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木合的哭声让人们感到一种阴森的恐怖。门外恰好起了一阵旋风,喧哗着。好像那些蒙古人已经杀到了门口似的。太阳汗挪动了一下身子,因为汗座上的宝石硌疼了他的后腰。他说,喂,怎么能这样呢?这个铁木真他想干什么?天空再大,太阳也只能有一个,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应该懂得。年老的王汗被他惊怕跑了,我可不怕他。看我亲自去把他的箭筒夺了,把能杀的杀了,能掳的掳了,让天下安定。古儿别苏说,那些蒙古人做奴隶不好,据说他们身上有种羊膻味,我可不要他们伺候,让他们离我远一点。若是掳得些年轻女孩子还行,可以洗干净了,叫她们挤奶,或者跳舞给我们看。
这一次,古儿别苏的口气像妻子撒娇,几句话就把汗帐里的气氛改变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暂时忘记了脱斡邻王汗的头颅,话题转到战争上来。老将撒卜勒黑告诫太阳汗,打仗的事不可轻易决定。我知道那些蒙古人不好对付,他们打赢过阔亦田之战,也曾经把战败的王汗从我的手里夺走。别看他们人数少,却十分的狡诈。若真是要打,也不能事先张扬,像刚才那样。这一点,先王在世时就为你担心来着,因为你是在汗宫里长大的,只懂得狩猎放鹰,不知道战争的凶险。这个撒卜勒黑真的是老了,他当着古儿别苏说这番话,等于促使太阳汗发动战争。因为,这个时候的太阳汗要是犹豫不决,就成了一个胆小的人、没用的人,让古儿别苏讨厌的人。撒卜勒黑不知道,头一天夜里,在汗榻上,太阳汗就问过古儿别苏,我与我的父亲比较谁更勇猛?古儿别苏的眼睛闪着蓝宝石的光彩,轻声在他的耳边说道,不要嫉妒死去的人,虽然你是他的儿子,但你的父亲是不可以重现的。她说,除非你能超过他。就是这最后一句话,从古儿别苏嘴里吐出来,带着她温馨的齿香,送进太阳汗的耳朵,种在了他的心里,成为后来纳忽崖大战的起因。
第二天,太阳汗下令,给脱斡邻王汗的头颅镶嵌上银子,摆在汗帐里,让众人祭奠。还要奏乐。这样的场面,札木合没去。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惑:为什么那个女人的话有如此魔力,胜过他的哭声。他不懂。札木合不喜欢这个古儿别苏,但他喜欢战争,在这一点上倒与这位汗妃不谋而合:他们都想看铁木真失败。只是札木合的心情更复杂,从内心深处,他更愿意看到太阳汗败在他安答的手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札木合才没有离开乃蛮部,即使插不上手,也要看到结果。以札木合的直觉,战场不会远,很可能就在乃蛮的地面上,为什么呢?他无法向任何人证明这种猜测的合理性,所以没说,始终保持着他高贵的沉默,他心想,无论相隔多远,到一定的时候,他的安答自会循着战争的气味找上门来。拦也拦不住。
在单调的乐曲声中,太阳汗有点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再一次端详王汗镶银的头颅,觉得它在笑,仿佛要说什么。
就这样,有一天,太阳汗对王汗(头颅)说道:“讲话呀!”据说,这时王汗(头颅)吐了一下舌头。太阳汗的异密们说道:“这是不祥之兆,要是毁灭不降临到国家和我们头上才怪呢!”事情果然如此。
〔波斯〕施拉德《史集》第一卷第一分册
乃蛮的太阳汗的母古儿别苏说
王汗是在前的老皇帝
取他的头来看
认得果然是啊
要祭祀他
遂教人将头割来
认得是王汗
于是动着乐器祭祀他
祭祀时王汗的头笑了
以为不祥
就践踩碎了
《蒙古秘史》第189节
当脱斡邻王汗的头颅享受太阳汗的祭奠时,他的身躯仍然留在涅昆乌柳河边,在烈日下被乌鸦们啄食。紧绷绷的肉贴在骨头上,干硬得很,撕扯起来相当困难。只有乌鸦有这份耐心。它们啄累了,就到河边去饮水,然后回来再啄。不知疲倦。王汗的肉经河水泡发了,在乌鸦的嗉子里膨胀起来。第二天人们在附近看到很多乌鸦尸体,羽毛倒竖,都是撑死的。
过后她才知道,那天晚上刮的是西风。耶遂说的。
耶遂说完这句话就瘫倒了,血从袍子下面淌出来,脸白得像羊皮,不睁眼,鼻息也凉了。一共过了五天。
因为太急迫,只听说是克烈人袭来了,别的一概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跑,到哪儿去,都没考虑,来不及了。她和她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逃脱,像一粒沙,趁那只手尚未攥成拳头,从指缝间溜走。
这是一种本能。被袭击、追逐、掳掠的事她经历过。不光她,营地里别的人都有过经历。因此,不必商量,一转眼大家呼啦啦全都不见了,没商量倒比商量好了还快。无声地,迅速地,拆了帐篷,拢了牲畜,驾了车,迎着风,或者背着风,朝着四面八方,一路疾驰,在黑暗中如水银流泻。一族一伙,一家一伙,或者一家几伙,互相不打招呼,各逃各的,就这样。要是哪一伙正好撞上了袭击者,也认了,就算为别的人争取了时间,让他们能跑得更远,免得被包围了,一窝端了,那就全完了。因此,她不要太多的人保护,无需带过多的东西,不能让人发现她是铁木真的妻子。是的,凡逃跑时,贵族首领的家眷和普通百姓看不出任何区别,都是拴在马尾巴上的命,活着就好,没有贵贱之分,追击的人很难分辨出来。不像营地迁徙的时候,有身份的在后面,乘车而行。前面有打头的,后面有收尾的,大家朝着一个方向,牲畜拢在一起,大呼小叫,有秩序,有规矩。逃跑不一样,那是没有秩序的秩序,连牲口都懂,它们不叫,默默地、紧紧地相跟着,嘴啃着屁股。狗也只叫半声,后半声吞回肚子里。就是这样。
夜色昏黑。风很硬。一路上孛尔帖被吹得左脸麻木。丈夫带领男人们去厮杀了,她的儿子们全去了:术赤、察合台、窝阔台,还有最小的拖雷。连一个也没留下。营地里的女人、孩子全都跑了。耶遂姐妹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这时候,孛尔帖成了她们的头驼和头羊,成了她们最可依仗的。她裹紧了袍襟,束紧腰带、头巾、袖口,坐在帐车前头,不停地拿柳条抽打马屁股,一下又一下,这些人,就像从黑暗的锅底往外爬。天渐渐亮了,她回头问耶遂刮的是什么风。
耶遂的左耳根子被风吹得嗡嗡地响,孛尔帖的话勉强能听见。她的身子沉得要命,有什么东西坠在嗓子眼,车轮每颠簸一下,那个东西便揪她一下,疼得要命。她捂着它,不敢喊叫,不吭声。另一只手抓着妹妹耶速甘。耶速甘被捏得惊叫起来。耶遂捂住她的嘴,她不愿意让孛尔帖听见。它来到她的身上已经五个多月了,这粒种子,一直悄悄在她腹中发芽、生长。很固执。起先,她不敢相信,有点慌张,不情愿,怕自己因此变丑了,所以连铁木真也没有告诉,好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她想它可能不是真的,没准某一天就长出翅膀飞走了,像它来的时候那样一声不响。可是它没听她的。它在她的身体里扎了根,慢慢吮吸她身上的血水,一刻不停止。不光如此,它还使她懒惰、贪睡,动不动便呼吸急促起来,惹人耻笑。她只好做出噎着了、呛着了的样子,假装不理会,假装它根本不存在。
有一天中午,她睡着了,梦中听见它在哭,伤心得不行。它说你不喜欢我,嫉妒我,我知道你为什么嫉妒我,因为我比你美。她对它说你错了,我从不嫉妒任何人,没有人比我更美。它问她那你为什么把我藏起来?她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美。说完这句话她醒了,阳光耀人眼目,四周安静得厉害。她觉得自己最后那句话说得不够妥当,就好像自己真的嫉妒它似的。这样不好,显得太没气度了。
她思量着,既然已经不可避免,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可汗的好。谁知道她心里刚这么一想,它便高兴地蠕动起来,那时,她的手正好搭在自己的肚皮上。它这一动,把她吓了一跳,叫她浑身酥软,差点哭了。是啊,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呢?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我的孩子。她对它说,从现在开始,我愿意做你的母亲,我这就去告诉你的父亲,让他为你祝福。我将把你养大,让天下许多许多的人都来嫉妒你的美,除了我。
就是在这天晚上,传来了克烈部袭营的消息。她慌乱中上了帐车,跟在孛尔帖身后颠簸了一夜。快天亮时,孛尔帖问她刮的是什么风,她听见自己说是西风夫人,我们在往北跑呢夫人。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耶遂醒来的时候正在下雪,无数雪片从天上落下来,打着滚,拥挤着,相互碰撞着,粘在一起又分开,你推我搡,喧闹着,不断地摔在地上,呻吟不止;上面的压着下面的,一层摞着一层,前仆后继,轰轰烈烈。奇怪,这种声音她怎么以前从没听到过呢?相反,人的声音她却听不清楚,很远,很纤细。她在已经搭好的帐篷里躺着,头枕在孛尔帖的怀里。孛尔帖问她话,她回答说,外面下雪的声音太吵了,我听不清夫人在说什么。她说出口的话,自己也没听见。她的头在孛尔帖的腿上,被她这样抱着,耶遂很难为情,也不知过了多久了。她想动,又动不了,觉得身体像一个虚空的壳,比雪还轻。接着,她看到了孛尔帖眼里的泪水。她说,可怜的。
孛尔帖说,五天了,你的灵魂在外面游荡,怎么叫也不回来,可怜的,现在总算回来了,感谢长生天。我不知道你怀着孩子,都那么大了,可怜的,是个女儿,一个姑娘,漂亮得很,额头跟铁木真一样,可怜的,还没见她汗父的面,上天又把她召回去了。我做的主,替你给她起名叫兀日纳兀日纳,蒙古语,灵秀之意。,把她埋了。耶遂你听了不要伤心,没有做成母亲不要紧,咱们把命捡回来了。你生得这么美,上天不忍让你死;你是铁木真的人,谁也不敢让你死。耶遂你听我说,你好好活着,你身上什么都不少,你是天下最美的妇人,过去是,现在还是。
逐渐地,孛尔帖的言语压过了下雪的声音。
孛尔帖说,你听我说耶遂,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被人掳掠过,那时候我想到过死,那时候我还没学会等待,没耐性,以为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其实不是,咱们活在世上,凡该忍受的,每样都少不了,但迟早,一切都会过去。只要咱们有耐心,上天必赐福与你。耶遂你要相信我说的话。从前是我一个人等,现在我们一起等,日子就好过多啦。
冬天过去了,孛尔帖领她去看埋葬兀日纳的地方,那里的雪最先融化了,长出了嫩绿的草。夏天,那里开了一簇花朵,红白两色,引来蜻蜓无数。还有很多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挥散不开。看来孛尔帖没骗她:从前她是最美丽的,现在还是。再以后,她们得到了铁木真胜利的消息,返回了斡嫩河老营。按往常的习惯,铁木真先去了孛尔帖的帐中,但孛尔帖没有留他,而是让他到她这里来了。晚上,铁木真对她说,耶遂,在我眼中,你总是最美的。她说可汗,我美不过兀日纳。铁木真不知道兀日纳是谁。耶遂说那是一种花的名字,可汗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将来终有一天,它会开遍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