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斡邻王汗布置好的筵席上,摆满了各样金银酒具,散发出不同的光芒。他还特意为哈撒尔留了一只,纯银的。他想,札木合跑了,正好,留下的位置给铁木真。无论怎样,他不恨札木合,札木合帮他打败了铁木真,这不是坏事,否则铁木真永远不可能投奔他。他喜欢铁木真,至少,不必像防备札木合那样防备他。脱斡邻挑了一只鎏金的酒杯收了起来,留着以后给铁木真用。现在他等不及了,开了封的酒香已经在整个营地弥漫开来。在众人的簇拥下,脱斡邻先喝光了第一碗。不是一般的马奶酒,是出自大金国的酒,用粮食酿的,纯净透明,喝进喉咙像野火,点燃了的血液在他年老的身体里蹿来蹿去。他握着一只纯金的杯子,很沉,重新斟满的酒反射出太阳的余晖。忽然一阵悲哀涌上心头,他哭了。众人问他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脱斡邻王汗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不知道哪儿错了。眼前的景色忽然发暗,周围的人脸变得陌生起来,他问自己,本来是高兴的日子,这是为什么呢?
奉脱斡邻王汗的命令,亦秃坚骑着他的枣骝马来到一片叫做阿儿合勒的树林,见到了哈撒尔。但哈撒尔已经不是他上次见到的那种狼狈样子,而是穿戴整齐,骑在马上,十分的威武。开始亦秃坚以为,他要去见王汗,怕遭人耻笑,故意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可是又觉得不对,他看到他们的马都水光溜滑,十分的肥壮,也不像他先前见过的那样。另外,细心的亦秃坚还发现密林深处还有许多的兵马。于是他与哈撒尔打了个招呼,哼哈了两声,突然掉转马头就跑。枣骝马的速度非常快,眨眼间便蹿出一箭之地。哈撒尔拉开他的强弓,稳住神,瞄准马蹄扬起的尘土,一箭射穿了枣骝马的后腿。亦秃坚滚下马来,被人追上去杀了。脱斡邻王汗那只滴血的牛角还揣在他怀里,没拿出来。铁木真对人们说,这样远的距离,只有我兄弟哈撒尔有如此的神力。
前一天夜里,铁木真就带着队伍到达了阿儿合勒,已经歇过劲来,养好了精神。他下令出发,一场突袭就这样悄悄地开始了。
铁木真对脱斡邻王汗的这场突袭进行了三天三夜。虽然毫无防备,但克烈部的人马毕竟多出铁木真几倍。突袭如一场风暴从天而降,把他们的酒宴打断了,当时的脱斡邻王汗正喝得半醉,不知道来的敌人是谁。听说是铁木真,他才明白过来,但已丧失了还手的机会。第一天被打蒙了,冲散了;第二天是僵持阶段;第三天彻底溃败了。有一位叫做合答黑的克烈将领,十分的勇猛顽强,始终像一座山挡在王汗和桑昆前面,让人无法接近,直到王汗和桑昆逃脱了,他才向铁木真投降。他对铁木真说,我所以这样顽强抵抗,是不忍心看到我们的汗被擒,现在他已经跑远了,我也尽到了我的职责。我不想逃跑,不习惯。你若杀了我,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合答黑身后的克烈将士们浑身是伤,但都直立着,没一个逃跑的,令铁木真感叹。他说,看到你们这样忠诚的战士,我为我的脱斡邻父亲高兴,这是他一生的福分。现在他的福分尽了,我就不去追赶他了。如果你们能像对待我父亲一样对待我,所有的人都可以活命,和从前一样自由。
克烈部投降之后,铁木真没有把他们当俘虏,待他们倒像自家人样:兄弟间翻了脸,你捅了我,我又捅了你,正常的,事情结束了,刀口还在流血,又可以坐在一起喝酒了,不妨碍。过去脱斡邻王汗有个堂弟,叫做阿豁干布的,他的女儿们生得貌美。铁木真将他的二女儿许给了长子术赤为妻,又让小儿子拖雷娶了他的三女儿做妻子。铁木真对阿豁干布说,我的兄弟和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克烈的女婿,以后你们就是我车上的另一只车轮。
那些金银酒具又被摆到婚宴上,酒席之后它们被分赏给了各个有功的将士。铁木真自己没要,他一辈子不喜欢这类东西,他也不明白别人为什么都那么迷恋它。在他看来,凡没用的,均是多余的。他不喜欢华美的衣服,不佩带任何饰物。他爱他的马和刀,他的马和刀也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极其普通。多年以后,在成吉思汗西征回来的路上,经过曾经被他征服的讹答剌城时,他看见,当初留在那里的蒙古士兵们穿着华丽的丝绸在街上走来走去,刀鞘上镶满了宝石,和当地的人几乎没有区别。那情景让年老的成吉思汗十分困惑。
克烈部消失了,或者说被融合了也行。这次突袭的直接结果是两个部落各阶层频繁、大规模的通婚。原来的克烈人都成为铁木真阵前最英勇的战士,克烈的血液也通过他们的子女汇入了蒙古人的各个支脉。如铁木真亲口承诺,他没去穷追脱斡邻王汗。他的脱斡邻父亲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他的下一个敌人是乃蛮部的太阳汗,因为他听说,他的札木合安答在那里。大萨满阔阔出曾借上天之口告诉过他:凡他安答所在之地,必是他要奔赴之地。你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你。迟早的事。
在克烈部与乃蛮部的中间地带,有一条叫做涅昆乌柳的河,水不深,十分清澈。经过一夜的疾奔,天亮时脱斡邻和他的儿子来到了河边。他们太渴了,想停下来喝口水。王汗弯下腰,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最初他吓了一跳,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这么一个老怪物:眼神阴郁,白头发,衰老,干枯。这是谁呢?以前,他嘴上说我老了我老了,但心里并不那么认为,不料想自己真的老成了这个样子,真恶心,太可怕了!但愿这张脸他从未见过,他恨它——这个衰老、丑陋的家伙,好像它早就长成了这副模样,一直在这里等候他来着。脱斡邻王汗没顾上喝水,抽刀向那个影子砍去。刚一碰到,它就惊慌失措地四散逃跑了,变成了无数闪光的碎片。
当然,它骗不过老王汗,脱斡邻王汗心里明白,只要他收回刀,它就会再悄悄回来,重新聚拢成刚才那个丑恶的形象。他不能让它得逞,于是又举起刀来,等着。这次脱斡邻王汗的刀没有落下去。有几个乃蛮士兵快马跑来。桑昆叫他的父亲快逃。王汗没理会他。那个桑昆,脸上长包的人,他惟一的儿子,居然扔下他自己逃命去了。乃蛮头目问他你是谁,他说我是脱斡邻王汗。说完他看见两个乃蛮头目相视一笑,那笑容竟十分眼熟。他想起来了,他俩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向他索要性命来着。没错,他认识这两个人。但是,当脱斡邻王汗认出他们的时候,他的头已经离开了肩膀,他只觉得舌根一阵发紧,想,水还没喝一口呢,你们下手也太快了。如王汗所料,水面上的光影果真重新聚拢起来,归于平静,可惜什么都没了,就剩一片空泛的蓝天。千年不变的。
后来那两个人因误杀脱斡邻王汗而名留史册,一个叫做豁里速别赤,一个叫做帖迪克沙勒,不过是乃蛮部普通的小头目。还有那条涅昆乌柳河。河水弯曲盘绕,因弯曲而不起波澜,水面像镜子。凡到过河边的人们都说,从那里面看到的天空是另一种蓝。当时,它是乃蛮部的界河。
乃蛮部也称乃蛮国,位居漠北西部草原,地域辽阔。它的汗帐是固定的,做成了宫殿模样,宽大、华丽,不用迁移。每年春秋两季,属民们自会从四面八方前来进贡,用皮毛、牲畜换取一张盖有回鹘文金印的羊皮纸,上面记载着纳贡人的姓名以及所贡奉物品的数量、品级。他们的汗叫做太阳汗太阳汗,也称塔阳汗,即大王,有最大、惟一的意思。,汗座上镶满了宝石,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也能闪光。有人说像古儿别苏汗妃的眼睛。从前,亦难赤做汗的时候,十分钟爱他这个妃子,她是他离开人世时最舍不得丢弃的东西。他的儿子继位做了太阳汗,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古儿别苏重新纳为汗妃,毫不掩饰急迫的心情。古儿别苏还没来得及为他的父亲悲伤呢。再者说,从一个悲伤的后母转换成一个幸福的妻子是需要时间的。幸好,她有这个天分,在太阳汗的帮助下,古儿别苏迅速地完成了这个过程,将后母与妻子的角色集于一身。这么一来,第二次做汗妃比第一次感觉好多了:既有母后的威严,又有妻子的娇柔。很不容易。古儿别苏汗妃高个子,细腰,见过世面,没有年龄,信仰聂思脱里派基督教。她的眼睛像蓝宝石,能在夜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她希望现在的丈夫超过他的父亲,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英雄。
这一天,古儿别苏站在镶满宝石的汗座旁边,听人说有个疯老头子,居然称自己是脱斡邻王汗,被砍下了脑袋。他们说那颗脑袋落地又弹起很高,发出铮铮的声响,像铁球,把刀口也给崩破了。太阳汗被他们的故事逗乐了。但古儿别苏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笑,她说我听人讲脱斡邻王汗是个了不起的老英雄,如果真的是他,我们应该好好地祭奠一番才对,不管什么时候,对伟大的人物都要心存崇敬。古儿别苏的口气里透出了母后的威严。她不是故意的,是不由自主。于是,太阳汗命人在地上铺了一张白毡,将那颗头颅拿来,摆端正,请熟悉王汗的人都来辨认。其中就有札木合。
凡见过脱斡邻王汗的人从白毡边上走过去,都说有点像,又拿不准。惟有札木合,一屁股坐在了白毡上,捧起那颗头颅放声大哭:上天不公,让你英雄了一世,却死在这么两个无名小卒手里。太叫我伤心了!活着的时候,你叫我札木合兄弟来着,早知道这样,你不如死在我手里呢。我若杀了你,还可以号令你的克烈部去打败我的铁木真安答,也算值得啊。可是现在晚了,你的克烈王国已经是你铁木真儿子的了。我早就跟你说会有这么一天你怎么不信呢?如今你的义子占了你的营盘,你的亲生儿子他在哪儿?眼看整个天下都是铁木真的了,他怎么连影子也没有了呢?可怜王汗,你看你铁一样硬的颚骨,能嚼碎石头的,曾叫我恐惧来着。你帮助我的安答打败了我,我也曾因为恐惧你而放过了我的安答。我亲眼所见,你的黑月军旗所指,连风也会为之转向的。可是现在,你鹰一样的眼睛闭上了,老鼠都敢来啃你的头发。将来在草原上,有谁还会因听到你的名字而打战?还有谁会被你的马蹄半夜惊醒?没有啦,脱斡邻王汗,什么都没啦。
札木合的悲伤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来到乃蛮部,并未像在克烈部那样受到重视。从前,脱斡邻王汗知道札木合的价值,曾经两次把指挥权交给他,一次是打击蔑尔乞部,另一次是袭击铁木真,两次他都打赢了。在札木合看来,这世上,除了铁木真,最了解他的人只有脱斡邻王汗了。而眼前这个太阳汗呢,不过把他当做一个败将对待,让札木合心情郁闷。因此,他哭王汗,也是在哭自己。没想哭着哭着,真就伤心得不行了,泪水止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