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碎片02

有时候,噩梦真的是一瞬间降临的。

而制造噩梦的那个人,或许不曾想到,自己无意间剑指的对面——

其实只是一个破败不堪的灵魂而已。

“就这样吧,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当陈渔听到母亲赵孟舒说这句话的时候,原本捧着碗的手猝不及防被这句话刺激得僵了一下。

但对于已经听过很多遍类似话的陈渔,面上早就练就了不露声色的本事,只是手上下意识放慢的动作,表示她也并不是完全不在意赵孟舒这一句直戳她心里的话。

陈渔无声垂眸,望向手心正捧着的碗,里面装了一半海鲜粥。

那是阿婆最拿手的,也是她最爱喝的粥。

可是,当赵孟舒说完这句话时,陈渔突然觉得没了胃口。

不管是前段时间和赵孟舒在城市里一起生活的小半年,还是此刻她们在整个寒假再次乘坐颠簸的火车回到滨岛,然后在此刻看似平静地坐在一个房子里。

看似平静,实则屋子的四个角就像是被一股隐藏的气微微顶开,咸涩的海风涌进屋中,好似从四面八方搅进陈渔的身体里,隐隐作痛。

赵孟舒总是最有本事仅仅凭几个字就让陈渔的心情直接跌入低谷。

赵孟舒只喝了不到半碗的粥,她伸手从桌子上的抽纸盒里抽了一张面巾纸,仔细擦着嘴角。

她画了明显的眼线,在眼角处勾勒上扬。

嘴唇上抹了口红,身上喷了香水。

一副都市丽人的模样,却让陈渔越来越觉得她这位母亲,让自己好陌生。

陈渔有些木讷地一勺一勺喝着碗里的粥,已经熬得很稠的米贴在碗的内侧,然后慢慢下滑。

她余光落在木质的桌子边缘,时间让这张自她出生起就使用的桌子出现了岁月的磨损,原本油亮质感的漆脱落,变得黯淡。

只不过陈渔还没来得及嚼嘴里的虾仁,身侧淡淡的声音已经戳进她的耳朵里。

“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自私、薄情、冷漠的人,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赵孟舒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极具讽刺地落在一言不发的陈渔身上,而陈渔余光里那抹赵孟舒唇上刺眼的红,似乎比这番话还更轻易刺伤她。

哦。

心底缓缓弹出来一个字。

陈渔执勺的手一下一下动着,勺子边缘在粥里划出一道一道的痕迹。

她想,原来她在赵孟舒眼里,是一个自私薄情冷漠的女儿啊。

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挺招人讨厌的。

陈渔扯了扯唇角,掀起眼皮,淡淡的目光落在赵孟舒的身上,然后又不着痕迹地偏移开。等到视线重新回到碗里,才发现碗里的粥已经不再和刚出锅时的热腾腾一样了。

阿婆说,粥冷了就不要吃了。

赵孟舒见自己不管说什么陈渔都是不语的样子,心里倏然生出一股无名火。

而她又是一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于是心里窝着的火就只能让她通过刺耳的话传递出来。

她用自己情绪在墙上砸下的深坑,隔壁就是陈渔,所有的坑坑洼洼,都是陈渔承受着。

她把用过的纸巾扔在桌子上,头歪着看陈渔那副默不作声的样子,似乎一定要看清她脸上因为自己说的话而产生了歉疚、愧疚这些类似的情绪,才肯罢休。

“陈渔,你这性格,未来就算结婚也得被家暴。”

“你信不信?”

像诅咒一般的话,落在陈渔耳朵里,甚至掺了点不怀好意的恶毒。

陈渔的心狠狠抖了一下,她努力控制眼里快要崩塌的平静,那双仿佛一直藏不进情绪的瞳孔里,此刻却有些崩裂。

家暴。

这样的字眼,竟有一天会从一个为人母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说给自己的女儿听。

闻所未闻。

“是吗?”

陈渔努力吞下刚送进嘴里的一口粥,明明粥熬得那么软糯,可是从嗓子滑进去的时候,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刮嗓子。

嘴里也像是失了原本品尝到的味道。

身体里似乎还有哪处在疼,可是她却不知道哪里最疼。

哪里在疼呢?到底是哪里呢?

陈渔情绪很淡的一句话,让赵孟舒的那句讽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径直出了门。

离开之前,再没有一眼看过陈渔。

风将原本半开着的窗户一下子推开,这次是真的风刮进来,腥咸的海风很冷,冷得让陈渔浑身打了个冷颤。

她目光愣愣地落在刚才赵孟舒离开的地方,往嘴里又送了一口粥。

嘴里机械性地嚼着。

又黏又凉。

就像是冷透的、没有体温的皮肤贴在她身上。

确实,阿婆说得对,粥凉了就不要吃了。

……

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到水池里,陈渔又把池子里所有的餐具洗掉然后放在碗架上晾干。

从倒置的碗盘上流下来的水不一会就变成一滩,仿佛镜面般投射光的影子。

冬天水龙头里的水冰凉,陈渔没有开热水器,洗完碗之后手已经被冻得通红。

冬天的滨岛湿冷,是那种透着骨子里的冷,是不管你穿了多么厚的衣服,寒意似乎都能穿透所有布料直接接触你的皮肤,然后渗入你的骨骼——

让你知道这冷,无处可逃。

滨岛的冬天,实在有点太难捱。

阿婆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和陈渔说自己准备上街买点菜回来,当时她还没醒,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答了一句好,之后醒来回想起来有点懊恼。

她应该和阿婆一起去的。

陈渔瞟向窗外,地上还有昨晚未融化的积雪。

指尖微微发麻,陈渔用毛巾简单擦了下手上的水珠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这次被赵孟舒送回来,她大概也知道自己又要被放弃了,那就在这里一直待着,也挺好的。

就像小时候那样,和阿婆作伴。

陈渔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常年潮湿的这里已经让墙皮发软脱落,就连原本铺了白色墙皮的天花板也显得斑驳。

要是人的心也被这样直接掀开就好了,里面谎言下隐藏的现实,遮掩下埋藏的丑陋,还有那强撑不了多久的伪善嘴脸。

她想,直面善与恶,往往比辛苦的佯装来得痛快些。

陈渔盯得眼睛发涩,感觉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闭眼,耳边能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

躺着躺着,她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她很少做梦,睡着的时候脑子里就是一片漆黑,像是持续播放的黑色默片,再睁眼,又是新的一天。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陈渔被一阵争吵声吵醒。

“你看看她现在在屋里那个死样子,当时和我一起住的时候就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做给谁看呢?”

“每天也不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总是沉浸在自己那个小世界里哀呀怨啊的……”

陈渔在这密密麻麻透不过气的字眼里逐渐睁开眼睛,醒来时额角遍布冷汗。

她伸手摸了一下,一片湿漉漉。

只不过这次睁眼不是白天,而是夜晚。

所以眼前的漆黑让陈渔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外面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没有停下对她这个屋里人的斥责。

这声音她知道,是赵孟舒。

陈渔忘不了那阵声音曾无数次掀起她所有遮掩脆弱的帘子,将她从不愿意展示在外人的一面讽刺得一文不值。

几次这样折腾就让陈渔觉得,自己和赵孟舒在一起生活,太过痛苦。

她当时还希望赵孟舒上午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面对伤害自己的人,我们最原始的选择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选择不见面。

陈渔自然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偏偏她和赵孟舒之间还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这就代表她们之间注定无法避开,有些问题不面对,也就无法解决。

陈渔听着那些话僵硬地支起身,看了眼自己身上盖的薄被,上面是阿婆打的补丁,还有密密麻麻的针脚。

就连被子里,也满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她想起刚刚赵孟舒噼里啪啦说的一堆话,密得有点像这缝在被子上的针脚。

手下的被子是陈渔刚出生时阿婆给她做的,这张被子当时裹着还在襁褓中的她。

之前阿婆还想重新给她做一张小被子,就想着把这个打了补丁的扔掉。可是陈渔说什么也不肯,磨了阿婆很久,老人见她舍不得扔也就由着她去了。

陈渔抿唇,她正盯着那块补丁发呆呢,虚掩着的门外,和赵孟舒讲话的人也出了声。

“你当时说把这孩子带去城里,我一句话没说就同意了,就是希望她能有更好的教育资源,现在你把她带回来,滨岛只有一所……”

阿婆苍老的声线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无奈,可即便她是赵孟舒的妈妈,也劝不动这个一直拥有很强自我的女儿。

“那我不管。”

赵孟舒陡然拔高声音,“你当年处处和我说我哥苦我哥累的,纵使我心里不舒坦可从来也没说过什么,可是结果呢?现在他们一家搬去大城市过得休闲自在,两口子一年收入二十几万你告诉我他们有多苦多累?”

“我没……”

赵孟舒冷嗤一声:“我倒是没看出他们苦啊累啊的。”

说到这,赵孟舒有点歇斯底里起来:“你再看看我,妈,陈文斌那个混蛋背着我都做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苦和累的是我,不是我哥,你到底还要偏心多久!”

“我是把陈渔接走,可是她是怎么报答我的?每天吃着我做的穿着我买的。她都多大了?一点活不干,学习装样子,整天那个混吃等死的模样……”

“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歇斯底里,用尽伤人字眼。

这就是赵孟舒宣泄情绪的方式。

陈渔攥紧的手又松开,掌心印着月牙形的指甲印。

阿婆也累了,望着赵孟舒被怒火充斥的眼眸,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想怎样?”

“以后我不会再管她了,她所有的事情都和我无关。”

“她未来的生活,她自己看着办吧。”

陈渔刚刚直起的后背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仿若砸下千钧巨石,压得她连呼吸都困难。

她控制不住有些心悸,眼眸里的冷沉恍若久久未晴的天空。

明明最终的审判已经落下,她的心里却始终飘着一块石头,还没有最终落地砸出巨响。

陈渔偏头,望着窗外的天空,滨岛晚上连云都没有,只有黑这一种颜色。

单一的颜色,一如她看得见尽头的单调人生。

“不行,她还未成年呢。”

阿婆反驳,不同意赵孟舒这样做。

这基本就代表她要断绝和陈渔的母女关系,这和弃女又有什么区别?

“妈,我从把她送回这里你就应该明白。我还是给了她选择的机会了。”

“不然,我应该就把她带到杉城的行李都扔出去,让她自己想办法回来,而不是带着她回来。”

“你真要做这么绝?”

“是你们所有人逼的。”

说到激动处,赵孟舒落了几滴眼泪,有人说落泪是展示脆弱的表现,可是她不是。

她的眼泪容易刺伤人。

落泪还是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逼得人直逢绝处,无路可走。

良久,似乎没等到阿婆的回复,赵孟舒也等不了,疾步往里侧的屋子里走。

阿婆见此想要上前阻止,但是年纪大脚步也慢,她自然追不上赵孟舒的步伐。

咚、咚、咚、咚……

和以往一样令人心慌的脚步声。

陈渔知道,赵孟舒这是往她这屋来的。

她微微仰头,心跳却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都能想象到,赵孟舒一进来和自己目光对上的模样,她能看到女人厌恶她的神情,听到她刻薄的话语。

比滨岛最冷的天气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啪”地一下,虚掩的门被人从外面一掌拍开,赵孟舒进来的时候,阿婆急切的声音也钻进陈渔的耳朵里。

“孩子还在睡……”

随后阿婆看到陈渔已经坐在床边,声音戛然而止。

陈渔看着阿婆一贯慈祥的面容此刻藏了很多疲惫,遽然想起之前赵孟舒对自己见缝插针似的厌恶和诋毁,莫名在心中生出几分恨来。

恨自己,还是恨赵孟舒,那一刻,她是分不清的。

陈渔只觉得荒谬。

她咬紧后槽牙,目光带了点狠劲,迎上赵孟舒的。

那一刻,她像是无声在和她对峙。

陈渔在心里说。

你看吧,像我这样自私、薄情、冷漠的人。

你还能用什么样的话伤害到我。

你还能怎么伤害得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