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术赤醒过来。他父亲的气味还未散尽。者勒蔑回答他的询问,说,是的,那不是你梦见的,你的父亲曾经把你抱在怀里,亲自为你吮吸淤血,不许别人碰,一直到天黑。术赤问者勒蔑,他哭了么?者勒蔑说,他喊叫你的名字,你不应,我见他的眼睛红了。
术赤说我记得我明明应了啊。者勒蔑说是的,在昏迷中你一直不停地呼唤来着。术赤说我懂,人在梦中呼唤的都是他内心最热爱的,平常说不出来的,但愿我的父亲听到了没有见怪。说完这句话,术赤苍白的脸变红了,有了血色。者勒蔑说是的是的,你的父亲没有见怪,你始终在呼唤你的母亲来着,你叫阿妈阿妈,让人听了心酸。
术赤惊异地问,是这样的么?者勒蔑说就是这样,人在昏迷中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也一样,我的母亲虽然早已不在了,一到饿了、冷了,我就梦见她,疼痛的时候更是。者勒蔑说的话术赤没听见,他走神了。怎么可能呢?他想,难道我热爱父亲不如热爱我的母亲?在内心中?
许多年过去了,术赤的儿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他仍然想不通这个问题。在钦察草原,他染了重病,好几次在昏迷中梦见了父亲和他惊天动地的哭声,醒来以后十分伤感。他想让父亲知道他对他的热爱,临死时派人捉了一千头野驴,不远万里给他的父亲赶过去,好让他的父亲狩猎尽兴。那次狩猎结束的当天晚上,铁木真让人把野驴肉烤了,在汗帐里宴请朵儿必答失。野驴肉质粗糙,有土腥气,但后腿内胯部分特别肥嫩、鲜香,比羊羔的肉还要可口。朵儿必答失返回汪古部时,铁木真还送了他好马五百、驼五百、羊一千,表示感谢。
再后来,他干脆把自己的女儿阿拉海嫁给了汪古部首领阿拉忽失。就是那个阿拉忽失,若干年后,为成吉思汗伐金打开了大门。
朵儿必答失走后,铁木真决定去迎击乃蛮部。
按后人的计算,当时铁木真驻扎的呼伦贝尔距离乃蛮部的阿尔泰山,鸟道三千三百里,因为鸟在空中飞行可以不拐弯,人马在地面行走要加倍,有六千六百里。古时候的牧人对一里有多长没概念,对他们来说,距离就是骑马行走所需要的时间。有人对铁木真说,春天我们的马瘦,不宜走远路,更不适合打仗。等到秋天马喂肥了再去最好。可是铁木真不这样想,按以往的习惯,只要得到消息,他一定要去半路上迎击敌人,不能坐等,不管是什么理由。他坐不住,等不及。太难受了。
哪怕走得慢一点,也不能等着挨打。在库里台会议上他们讨论最多的不是战术,仍然是马匹肥瘦问题。这是战争胜败的关键。古时候不备干草,冬天的马用它的蹄子刨冰雪下的草根吃,因此,春天是它最瘦的时候。瘦马打仗没力气,没速度。而秋天是马上膘的季节,马们要为即将到来的冬天积攒脂肪,屁股和肚子圆滚滚的,比较笨重,跑起来很难看,不灵活。所以,铁木真决定现在出发,如果走得不快,路途大约需要三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正是水草返青的日子。这样,他们可以沿途一路放牧,不紧不慢,到时候差不多就快秋天了,那时,马的肥瘦正好适宜战斗。
蒙古马个子不高,特点是敏锐灵活,速度快,跑起来几乎将肚皮挨近地面,像贴着地皮飞,但它说停就停,掉转马头只是眨眼工夫,动作半径很小。另外一个特点就是耐寒、耐热,不怕疲劳,特别能够适应环境,可以在烈日下疾走,也可以在冰雪里奔驰;它可以吃任何地方的牧草,白天晚上都站立睡觉,能迅速恢复体力。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重情。蒙古马至死都能认出自己的父马和母马,以及它的兄弟姐妹。一匹马离群多年,一旦回到亲族之中,必相互咬扯鬃毛表示亲密。子马绝不与生身的母马交媾,给它蒙上眼睛也难以做到,一旦它发现自己被骗了,就此拒绝吃草,不叫,不动,一直把自己活活饿死。
因此,人们称它为义畜。蒙古马爱清洁,不吃腐败的草,不喝浑浊的水,娇贵,难伺候。但它在战场上不胆怯,主人不害怕,它就不害怕,没有它不敢跨越的障碍;它忠于主人,懂得主人的心思,知道主人对它的好。而蒙古人犹善驯养马匹,调理、照料、保护,无微不至。有时候,他们宁愿自己渴着,累着,也不让他们的马受一点委屈,远离饥饿、肮脏、疾病、流血。每到一地,自己还没喝一口水,也要先饮马,把它梳洗干净。马也一样,它能体谅主人,会帮助主人躲避危险,如果主人受伤了,它不会离开他,而是设法把他拽到安全的地方,或者卧下来,让主人爬上背,把他送回家去。为了主人的性命,它可以一路不停歇,忍着饥饿,不吃不喝。
所以蒙古人宁肯饿死也不吃马肉。就像马是另一个自己。一个蒙古男人很穷,头上没有戴的,脚上没有穿的,但他的马很漂亮,鬃毛上系着彩条,脖子上挂着铃铛,皮毛光滑。骑在这匹马上,他不会为自己的贫穷羞耻。富裕者也一样,他们自己不爱打扮,最好看的装饰都在马的身上。那才是他们最为得意、值得炫耀的财富。每逢出征的时候,每人至少备四五匹马,一路上须细心侍候,时时要它们处于最适合战斗的状态,因为马的状态和体力将决定战士的生死,是人最依赖的,不敢有一点疏忽。对蒙古人来说,养马的经验等于生活的经验、战争的经验。成为一个好的战士,必先是一个好的牧人。
自春初罢兵后,凡出战好马,并恣其水草,不令骑动,直至西风将至,则取而控之,系于帐房左右,啖以些少水草,经月后,膘落而实,骑之数百里,自然无汗,故可以耐远而出战。寻常正行路时,并不许其吃水草,盖辛苦中吃水草,不成膘而成病,此养马之良方也。
《黑鞑事略》
于是他们出发了。
途中铁木真反复嘱咐部下,要他们别贪恋射猎,因追逐猎物而忽略了保养马匹,使马累着了,或者一顿饱,一顿饥,耗散了体力。铁木真爱惜马匹是出了名的,以至于苛刻。出发时他发布了军令,军令中这样说:“我们爬山渡河远途行军,定要爱惜马匹于未瘦之时,如果战马瘦弱了,再想爱惜就来不及了。你们途中捕猎要适度,平常行军时,大家所骑的马都要卸下鞍子,脱去辔头,让它们随意行走,不可催赶,叫战马出汗。若有违令的,要杖责。如果违令者是我认识的,就领他到我面前来,让我亲手惩处他。”
把爱护战马作为军令颁布下去,历史上十分罕见,从铁木真到成吉思汗都是这样。他爱马,当特别孤独、烦恼时,他宁愿和自己的战马待在一起,听它咀嚼的声音,它们黑亮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他的心事。他也愿意把自己的烦恼告诉它们。据说,成吉思汗西征中的最后一年,军队里发生了瘟疫,战士们一到夜晚就唱起思乡的潮格儿潮格儿,一种没有歌词的合唱。,叫他心烦。那时,他已经征服了大半个西方世界,一心要从日出之地打到日落之城,再往西走,一直走,走到头为止。这是他的梦想,不会轻易放弃。
白天,耶律楚材告诉他有一头独角兽口吐人言,要他撤兵东归。该回家了。还说这是天意。令他心情郁闷。晚上,回到了帐中,他发现,平日最喜欢随他出征的忽兰妃也厌倦了征战,想念东方的草原,说,家乡的苜蓿花该开了,她常梦见一片嫩黄。成吉思汗听了不高兴,内心备感孤独。半夜,他独自来到马厩里,和他的战马们做伴。在西方的月光下,他无意中看到,所有的马匹都头朝东站着,迎着风,连他心爱的白鬃马也不例外。真是太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它们一向都是背着风睡觉的啊,难道连它们也都思念家乡了?这个景象让成吉思汗大为震惊。那一刻,他摸着睡梦中的战马,忽然心软了,从此正式考虑撤兵东归。
所谓西风将至时,差不多就到秋天了。草原的秋天来得早,越往西越是。铁木真的军队一路西行,走到斡尔寒河一带,草已经打了籽,黄了梢。在那儿,铁木真的前哨遇到了乃蛮部的哨望,两股哨兵开始相互追逐。
什么叫做相互追逐呢?就是你追逐我,我追逐你,像一种游戏;不是谁要把谁怎么样,而是试探、威胁、挑逗。你追来的时候,我就跑,跑几步又停下来,再追再跑;你停下,我就反扑回来,那架势像要把你一口咬死似的,到了跟前又突然分散开,怕中了埋伏,上了圈套。看着,等着,于是你又追上来,我再跑。这样彼此追逐。人都不多,几十或者几百,来回反复。但没有人落马,或者受伤。最后,蒙古乞颜部的哨兵跑了,丢下了一匹浅色的青白马。乃蛮哨望将这匹马掳了,带了回去。
此时太阳汗还在被窝里睡觉。如果不是古儿别苏提醒他,他几乎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去摘掉蒙古人的箭筒,掳几个年轻女子给他的汗妃做仆从。不是因为胆怯,而是懒,那么远的路途,太寂寞了。古儿别苏当然不会跟他一起走。现在,蒙古人自己送上门来了,正好省了麻烦。太阳汗打了个哈欠,穿上了古儿别苏递过来的衣服。
这时他美丽的汗妃已经穿戴好了,阳光穿透纱裙,可以看出她身体的轮廓。古儿别苏说,我伟大的太阳汗,你的敌人来了,铁木真的队伍到了斡尔寒河畔。太阳汗说我听见了,同一句话你已经说过三遍了。我这就翻过阿尔泰山,去把他们消灭掉。你把我的靴子拿过来,我的刀,不是这一把,是镶绿宝石的那一把。
太阳汗对他的古儿别苏汗妃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会回来。不用担心,战斗是男人们的事情,你担心害怕也没用,寂寞的时候就叨念我的名字吧,它能使你消除恐惧。
面对危险他毫不慌张,而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要去打猎,或者是割草。太阳汗懒洋洋的神气很像一个大人物,让古儿别苏看了着迷;她才不害怕呢,此刻古儿别苏汗妃想的是,怎样才能祛除蒙古俘虏身上的膻气。
然后,他们都看到了那匹马。浅色的青白蒙古马。瘦弱,并且有点羞怯,它身上的马鞍子翻转在肚皮底下,显得特别滑稽。它不安地看着周围衣着华贵的人,一副很委屈、很无辜的样子。它不知道主人为什么丢掉它,让它落在这些人手里,它为自己的样子感到羞耻,甚至愤怒,可是没有主人它能怎么样呢?刨蹄子,尥蹶子,只能引起一片讪笑。
他们说,蒙古人的马瘦成这样,连鞍子也系不住,太可笑了,可见他们一路够辛苦的。咱们现在去收拾他们正好。众人中有一个没笑的,那就是札木合,他熟悉他安答的这种伎俩,在袭击脱斡邻王汗时用过的,肯定,他的安答也知道他熟悉,但仍然这样用,不怕被他识破。那就是说,他的安答知道他在这里是个小角色,不起作用的,他对太阳汗的狂妄有着充分的估计,并且瞧不起他,所以,懒得使用更复杂的计谋。
用这个小伎俩对付太阳汗,刚好够。这时候札木合才笑了,比别人晚了半拍,表现得比较迟钝。别人早已经笑完了,并且已经得出了结论。笑得最厉害的是古儿别苏汗妃。这个女人,她笑得肩膀直颤,露出雪白的牙齿,连札木合这样不喜欢女人的人都看了心动。他想,不知道这个女人在我安答的被窝里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不过快了。这个叫做古儿别苏的女人,总把男人当成她鞘里的刀,而我安答这把刀,是任何一种鞘都放不下的。
太阳汗问札木合,铁木真是你的老对手了,你说,他为什么这样把自己送上门来呢?
札木合说,是啊,我的安答头脑发昏了。
札木合心里说,他怕你不去,改变主意,所以自己来了。
太阳汗又问,你看他的战马是不是很瘦呢?
札木合说,瘦得都驮不住鞍子啦。他们走了很远的路。
札木合心里说,我的安答不说谎,可是他的马会骗人。
太阳汗再问,铁木真的人马多不多?
札木合说,谁都知道,都加起来也不够你的一小半。
札木合心里说,我的安答从来都是以少胜多。
太阳汗说,把乃蛮的兵马都调集起来,把他一次剿灭算啦。
札木合说,还是太阳汗英明,这样做最省事。
札木合心里说,这正是我安答所希望的。他的胃口足够大。
太阳汗说,以后草原上的汗就只剩下一个啦。
札木合说,是啊,天空再宽也只能有一颗太阳。
札木合心里说,但那不是你,而是别的人,这个人如果不是我的安答,就是我札木合。
太阳汗说,那我们就出发吧,我要你在我的身边,看我亲手打败铁木真。
札木合说,谢谢,这是我做梦都想看到的。
札木合心里说,是你在做梦,放心吧,我不会主动提醒你,在你的身边我也不会,我要亲眼看着你把错误犯到底,那才是我最快乐的。
太阳汗心里说,这个铁木真,如果你不来,我未必真的要去打你,至少不会这么急。上天看到了,既然你已经来了,那就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