了摇头。高桥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和刚才的电话里并无明显区别,但高桥现在还在幼儿园,而且还能出来接电话,就已经表明她在刚才的电话里说的是假话。
“你是圭太的母亲啊。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有什么事?不是说……”
“哦,你是被胡蜂蜇伤的家长吧……”
看来对方一时没反应过来。香奈子也不知怎么说好。
“不是说被蜇伤的是圭太吗?怎么成了家长?刚才不是你打电话告诉我的吗?”
“谁打电话?”
“不就是老师你吗?高桥老师,你打的电话啊。”
“哪有这事……”这回轮到对方无话可说了。
香奈子转身向一旁担心着的川田看了一眼,说:“看来那个电话的确不是幼儿园的老师打来的。”香奈子顿时变得声音沙哑,一脸茫然。
“你没问她圭太君现在在哪儿吗?还在幼儿园吗?”
听到川田的提醒,香奈子才回过神来,急忙对着电话把他的话又问了一遍。
“哦,他不在。刚才不是你亲自开车把他接走了吗?你还说,他的外婆被胡蜂蜇伤了,有生命危险……”
后面的话还没听完,香奈子只觉眼前闪过一道亮光,是那枚警察徽章闪出的亮光……仿佛是被谁按下复印机的按钮一般,现在,一切又开始重现……
一个月前超市门前发生的一切又在眼前慢慢清晰起来。发现圭太失踪后袭上心头的恐怖和焦虑又占据了全身。那时模模糊糊地映在心上的字迹这次变得清清楚楚。
是“案件”这两个字,是“绑架”这两个字。
在炫目的光线里,香奈子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朦朦胧胧。最后她终于想起一件事情,于是问道:“来接圭太那辆车,是白色的吗……”
至于后来是怎么到幼儿园的,香奈子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川田从已经恍惚了的自己手中接过手机,和幼儿园的老师说过几句,然后马上掉头往小金井方向开,路上川田还把幼儿园老师的话不厌其烦地转述了好几遍。不过,香奈子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感觉身体里空空荡荡的,川田的话一句都没听进去。
直到抵达幼儿园的大门,香奈子才算是回过神儿来,她急急忙忙跳下车,就站在门口和园长以及老师们说起话来。
“当时门口确实停着一辆白色汽车……”
年轻的高桥老师哭丧着脸首先说道。
“果然是辆白车啊!”香奈子回答道。
据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从那辆白车上下来一个男人,这位男子穿过院子,来到教室窗子旁边,高桥从里面打开了窗子。男子一见面就语速很快地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小川圭太的家长,然后又说圭太的外婆被胡蜂蜇伤了,情况十分危急,得马上带他到医院去探望。高桥一听马上叫上别的老师来帮忙,急急忙忙替圭太做好回家的准备,她拉着圭太的手,脚步匆匆地走出大门送到车旁。当时男子已经坐在驾驶座上,车上的另外一个女人也打开车门在等着了。
“快上车……快点儿!”
男子连声催促着,连拉带抱地让圭太坐进后排座椅,自己坐进车里,一溜烟开走了。
事情发生在中午,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三分钟时间。
“我们离开工厂大约是在十二点十分,要是不到十二点他们就来过这里的话……也就是先把圭太君接上车离开这里后才给你打的电话。”
川田细声细语分析道,听到这些,香奈子感觉一阵眩晕,几乎昏倒在地。
“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最近有个陌生男子在打孩子的主意,让你们多提防着点儿吗?我不是还再三交代过你们,除我以外,不能把圭太交给别人吗?!”
香奈子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声怒叫起来,把这位年轻的班主任吓得手足无措,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女园长好容易才缓过神来,忙不迭地说道:“快!马上报警!”
“等等!”香奈子大声说着摇了摇了头。
香奈子的话音未落,一旁的高桥就像二重唱似的也同样叫喊了一声:“等等!”可是两人所说的“等等”的意思却完全不同。
香奈子之所以犹豫,是担心这次又和上月发生的那场闹剧相同,依然无法排除是圭太的父亲把他带走的这种可能性。不对,要是他父亲的话,用这种手段也太过分了……如此看来孩子是真被绑架走了。也许就是一个月前没有得手的那名歹徒这次又重新制订了更周密的计划,把孩子骗到手了……
想到这里,香奈子决定先给圭太的父亲打个电话,确认过事情不是他干的之后再向警方求救。可是,还没等她拨电话,高桥班主任却突然大声地抢先说道:
“等等……这事情得说清楚!孩子根本就没丢,这也不是什么绑架案!”
高桥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香奈子的上衣。香奈子这天穿着件衣领上配有带子的水红色毛衣,毛衣上的带子此刻正随着胸部的起伏轻轻地摆动着。
“你在胡说什么呢?明明孩子都丢了,还说不是绑架案?”
园长毫不客气地责备道。在她听来,高桥是想推卸自己的责任。她又厉声喝道:“别再给自己找借口推脱了!都到这时候了还狡辩什么?你不是向家长保证过,只会把孩子交到她一个人手里吗?”
高桥听了后重重点了点头,回答道:
“是的。我正是这样做的。所以才说这不是一起绑架案。”
她说话时眼睛仍然紧紧盯着香奈子胸前的两根带子。
“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听到园长的话后高桥重重地摇着头说:“我才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边说着边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对视着香奈子。
在二月底发生的这起绑架案的整个过程中最让香奈子感到惊恐的既不是数十分钟前车子开往八王子医院的途中得知案件发生消息的时候,也不是两小时后第一次接到绑匪的电话索要赎金的时刻,而是站在幼儿园的大门口,听到高桥老师面对面地说出下面的话来的瞬间。
高桥冷静地厉声说道:
“我不是已经把圭太君交到你手里了吗?中午开车来这里接他的正是你们两个啊,你们的长相和衣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记错……当时你就穿着这件毛衣,我觉得特别好看,还想问问这件衣服是在哪儿买的……可是为什么现在你们换了辆车又来了,还说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呢?”
香奈子顿时愣住了。园长一听又急了,板起脸大声呵斥道:
“高桥老师,你怎么能当面胡说八道来掩饰自己的过失呢?”
香奈子这才仿佛把卡在喉咙里的话说出来:
“是啊!我为什么要绑架圭太?我是他的母亲啊!”
说着,她又向前逼近了一步,走近高桥身边,怒气冲冲地指责道:“真是的,你到这时还敢说假话……”
“我说的不是假话!”
高桥认真地辩解道:“绝对错不了……来的就是你。还有其他人可以证明!”
“谁?还有哪位老师见到了?”
园长扭头向闻讯围了过来的几位老师脸上扫视了一眼后问道。
“没有。我想,老师里除了我当时并没有人见到。”
“那你说的证人又是谁?”
高桥抬起头来,正视着园长答道:
“我是说,圭太君能为我作证。”声音中虽带着些微颤抖,但高桥说得十分肯定,“没有人比圭太君自己更清楚吧?”
“圭太哪能为你作证?他还是孩子,而且现在还被人拐走了下落不明呢。”香奈子说。
“正因为他是孩子,就更不可能认错自己的母亲!”这回高桥反倒被彻底激怒了,大声嚷道,“要不是自己的母亲来接他,他肯乖乖地跟着走吗?早就跳下车跑回来了。一个月前超市门前不是也出现过相似的一幕吗?圭太君不是跳下车跑回来了吗?你还对我说:‘这孩子很机灵,不大容易被人骗走,但为了防止万一,还请你们小心点儿好。’”
香奈子遭受到猛烈的反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川田出来帮腔,说道:“这么说,也许圭太君没看清车里的人是不是自己的母亲便被拉走了,当时他刚上车,车子就开走了……”
“这不可能!”高桥怒目注视着川田说道,“虽然只有数秒,但是我清楚地看到圭太君和车上两人对视过,并且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交谈。”
“你是说,开车来过的那个男子……”川田用食指指着自己问道,“就是我?”
川田虽然仍在傻乎乎地笑着,但视线与高桥怒视着自己的目光相遇时,脸颊上的肌肉仍不由自主地轻轻抽搐了一下。
事情十分紧迫,一分一秒也不能再等下去了,园长正想转身回到办公室打电话报警时,香奈子却急忙一把拦住了她胖胖的身子,说道:
“请等等!”
难道带走圭太的真是自己的前夫?香奈子脑子里一直在思索着这种可能性。万一真的是将彦干的傻事,报警以后也许自己比将彦更难堪……思前想后,她最后说道:
“不……没什么。”
香奈子马上又摇了摇头。因为她想到,正是因为一个月以前圭太在超市门口差点儿被人抱走,而当时没向警方求助,这才又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须尽快把孩子找回来才行……于是她又说:
“还是先向警方报警吧。我也打个电话向家里问一声,看看有什么音信……”
还没等香奈子说完,园长已经往屋里跑去,其他老师也纷纷跟了上去,门口只剩下高桥一个人。她像是还想争辩些什么,但香奈子根本没有理会,甚至感觉站在身边的不是这位老师,而是头脑中隐约浮现的那个绑匪的身影……黑影正一步步逼近自己,一双手向自己的脖子伸了过来,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眼前。香奈子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但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停。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一切,不但自己的儿子被别人拐走,至今下落不明,甚至案件中唯一的目击者高桥倒反咬一口,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自己平静的一天在短短几十分钟里便被搅得天翻地覆,就像失足掉进了一个噩梦般的迷宫中似的……
打给印刷工厂办公室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香奈子又给自己家里打了个电话,连平常总是躺在床上的母亲也不知上哪去了,电话也一直没人来接。
川田见香奈子着急的样子,便告诉她:“最近社长出门时已经习惯随身携带手机了,你不妨打他的手机试试。”
他的话还没说完,香奈子已经飞快地舞动着手指拨父亲的号码了。刚一接通,就被对方挂断了。大概是父亲刚开始使用手机,还不是很熟练如何接电话,情急之下按错挂断了吧。在对方挂断电话前,香奈子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
“妈妈——”
她仿佛听见了圭太的声音在呼唤自己,但显然这又是幻觉在作怪吧……在驱车赶到幼儿园来的途中她就不止一次地听到了圭太那稚嫩的嗓音在向自己叫唤着“妈妈——妈妈”。
“怎么啦?”
“还是打不通。”
“用我的手机再打一遍试试。”
川田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号,香奈子拦住了他的手,说道:
“要不我再给世田谷那位牙医打电话问问。”
“牙医?”
“就是那位牙医啊……我的前夫是牙科医生,你不是知道吗?”
川田的目光变得笔直,足足盯着香奈子看了好几秒钟才问道:
“他竟会为了见见孩子,而使用这种无异于犯罪的手段吗?”
“……”
“你不会在怀疑他吧?香奈子小姐,难道把圭太君拐走的真是你的前夫?这也太荒唐了吧?”
香奈子对川田的头脑单纯感到十分吃惊,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她突然记起,川田小的时候也曾有过和圭太相似的经历……虽然从没听他详细说过,但听说他的父亲早就在外面有了情人,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当他的母亲年纪轻轻就病死了时,父亲就正式娶了那位情人,川田的继母让他从小吃尽了苦头……正是因为忍受不了这种欺凌他才离家出走的。虽然川田表面看上去老实,但总觉得他很工于心计,善于与人搞好关系,尤其知道如何讨得女人的欢心。
“不过,”香奈子马上又摇了摇头说道,“现在还不能断定是不是他干的,连我也不清楚他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香奈子说着叹了口气。川田又打听了一下孩子父亲的姓名和牙科医院的电话号码后提议道:
“我来假装患者,打个电话问问他在不在家不就全都清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拨了电话,把手机贴在耳边。电话马上便通了。
“喂——我是昨天晚上约好今天看牙的病人……”接着,川田煞有介事地说道,“请问,今天你们临时歇业了吧?哦,一个小时之前我在车站看见山路医生了,我想既然他出门办事,恐怕就歇业了吧?……咦?没这回事?我可绝对没有看错,肯定就是山路医生。他带着一个孩子,好像是和太太一起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啊?是吗?真不好意思,看来是我认错人,身材实在太像他了……”
看来现在对方正在问他的姓名。“不不,我傍晚再去吧。”说着,川田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转身对香奈子说:“那边的人说他上午一直忙到十二点半才休息,一步也没离开过医院。”
香奈子一听已经满脸惊慌,沉不住气了。川田又安慰道:
“别急,现在还不能断定此事与他无关,像他这种人手下总有几个肯听他话的,也许不用自己出马,派个人就把事情搞定了。”
这时,随着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园长快步跑了回来,直挺挺地站住后,说道:
“警察马上就到。”
接着,她像场总指挥似的对香奈子严肃地说:
“他们不但派人到这里来,还要派人到你们家去了解情况,你们得马上赶回家去……他们让我告诉你,这是一桩绑架案,而且是以获取赎金为目的的绑架案件的可能性非常大,罪犯可能会给你们家打电话勒索赎金。”
一分钟后,香奈子已经坐在开往回家路上的车子里了。一路上,每逢看见路旁的林荫道上有牵着孩子的妇人的身影从车窗边上闪过,她就不由得记起自己一个月前和圭太乐陶陶地从超市返回家中时的幸福时光来。那天,圭太背着甜瓜一步一颠美滋滋地走着,当从他的嘴里说出“绑架”这两个字来时,香奈子几乎吃惊得不知所措……实在后悔没把孩子说的话当成真事……不然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可怕的事情了。可是后悔的同时她也心惊胆战地感觉那最不希望见到的一幕正一步步地向自己逼近……事到如今,不如为何记起来的都是圭太那天真可爱的笑脸,把甜瓜装进背包那一刻开心的笑容;从幼儿园的秋千上掉下地后忍着疼痛,怕妈妈着急而龇牙咧嘴的假笑;第一次带他乘坐过山车时,自己吓得尖声号叫,而他却若无其事地安抚母亲时的笑容。
眼前浮现出的圭太的一张张笑脸更让香奈子悲痛欲绝,久久地在她脑际萦绕而无法离去。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印刷工厂打来的。
“香奈子……圭太怎么样了?”是父亲打来的。
“你去看他,这么久也不来个电话,实在不放心才打电话问问你。”
“我刚才给你的手机打过电话,可是你没接。”
“我的手机好像丢了……一直在找也没找到。”
“可是,刚才……十五分钟之前我给你打电话时还有人接,但马上就挂断了。”
“那不是我接的,对了,这么说一定是掉在哪儿被人捡走了……先说要紧的吧,圭太不要紧吧?”
香奈子犹豫了一下,这才强忍着难过,装出平常的样子说道:“岂止是什么不要紧,这回可出大事情了。”说完,她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像是堵在心口的一团闷气从喉咙里迸发了出来,痛哭流涕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就连开着车的川田也被猛得吓了一跳,不由得重重踩了一下刹车。
握在手中的手机里不断传来父亲关切的声音:“到底怎么了?快说话啊!”
“你可得挺住,现在还无法确定就是绑架案。”
川田一边轻声安慰着,一边掰开香奈子的手指拿过手机,把目前发生的一切简要地告诉了社长。话还没说完,车子已经到了印刷工厂围墙边,很快就开进了大门。
父亲带着两名员工急忙推开门迎了上来,他们来到车子旁边,打开车门,搀扶着香奈子下了车往家里走去。兄嫂二人也满脸关切,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外等着,就连入冬以来已经病了三回的老母亲也披着一件绒线衫,把头探出门外焦急地张望着,一见泣不成声的女儿走近,便怒气冲冲地大声指责道:“都怪你不好好看紧点儿孩子,就因为你这当母亲的自己不小心,圭太才会被人拐走!这种倒霉事怎么净让你这种不争气的人赶上了呢?”
川田正和社长一人一边搀扶着香奈子慢慢往前走,一看社长夫人心急火燎的样子,连忙出来帮香奈子说了两句:“这也不能全怪香奈子,刚才那孩子还好好的,谁知……”也许香奈子真被说急了,她一把甩开父亲搀扶着的手,挺直了身子大声说道:
“怕什么?警察马上就到了,一定能把圭太平安无事地找回来!”
果然,十五分钟以后,她又恢复了平常冷静的样子,有条不紊地回答警官们的盘问了。
先到达这里的是附近警署的六名警官,他们一到便在客厅和办公室的电话机上安装上了逆向探查设置,听说圭太随身携带的背包上留着香奈子的手机号码后,也在香奈子的这部手机上插上了一个小型录音机似的装置。
领队是位名叫剑崎的年过五十的警部补,他仔仔细细地教会香奈子在接到绑匪的电话后该如何应对,然后又向香奈子和川田详细打听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看来这位老警官的脑子转得还挺快,不但脸上总是保持着从容不迫的表情,而且很快便从两人的话中找出了一些关键问题并进一步查问。
“什么,水红色的毛衣?”
这个问题似乎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他不由得反问了一句,双眼瞬间闪过尖利的目光。
“你是说,带走圭太君的两人之中,那个女人穿的就是和你身上一模一样的毛衣?幼儿园的老师这样告诉你的,对吧……”
香奈子还来不及回答这个问题,客厅里的电话就响了。
现场的空气瞬间紧张了起来,可是负责收听电话的警官依然十分冷静,瞧了一眼来电显示扭头说了一声:“号码是世田谷那边的”,便按下了录音机的开关。刚才一句话不说的香奈子,此刻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似的。
“3-4-12-0-3……”
不等警察读完来电显示中的号码,香奈子已经朝站在房间角落里的川田递了个眼色,轻轻点着头说:
“是个姓山路的男人,我以前的丈夫……”
她向弯着腰正看着电话机的剑崎警部补又加了一句:“三年前已经和他离婚了,他也就是……”
“圭太君的父亲,是吧?”老警官的眼睛一亮,问道。
“是的……不过,这电话有点怪啊,怎么这时候突然来电话了?都已经一年多没打电话来了。”
“也许要说的正是和案件有关的事呢?”剑崎警部补说道。也许是因为电话铃声响得急,连说话也觉得快了几分,“可能绑匪对你们家的情况十分清楚,找圭太的父亲要赎金去了也说不定……”
“不过,我正怀疑是他呢,会不会是他让人拐走了圭太……”
“无论如何先接了再说。”剑崎扫了一眼桌上的电话机说道,“要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按照我的指示行动。”
说完,他举起已经备好的笔和纸,晃了晃。
香奈子定了定神,深呼吸了几次,顺手把听筒拿了起来。
“喂,我是小川。”
“哦,是你啊。”稍一停顿,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显得呆板生硬,香奈子马上就记起了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和说话时从来不用正眼看人的样子。要说他的话有什么特征的话,那就是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傲慢语气了。
可是今天香奈子的语气显得更加冷漠:
“有什么事?说吧。”
“哦,不过就是想问问……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吧?这……圭太君他……”
对方这回的话里仿佛有所难言,和他一字一句的呆板声音多少显得不相匹配。香奈子用眼神探寻了一下剑崎的意见,似乎在问:“能把实情告诉他吗?”
剑崎点了点头,用手比画着表示同意。
“圭太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没有马上回答。剑崎心里的不安愈发按捺不住了。
“刚才有个叫芝木的人给医院打来电话……说是圭太被人绑架了。”
不等香奈子回答,将彦又接着说道:
“听你这口气,看来……圭太被绑架的事情多半是真的了?”
“是的。”
电话里能听见传来的咂舌声,突然,对方暴跳如雷地吼了起来:“看你干的什么好事!你总说我没资格当父亲,把孩子放在我家要出事儿……你不是对管教孩子有绝对把握吗?我就是信了你,才死了心让你把圭太带走的!”
听得出对方此时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语无伦次了。可是即使从这些话语中依然听不出任何细微的感情……仿佛是由电脑自动生成的怒骂声。香奈子早就气炸了,真想对着电话那头大喊一声:“这种时候你还只顾发火,哪个女人不跟你离婚才怪!”
可是,她只能把话忍在心头,回答道:“他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你详细告诉我。没有时间说别的事情了。”
从将彦怒气冲冲的样子来判断,他很可能只顾痛快,把“那件不该说的事情”说出来,这让香奈子感到无比恐惧。也许是受到香奈子始终保持着的冷静态度的感化,将彦的声音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你先告诉我,现在报过警了吗?”
香奈子又看了一眼剑崎,请示他如何回答。
剑崎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自己,做了个把听筒贴在自己耳边的手势,这是表示“让我直接跟他说”。
“当然已经报过警了,现在警察就在旁边,他要直接和你谈谈。”
“这么说,刚才我说的话警察全听到了吧?”
不等他把话说完,香奈子已经把听筒递给了剑崎。
剑崎对着电话先简单地介绍过自己,然后告诉他:“你先把电话挂了。绑匪很可能急着往这里打电话,我会用手机再给你打过去的。”
说完,他便挂上电话,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走到走廊里去了。
“哦,喂喂——你们孩子极可能已被绑架,我们现在正在等候绑匪的联系,争取能尽量掌握全面的消息,因此,请把你接到的电话内容告诉我。”
客厅里顿时弥漫起一股紧张的气氛。几位警官和在场的亲属全都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从走廊里传来的剑崎那压低了的声音……
“那好,一会儿我再和你联系。”
大约五分钟后,剑崎挂断手机,回到客厅里来,一进屋就说道:“有位陌生男子给你丈夫……哦,不,给你前夫打电话,说‘圭太君被人绑架了,你的前妻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你要不信的话打电话一问便知’。”他又接着扭头看着香奈子问:“那人说自己叫芝木,你们认识他吗?”
香奈子和客厅里的其他家人都摇了摇头。
“你的前夫……哦,就是山路先生接到电话后半信半疑,于是赶紧打电话来问。”
剑崎朝着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双手叉在胸前,又说:“他说,一个小时以前还接过一个男子打来的奇怪的电话……”
“那个电话说了些什么?”另一位警官问道。
“一个男子问他,今天医院是否歇业……还胡说什么在车站前面见到他和太太孩子三人正从车上下来……”
香奈子偷偷用眼寻找了一番川田,可是不知何时起屋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了,大概是回到工厂去了吧。
“那个电话是我在幼儿园时让川田君打的。”——这句话马上就要几乎脱口而出,但香奈子还是忍住了没说,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问。
“这位芝木应该就是绑匪了吧?”
“很有可能就是他。虽然这个电话只有短短十秒钟,但对我们来说,却是获取绑匪消息的重要参考。”
正在这时,嫂嫂汀子从厨房端来了茶水,香奈子的哥哥史郎也帮着往众人手里递杯子。他把一杯茶递给剑崎后问道:
“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
“这说明,绑匪对你们家的情况十分熟悉。甚至连圭太君的父母已经离婚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剑崎抬头往客厅污迹斑斑的墙和布满漏水痕迹的天花板扫了一眼,接着说道:“他早已盘算过找哪方要赎金会更好一些。”
“不过,说这些话还早了点儿。”他又故意挠了挠头说道:“实在对不起,现在还不知道绑匪的目的是否是想要钱……不过,要是对方提出索要赎金的话,你们是不是凑得出这笔钱,不但绑匪想知道,对于我们警察来说也很重要。”
“警官先生,你是觉得我们家太穷,是吧?”
香奈子的父亲从身后探出身子说道,已经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显露。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正因为怕你们不高兴,说话前已经先向你们道过歉了。”说着,剑崎又向对方低头表示歉意。
父亲仍然不依不饶地说下去:“虽然和泡沫经济前相比情况差了很多,可是最近客户都说家用打印机还是不好使,拿到工厂印刷的宣传品又多起来了……”
史郎毫不客气地打断父亲的话,说道:
“父亲,现在哪有工夫说这些没用的话,咱们家工厂都快倒闭了,这些事儿还想瞒过警察?”
“我没想瞒什么警察,我听这位警官说的话太气人才这么说的。我们家并不缺钱……”
“就因为你死要面子活受罪,才会让印刷工厂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父亲,你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今天上午坂田向你要账都拍桌子瞪眼了,再不给人钱,说是纸都不肯赊给咱们……要是纸张断了货,咱们工厂不就只能喝西北风?就连这样你还一句软话不肯说,把坂田硬给轰出去了……这样真的不行啊,这点道理难道你都不明白?”
香奈子打断哥哥激昂亢奋的话语,指责道:“你有说闲话的工夫,还是多替我考虑考虑圭太的命要不要紧吧!”
“考虑了啊。所以,就像警官刚才说的那样,老老实实承认我们家里实在付不起高额赎金不就得了?香奈子,万一绑匪真向咱们要钱,你就不能求求将彦?他们山路家上亿的赎金都出得起呢。”
“这……”香奈子只得避开哥哥的视线,把头低了下去。
“求他出点儿钱总不是什么难事吧?好歹圭太也是将彦的儿子啊,不是我说你,当时你一心只想离婚,至今连补偿金都没向人家要过一分钱!”
“这……”香奈子理屈词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件事至今已不知道被哥哥怪罪了多少回,但以前香奈子总是有理没理也要反驳几句。
“这和补偿金又有什么关系?我回娘家又没白吃家里的饭,你还嫌我拖累了?工厂的事,家中的事,哪样我少帮忙了?”
看来,关于赎金的一句话点燃了导火索,对突然爆发的家庭争执警察们也手足无措,他们只能默默听着,谁也不好出来说句什么。走廊里的嫂嫂汀子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制止道:
“都少说两句,这时候还吵什么架!”
汀子刚才把咳喘不已的婆婆扶进了里头的房间躺下。
“要是实在凑不出赎金,我去找我父母家想想办法……香奈子,现在先别担心这件事,要紧的是怎样才能把圭太君救出来。”
香奈子“嗯”地答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父亲从身后一把推开她的肩膀,把头伸向前来问道:
“汀子,我去年到你们家去借过钱,你父亲当时还一口拒绝,说是没有什么大笔的钱能借我,这到底……”
不等汀子回家,哥哥史郎抢先说道:
“父亲,你还向汀子她爸借过钱?怎么连我都瞒着……什么时候……”
“唉,不是专门找他借钱去的。其实我有些别的事,后来顺便提了一句而已。”
还未等到父亲辩解完,史郎又沉不住气了,他高声怒喝道:
“父亲,你到底打算跟她爸借多少钱啊,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举动,你就没站在我的立场考虑过吗?”
原本兄妹间的争吵开始升级为父子间的纠纷,而汀子依然保持着冷静说道:
“我父亲说您还没到需要借钱的地步才拒绝的,如果真的需要钱的话,父亲他会借的。所以像这次这种紧急的境况,父亲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汀子又转向香奈子,向她微微一笑,说道:“放心,没关系的。而且就算香奈子不开口,我也一定会坚持让山路家出一部分赎金的。”
“啊,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直沉默的剑崎警部补这样说。他大幅度地点了点头,表示对汀子的赞同。
“绑匪大概最开始就打算向山路家要求赎金,所以才给诊所打了电话。”
比起现在的话题,香奈子的父亲对汀子刚才说的话更加耿耿于怀:
“汀子,你是说,你父亲家里真有钱吧?”
父亲这样一说,史郎不屑地叹了口气说道:
“你看,父亲还在做泡沫经济以前的发财梦没醒呢,这才把工厂搞垮了。净说这种贪心不足的话,也不怕警官误解这件事是我们家为了山路家和汀子家的钱财而合谋编造出来的。”
想不到这时老父亲居然满脸认真地点着头,说:
“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警官其实早就是这样怀疑的。因此在说到我们家穷的时候,心里其实想说的是:‘看,这不是自导自演又是什么?’我听了才生了一肚子气。”
说来说去这些争吵都是因为剑崎的话引发的,现在矛头又回到了剑崎头上,他哭笑不得地挠了挠脑袋,说道:
“不,我从来就没这么怀疑过……不过,刚才听你提到欠下别人账还不出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说,今天上午来讨账,还口出恶言的那位坂田……能再向我详细说说,他到底是什么人吗?”
“他不过是一家造纸公司的业务员。”史郎代替父亲回答,“就因为怕我们还不起钱公司追究他的责任,才那样气势汹汹逼我们还账……警官先生该不会怀疑他就是绑匪吧?”
“不,只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才顺便问那么一句。这位业务员知道圭太君的亲生父亲很有钱吗……”
“我想他该知道。”这回是老父亲抢先说道,“一年以前他还厚着脸皮满脸堆笑地对我说:‘你们家香奈子要是打算再婚的话,候选人把我算上一个,行吧?’”
他又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把手正伸进工作服口袋里摸来摸去。
“啊……坂田在的时候确实还在呢……我当时拿出手机,正想给坂田他们分公司打电话……”
他做了个掏出手机的姿势,双眼望着空空如也的手,眉头皱成一团,一看便知是在拼命回忆当时的情景。
“既然坂田不肯给我面子,我就想找他上司直接商量,结果又转念一想,反正也没什么用,最后就算了……我记得,当时是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了。”
他想了好久还是没有想出来,只能无奈地摇着头。剑崎警部补听得满脸惊愕,弄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今天上午我父亲的手机找不到了。”香奈子急忙补充道,“请问,警官先生是在怀疑这位坂田先生吧?”
“不,只是随便问问,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但香奈子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剑崎见了,便问道:
“你想说什么?”
香奈子脑子里还在想着父亲丢失手机的这件蹊跷事,但她只犹豫了两三秒,还是摇了摇头说:“不,没什么。”
恰好这时,剑崎警部补的手机响了。他走到走廊上接通了电话。看来像是警署里有事要找他。他把圭太的父亲将彦曾接过一个谜一样的男子打来电话的事也向署里报告了一番。回到客厅里后,他对众人说道:
“署里说,已经专门设置了一个案件搜查指挥部,警视厅里也会派些对于这类案件富有经验的人员来帮忙。为了对付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我们已经准备了充足的警力来协同破案。你们尽可以放心。”
他还说,已经派了近三十名警察到幼儿园附近,正在追踪那辆白色汽车的去向。
“警方的动作这么大,就不怕惊动了绑匪,对人质的生命构成威胁吗?”史郎不无担心地小声嘟囔道,“通常绑匪都会反复警告亲属‘不许报警!要敢报警,孩子的小命就完蛋了’!”
剑崎点了点头,回答:“不过,这次的情况不一样。绑匪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拐走孩子,而且还给他父亲打电话,告诉他孩子在自己手中,看来,他早就预料到孩子的亲属要报案了。”
“可是这位绑匪胆子也太大了吧?”
汀子走廊里大声说道。由于客厅的面积不过十来平方,一张小小的桌子边上围满了警官和家属,不下七八个,再加上桌子旁边的许多监听设备,把房间挤得几乎站不住人,因此汀子只好独自站在走廊上,挑了个面朝后院的玻璃窗靠窗站着。
“他们胆子可真不小,竟敢装扮成香奈子去幼儿园骗孩子……要是圭太君对老师说出来:‘她不是我妈,是假的!’看他们怎么收场?”
“不管是不是大胆,我想他们这么做总是要冒很大的风险。也许他们只是想蒙骗一下试试看,万一穿上这件和香奈子极为相像的毛衣能骗过幼儿园的老师的话,就赌一把……我想他们并不是打算谋划出万全之策。”
“不,事情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剑崎说着摇了摇头。当他见到香奈子微微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又向她问道:
“你要说什么?”
香奈子瞧了一眼剑崎一直抓在手里的手机,“嗯”地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的时候,汀子冷不防又插上一句:
“不过,我看什么事都绝非偶然,绑匪们一定经过了周密的策划。香奈子,你把一个月前在超市门口发生的那件事告诉警官了吗……那起绑架未遂案?”
“不,还没对他们说呢……”香奈子摇了摇头。
“绑架未遂案?”香奈子话音未落,这边的剑崎已经惊叫了起来,他的脸几乎变了颜色。接着,香奈子足足花了十分钟时间,把一个月前超市门口发生过的情况详细告诉了警察。
“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们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剑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不高兴地问道。他马上命令一位年轻的部下去把这件事向案件指挥部报告,嘴里还不停地说道:“同时都是一辆白车,很可能就是同一伙人干的。看来他们又重新制订了计划,卷土重来了……不过,那次选在超市门前下手,也太张狂了吧。只能趁孩子母亲没注意到小孩子的短短几分钟内下手,而且地点也选择得太靠近身边了。”剑崎又接着说,“圭太君不认识自己父亲这一点不会错吧?以前……哦,对了,山路将彦先生有没有可能偷偷见过圭太君,并嘱咐他‘别对你妈说’之类的话。你们不也无法确认这一点吗?”
香奈子十分坚决地摇了两下头,说:“这种事绝对不会有过。”
剑崎轻轻地顺着舌头哼了一声。
四周弥漫着沉闷的气息,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更加沉重地压在大家心里的,却是比剑崎警部补更加沉默寡言的桌子上放着的那部电话。
事实上,这部随时可能传递出绑匪的声音来的电话机,也确实在这种场合显得尤为重要。众人目不转睛地呆望着这部普普通通的白色电话,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盼望着它带来新的消息……
香奈子似乎忍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折磨,首先开口说道:
“父亲,刚才你说了一半的手机丢失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是在坂田敲桌子之后你才发现手机找不到了吧?”
她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这个疑问终于说了出来。
“哦,是的,这又怎么啦?”
“坂田离开多久后你才发现的?”
“马上我就发现了……怎么?难道你是在怀疑坂田拿走了我的手机?”
“倒不是怀疑他,只不过……”
对于香奈子这番欲言又止的话,大家似乎都很感兴趣。于是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在香奈子脸上。
“我只是一直觉得,偷走我父亲手机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位绑匪?”
“为什么?”父亲问道。几乎与此同时,剑崎也同样问道。
“刚才回家的路上,我曾给父亲的手机打过电话,当时有人接了一下。这事情我说过,你还记得吧……虽然只是短短接了一下马上就挂断了,但我好像从电话里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妈妈’,我总觉得像是圭太的声音……像是孩子就在手机旁边,感觉到了那个电话是我打过去的似的。”
也许警察们马上就意识到这些话十分重要,都在屏声静气地等着香奈子往下说。而老父亲却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声音似的回应道:
“哦,哦。那好,现在你就给我的手机打个电话试试看。”
“嗯。”香奈子说了一声,掏出怀里的电话,从通讯录里找出父亲的手机号码想拨电话。
“等等,慢着!”剑崎慌忙伸出手来阻止了她,说道,“就算有人把你父亲的手机从办公室偷走了,那也未必说明这个人就是绑匪……我看还是先冷静下来商量好了再说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说明这个绑匪就在你们身边。社长,我想问问,今天上午办公室里除了坂田,还来过什么人吗?”
“哦,我想想。对了,坂田离开后大约两小时,也就是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来过一个名叫增村的客户。我正在和这位增村说着话时,香奈子就急急忙忙跑进来了,说是圭太被蜂蜇了……不过那两个小时之内我也离开过几次办公室,其间也可能有工厂的职工或者相关人员进来过也说不定。因为办公室里从来不放钱或者其他贵重东西,也不上锁。”
“这么说,外人也能随便进出,是吗?”
“是的,门一天到晚都是敞开着的。”
剑崎又在胸前抱起双臂想了想,问道:
“今天厂里的工人有什么异常?”
说着,他把视线向工厂的方向一瞥。
“大家都和往常一样上班,没什么异常。”
老父亲摆出一副社长的样子回答道。剑崎刚想再问他下一个问题时,老父亲摇了摇头说道:“不。说起来,我的工人里面不会有谁能做出绑架这种可恶的事情,应该不会吧?”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川田,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似的。
刚才,汀子进屋后不久,川田又站在了她原来走廊上的位置。此刻他迎着社长的目光点了点头,然后又朝客厅里说道:
“我一听说绑匪开的是白车,心里就想起了一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
“今天上午,大约十点左右吧,我看见门外边停着一辆从没见过的车,是白色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汀子从客厅的角落里抢先说道:“那辆车我也见过!”
据她说,那辆车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就停在工厂大门外边,只能看见一半,看不出里头是否有人。
“可是,当我拉上香奈子开车往八王子方向去的时候,门口的那辆车就不见了。”川田说道。
“这么说起来,这辆车确实挺怪的。”
汀子双眼望着天花板,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最后又把目光落到香奈子穿着水红色毛衣的身上。接着又说:
“看来绑匪一直在偷偷监视着我们。会不会是知道了香奈子身上毛衣的颜色后,在赶往幼儿园的路上,才不知从哪儿买了件相似的毛衣换上?”
香奈子马上反驳道:
“我听高桥老师说过,两件毛衣不只是相像,而是完全一样!这件衣服我是在涉谷的百货商店买的,可不是随便哪儿都能买到。”
可是汀子完全不加理会,半蹲起身子,对剑崎警部补说道:
“我看还是先打个电话试试吧?”
“也好,那就打电话试试看吧。不过,由于现在大家的情绪都过于激动,我想还是先稍微冷静一下再打吧。”剑崎仿佛感觉自己身上的血也在往头顶上涌,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接着说道,“可是让人不解的是,绑匪的目的既然是来这里监视你们家的动静,他又为什么要冒险进入办公室里去呢?”
“也许这对绑匪来说,并不冒什么危险吧?”回答的还是汀子。她又说道:“无论是超市门前的绑架未遂,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到幼儿园欺骗圭太,我看绑匪从来就不担心自己被人看见……”
“此话又怎么说?你有什么根据没有?”
剑崎警部补似乎不乐意地反问道。看来他对于这家的媳妇总是抢先说话稍微有些反感。
“根据我倒是没有,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说的,你也别这么大惊小怪地吓唬人。”
“所以才让你少说话。”像是替警官说出了他们的话似的,丈夫史郎口气严厉地训斥道,“你别不懂装懂在这里妨碍别人办案,浪费一秒钟都可能要了孩子的命你不知道吗?”
“所以我才劝你们早点儿打电话。就算我的直觉靠不住,我想香奈子的直觉总是错不了的吧……香奈子本来就是圭太君的妈妈啊!”
“那好,我知道了!”没等她的话说完,剑崎警部补狠狠地大叫了一声,朝香奈子说道,“往你父亲的手机上打个电话!”
话刚说完,他又改变了主意:“不,先用我的手机打个电话试试看。先假装是个客户打过去,探探他的口气再说……哦,社长,你的手机号码是……”
也许老父亲连自己的手机号码也记不住,香奈子打开自己的手机,看了看记录着的号码,替他答道:
“090859……”
剑崎警部补边听边按动号码,按完最后的数字后,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满脸紧张地望着香奈子,马上,他又皱起了眉头说道:
“对方正在通话。”
可是话音刚落,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屋内沉闷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引爆了,原来是搬到房间中央的那部固定电话在响。香奈子仿佛被电话铃声狠狠咬了一口似的,高声尖叫起来。剑崎一时分不清是哪部电话在响,把手里的手机往耳边凑了凑,才得知不是手机的铃声响了。
说时迟那时快,坐在电话机前的警官只抬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回头说道:
“正是剑崎警部补刚才要拨的电话,是从社长手机打来的……”
他的话音很急,像是在预示着事态的紧张,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便绷紧了。
在急促的电话铃声中剑崎猛地站起身来,伸出双手示意大家保持冷静。
“香奈子,由你来接!”剑崎说道。香奈子条件反射似的点了点头,但身子好像僵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剑崎只好伸出手来一把抓住香奈子硬往电话机旁拉,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把录音机附着的子机贴在自己耳上。
“通话时尽量慢着点儿说,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有利。”剑崎压低嗓门吩咐道。虽然无须实行逆向探查,但罪犯说得越多就越容易寻找漏洞。
香奈子像是激励自己似的拍了拍双颊,深深吸了口气后拿起了听筒。
听筒里沉默无声。
“喂——喂喂——”香奈子不停地呼叫着。
“是小川家吧?”不知叫了多少回,听筒里终于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声音虽然普通,但在香奈子听来像是听筒底下罩着一片阴影似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而且她凭直觉就能感觉到,这个电话似乎就是从父亲遗失的手机打来的。
香奈子抱着一线希望,答应了一声:“是的。”可是仅有的这点希望,马上就被对方的话击得粉碎。
“快让圭太君的母亲出来接电话!”对方不由分说地命令道。
一听这句话香奈子就明白了,圭太落入绑匪手中已经毋庸置疑……可是,还没到最后绝望的时候。
“我就是圭太的妈妈。”香奈子回答,“圭太在哪儿?”自己也感觉嘴唇都在发抖,但说出来的声音镇定得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就在我身边……我会让他和你说话的,但你必须先老实回答我一件事。”
“好吧。”
“你已经报过警了吧?”
香奈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急忙朝门边的剑崎警部补瞟了一眼,见对方沉稳地点了点头后,她才回答道:“是的。”
“这么看来,让你不要去报警已经来不及了。”
对方像是半开玩笑似的说道。香奈子的脑子里顿时闪过罪犯扬扬得意的嘴角,可是凭空产生得最清楚的只有这些,从声音中依然无法推测对方长着怎样的面孔。
对方的声音极其平常,就连年龄也很难判断。不,只要仔细分析准能抓住对方的说话特征,但此刻香奈子的脑子早已乱作一团,留下的只是“特别普通,就像平常聊天一样”的这番印象了。
“那么,你身边现在就站着警察,我猜得没错吧?”
香奈子又从警官的眼神中领会到“是的”这个指令,回答道“对”。
“你让警察来接电话,这样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电话那边的声音这样说道。可是,对方马上又变了心意,说:“反正我说话他也能听见,就不劳他亲自接了。”
男子的声音显得十分爽朗,很难让人感觉这是绑匪打来的。但香奈子反而从这种爽朗中真切地感到危险正在逼近,心里越发慌乱了。
“能让我听听圭太的声音吗?让圭太说两句话好吗?”
香奈子苦苦哀求着,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了。
“没问题,我这就让他跟你说话。可是别急,母亲要是心慌意乱的话会影响孩子情绪的,你还是稍微冷静一下,我再让他跟你说吧。”
“……那好吧。”
接着,听筒里传来一阵像是脚步的声音,男子说了一句:“是你妈妈,说吧。”
“妈妈——”
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传进香奈子的耳膜,没错,这就是圭太的声音。
“圭太,你没事吧?”
香奈子一连喊叫了好几声,但听不到孩子的回答。
“没事……没事吧?”
她嘴里反反复复喊着的只有这句话,未接到电话前她曾经想过许多话要对孩子说,但临到说出口的时候能记着的只有这句话。圭太也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似的,只能听到那头传来的急促的喘息声敲动着香奈子的耳膜。
“没事……妈妈——别担心。”
等了好久,终于传来了这句话。虽然能清楚地听出是圭太的声音,但总觉得幼小得多,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可爱……虽然只分别了短短几个小时,但在母亲的耳里听来,像是相隔数年后听到的一样让人怀念。
“冷不冷?肚子饿不饿?”
现在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与绑架案无关的话了。香奈子使尽浑身的力气紧紧握住手中的听筒,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揪住自己毛衣的前胸,仿佛要把从心中冒出来的什么东西按下去一样。
听筒中传出来的只是“没事”这几个字,以及“妈妈——”这声微弱的呼唤,圭太的其他话语都听不清了。
就这么反复哭喊了一会儿之后,圭太的声音慢慢微弱了下去,像是远去了一样,至少在母亲听来像是这样。
相反,香奈子反而越来越大声地喊道:
“圭太!马上就会救你回来的,别担心!只要老实听话,马上就让你回来!”
停了一下,她又继续说:“没事的,旁边不是还有叔叔在吗?只要你肯好好听叔叔的话,他就会马上让你回来的!”
说着说着,香奈子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与此同时,她像是听见圭太在说:
“喂,妈妈——”
可是,马上她又听见“我看行了吧”,这是那个男子的声音。接着对方又说:“那好,就这样。”看来对方是打算挂断电话了。香奈子顿时联想到男子要把圭太远远拖开了……
“你等等!”趁男子还没挂断的一刻,香奈子发疯似的喊叫着,“要怎么做你才肯放圭太回来?你就说吧!我什么都肯答应。你千万不能伤害孩子啊,求求你了……这孩子胆小,容易受到惊吓。”
没想到,自己喊叫出来的声音就像动物的号叫声一样。然而绑匪根本不为所动,香奈子几乎绝望了。
“放心吧,我们不会动这孩子一分一毫的。”
对方的回答轻飘飘的,就像哼着歌说话一样,看来,他根本不把香奈子和警察放在眼里。
“现在你知道孩子平安无事了吧?今天打电话给你,就是先给你报个平安!”
“那……孩子不是害怕得发抖,说不出话来吗?”
“那是因为……”对方刚开始说话,突然听筒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男子的话便听不清了,这种声响一直持续了好几秒才停了下来,同时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喂喂——喂喂——圭太!小圭!”
香奈子仍在不顾一切地对着电话叫喊。剑崎警部补只好拦住了她。香奈子把听筒递给他后双腿一软,无力地伏在桌上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
嫂嫂汀子赶前几步,扶住香奈子的肩膀,劝说道:“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香奈子,你可要挺住……”
香奈子颤抖着双肩勉强抬起头来,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扭头说道:
“我再把电话打过去……”
说着,她又把手伸向了电话。
“慢着!”正和其他警官匆忙商量着什么的剑崎慌忙制止了她。
“最后绑匪说了句什么,香奈子小姐听清了吗?像是什么高压线被风吹动的声音太响,我都没听清楚。”
香奈子摇了摇头。
“还是重听一遍吧?好像是告诉我们下次如何和他联系……”
话音刚落,那边录音机就开始重放了。
只听“喂喂——喂喂——”香奈子刚才的声音又从录音机里出来了。听着似乎比直接说话的声音更清楚。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分钟之前一样。
气氛依然还是那样紧张,只听见香奈子和绑匪的一问一答在持续着。
“妈妈——”
随着圭太的一声喊叫传来,香奈子顿时痉挛了一下,双手紧紧地抓在了一起。
很快,绑匪威胁说要挂断电话,香奈子哭诉着请求对方“圭太胆小害怕,你千万不能伤害孩子啊”的残酷的一幕又迎来高潮时,剑崎警部补却一言未发,凑近扩音喇叭,把手放在耳边认真地听着。
“放心吧,我们不会动这孩子一分一毫的……今天打电话给你,就是先给你报个平安!”
“那……孩子不是害怕得发抖,说不出话来吗?”
“这是因为……”
绑匪正说到这里,只听见“嗡——”的一声,像是什么小型马达发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后面的话就听不到了。
“再来一遍,最后的那部分,音量再放大些。”剑崎命令道。
又是绑匪的说话声,接着又响起了嗡嗡声,连续放了几遍之后,这种声音中似乎让人感觉孕育着什么危险,让听到的人心里越来越揪紧了。
电话被挂断的声音传来,同时录音的重放也停止了。
“我看,电话里是这样说的,你们看对吧?”刚才一直静静地听着的汀子说道,“对方是说‘这是因为孩子害怕母亲才吓成这样’。”
大家纷纷把诧异的目光投向汀子,香奈子也打破沉默大声反问道:
“说什么?孩子怕我?圭太怕我这个当母亲的?”
也许因为过于惊讶的缘故吧,香奈子竟一时忘了哭泣,声音显得平淡而冷静。
“确实是这样。”负责电话录音的警官举起手中记着录音内容的那张纸扬了扬,然后读道,“这是因为孩子害怕母亲才吓成这样。”
“是这样的。后面还有一句‘一小时过后再打电话’。说完才挂的电话。”
“不是‘再打电话’,我听着像是‘请来电话’吧?”
汀子说道。负责录音的警官慌忙又把最后的部分重放了一遍,接着又是两遍、三遍……
最后,他才佩服地看了汀子一眼,说道:“确实,是‘请来电话’,没错。”
剑崎不禁赞叹道:“你嫂子的耳朵可真够好使的。”但这句话传到众人的耳朵显得酸溜溜的,像是带着几分讽刺的语气。看来他还是对这位门外汉的过分热心带着几分不满。
史郎大概听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插口说道:“她是音乐大学毕业的,其实也就是耳朵好使点儿。”说完史郎回头对妻子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分明是让她“少说点儿不行吗”。
但汀子根本不听劝阻,又说道:
“另外,我对刚才的电话还有个印象。”
“你是说记得绑匪的声音?”
“不,不是说绑匪的声音……”
汀子望了香奈子一眼便不做声了。香奈子把冷冷的目光转向地上,一言不发地像在深思着什么。汀子也若有所思地不愿再说下去了。
史郎像是暂时放下心来一样轻轻叹了口气。
“其他几位也这样觉得吗……谁听过这位绑匪的声音?”
听到剑崎的问话后,房间里的人全都摇着头回答“没有印象”。
剑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向一位警官命令道:“一个小时之后,也就是四点左右吧……总之,赶快去向案件部报告!”
话音刚落,只听有人说道: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众人一看,原来是远远站在走廊边上的川田在说话。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依我看,电话里最后传来的声音……似乎是翅膀的振动声。”
川田刚才回到工厂干了会儿活,现在手头有空又回到这儿来了。
“翅膀的振动声?”
“是的,是一大群昆虫飞起来时的声音。”
“哦,你是说翅膀振动的声音,对吧?”
“是的,一群蚊子……不,还得比这大些,也许是蜜蜂什么吧……对了,就是蜂,那是蜂的翅膀振动的声音。”
剑崎还是将信将疑地斜着脑袋想了想,又用手按动了录音重放键,这回大家都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注意听着那段噪声般的响声。
“确实很像是昆虫翅膀振动的声音。”
其中一位年轻的警官说道。剑崎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说得没错吧?”川田的声音显得更肯定了,“以前我就被胡蜂蜇过,那可实在太疼了……就在被蜇这之前,一大群胡蜂朝我扑过来的声音我永远也忘不了。现在不用说看见胡蜂,光听到这种声音就让人害怕,几次做梦听见这种声音都把我吓醒了。”
这时,川田看见香奈子脸色都变了,急忙闭口不说了。几乎同时,香奈子尖声喊叫了起来:
“你别再说了!绑匪一定就是用蜂吓唬圭太的……所以圭太才会害怕成那样,一想到这里,我……”
“对不起,是我不该说这些话。”川田急忙道歉,他又接着解释道,“也正是因为如此,绑匪往这边打电话和欺骗幼儿园老师时,才拿胡蜂蜇伤了做借口啊。不过,这个季节恐怕不会有大群胡蜂在外面飞吧?”
川田说话时低垂着头,他靠在墙边,身形显得更加瘦小。
“我看问题就在这里。”剑崎说道,“这个季节里出现胡蜂极不自然。明明知道这个谎言很容易被人识穿,他为什么还要编造这个假话?我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
“也许绑匪对于胡蜂有一种异样的执著吧……”汀子又插嘴回答。
“您又有什么高见……”剑崎哼了一声,瞟了她一眼。
“听了刚才的话,我才想了起来。”汀子根本不为所动,还是紧接着说道,“我知道为什么我对绑匪刚才打来的电话觉得有点熟悉了。因为在一月份经常打来的无声电话之中,其中有一回,我在电话里也听见了同样的声音,当时我就听出仿佛是一只蜂在飞的声音……可是又一想,这种寒冷的季节哪会有蜂出来?于是就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果然就是蜂的翅膀振动声。刚才打来的电话里听到的也是……”
汀子一边说,一边仿佛在搜寻什么似的牢牢地看着天花板。几位警官不无厌恶的眼光紧紧盯在她身上。汀子并未受到他们的影响,接着说了下去:
“似乎绑匪的周围总有只蜂在飞……在拼命寻找绑匪隐藏在身上的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