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节

铁木真又叫对阿勒泰、忽察尔二人说

您两个不知如何要弃我

忽察尔你是捏昆太师的儿子

当初咱们叫你做可汗

你不曾肯

阿勒泰你父亲是忽图剌汗

曾管达达百姓

因此叫你做可汗

你又不肯

在上辈有撒察、泰出

他们两个也不肯做

你众人叫我做可汗

我不得已做了

您如今却离了我

在王汗处你们好生做伴着

休要有始无终

叫人议论你们说

全依仗着铁木真

无铁木真啊

便不中用了

你那三河源头守得好着

休叫别人做了营盘

《蒙古秘史》第179节

铁木真使人去说的都是实话,没有一句假的,包括他所说的我们养肥了战马之类。初到班朱尼河时,他曾遇到一个叫阿三的畏兀儿商人,赶着众多的羊群、骆驼从河边经过,铁木真请他吃野驴肉,彼此认识了。不知他们都谈了些什么,阿三受了感动,他把自己所有的牲畜和财物都送给了铁木真,不要了。有记载说这位阿三也是共饮浑水的十九位功臣之一,终生追随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给他起名叫镇海,西征胜利之时,送给了他一座富饶的城市。还有说镇海本来就是花剌子模商人,或者穆斯林化的克烈人,被称为回回的,后来专为成吉思汗负责后勤和外交事务,并倡导在漠北开荒屯田,历史上也被称为田镇海。很有名。另外那十八个人中还有几个身份特殊的,比如西域人札八儿火者,曾经替成吉思汗出使金国,侦察金国的边防险要,画成地图偷带回来,为成吉思汗伐金立了大功。当时出关检查极严,屁眼里都藏不了东西。

这个札八儿火者叫人将地图纹在他的头皮上,等到长出了浓密的头发再出关,谁也检查不出来。回来剃掉头发,那地图在青白的头皮上像一幅漂亮的山水画。还有一个叫哈散钠,也被称为回回的,是著名的工匠头目,类似于总工程师。在以后的数次战争中,每当成吉思汗下令屠城,凡有一技之长的工匠均可得到赦免,归这位哈散钠总管。掌握哪种技艺可以留人活命,就是由这个哈散钠说了算。传说成吉思汗后来攻城使用的抛石器、震天雷、飞火枪都是由他领头设计。另外还有耶律秃花、耶律阿海兄弟,是契丹人。祖上在辽、金都是高官,善交游,精通契丹文、女真文,很博学,后被尊为太师、太傅。与长春真人有旧交,当丘处机谒见西征中的成吉思汗时,就是这位耶律阿海做的翻译,自然也懂得蒙古语和汉语。由此看来,当时聚集在铁木真身边的人不全是战场上的勇士,成分复杂。但那个时候他不可能有征服世界的心思,可是这些人为什么都愿意与他为伴,而且还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很是耐人寻味。

铁木真不撒谎,他一面说自己的骟马肥壮,一面让使者饿得脸色枯黄、骑着羸弱的病马去传信。这就是他的诚实。使脱斡邻王汗对他完全丧失了警惕。此时的铁木真已经搜集了将近七千人马,并将翁吉剌部降服了,没怎么费事。据说德薛禅起了重要的作用。因为铁木真是翁吉剌的女婿。

翁吉剌人早就惧怕铁木真的名声,愿意追随他。这些都是脱斡邻王汗所不知道的。铁木真打发使者带来的话坦诚、恳切,使脱斡邻王汗陷入了深刻的自责。儿子桑昆来找他,要求他发兵除灭铁木真。脱斡邻没有应许。脱斡邻希望铁木真能来投降克烈部,因为使者的话里透露出了这种暗示。结果父子两人大吵了一顿。脱斡邻告诫他的儿子不要处处听信札木合的,如果必须在他和铁木真之间选择其一的话,首先除掉的应该是札木合。桑昆的看法与他的父亲相反。而最后的事实证明,脱斡邻是对的。

阿勒泰、忽察尔以及铁木真的叔叔答里泰听了两位使者上述的言语,心里很不是滋味,除去自责,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困惑。他们一起找到札木合,问他我们该怎么办呢?铁木真的话让我们吃饭不香,晚上也睡不塌实,梦里回到了斡嫩河边,醒来还在克烈部的营地,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我们不是脱斡邻的儿子,为什么要一辈子侍候他呢?在他的眼里,我们什么都不是。札木合说我和你们的心情一样,谁甘心一辈子拴在别人的马厩里呢?除非把马厩变成自己的。如果你们听我的,咱们就把人马聚集起来,趁夜色浓重时把脱斡邻父子干掉,我们自己做汗。到那时,就没人来责怪你们了。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回三河源头去。少年时我曾在那里驻夏,至今还记得斡嫩河水的气味。

很快就有人把札木合的话传到了脱斡邻那里。

这个人是札木合的奴仆,平时没有一句话,走路没有声音,眼睛永远朝着地面。就是这样一个人,时间一长,就被忽略了,像个影子,悄无声息地为札木合做好一切,在札木合的眼里,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口渴的时候当他是马奶,困了他就是枕头。但他是克烈人,是脱斡邻让他来的。脱斡邻曾对他说过,千万不要在这个人面前自作聪明,你就把自己当做一块木头吧。当这块木头把消息传到脱斡邻那里时,恰好桑昆也在场,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天晚上云雾低沉,乌黑一片压在头顶,让人透不过气。

古时候的草原不时兴谋杀,对于这种最低成本的劳动大家都没有经验,不在行。包括札木合自己。一直以来,他们都习惯于公开的较量。对他们来说,无论什么时候,谋杀都属于下策,丢人、不光彩,像做贼似的。还没动手,心理上先输掉了一半。他们不具备谋杀者的心理素质:表面不动声色,或故作亲密,背地里一分一秒都算计好了;同党们配合默契,行动准确无误。古时候的草原人不行,沉不住气,就算想到了,总是没等动手先露馅了,比如上次诱引铁木真相亲的圈套。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很少有成功的。在真正的谋杀者看来,他们那一套,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游戏,天真可爱,一点都不危险。反过来脱斡邻也是一样,一得到消息就匆匆忙忙离开了他的金顶汗帐,等于提前暴露了目标。等他召来士兵,包围札木合时,人家都四散逃开了,只杀了几个没来得及跑的随从——阿勒泰的人,或者答里泰的人,有的还在梦中,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一场谋杀和反谋杀结束了,像捉迷藏,不惊险,没悬念。在灰黑的夜色下,破产了的谋杀者逃往好几个方向,都是凭着本能瞎跑,只有札木合一个人独自朝西去了,辛苦了很多日子,投奔了乃蛮部的太阳汗。

很快,塔孩和者温两个人把桦皮小桶带给了铁木真。这时他正在行进的半路上,身后的队形严整而肃静。铁木真接过小桶,看到桶底的几滴血迹呈花瓣形状,深紫色,早干了。他不知该怎么处置它,想了想,便用刀尖挑起来,垂直向上,把它挂在了一根树杈当中,稳稳的,手腕一丝不抖。不久,这只小桶变成了鸟窝,养活了一对黑斑百灵,每逢清晨就啼鸣不止,你一声我一声地对叫,十分好听。

一天,脱斡邻在他的金顶汗帐里接见了哈撒尔的使者。使者代替哈撒尔对脱斡邻王汗诉说道:

我想我兄的形影望不着

踏着道路也寻不见

叫他啊

他又不听得

夜间看星枕土着睡

我的妻子在王汗父亲这里

若差一个可依仗的人来啊

我往父亲处行去

《蒙古秘史》第183节

带使者来的人名叫亦秃坚,是脱斡邻王汗身边的人,他说他亲眼看到了铁木真的兄弟哈撒尔,原来就认识的,现在像个脱了毛的土狼样,离这里不远。自被王汗打散了后,他的妻子、孩子都回到了克烈部,令他日夜思念。他说他愿意归附王汗父亲,然后再说服他的兄长,在王汗父亲帐前团聚。听了这番话,脱斡邻的眼窝又湿了。当时他正准备筵席,就让人再多添些酒肉,派亦秃坚去迎接哈撒尔。说完,他拿出刀子,刺破了左手小指刚刚长好的伤口,把血滴在一只牛角里,让亦秃坚带给哈撒尔,说,可怜的,我知道哈撒尔与他的兄长离不开,他又是我克烈的女婿,叫他来吧。这只牛角杯里有我的血,我对天起誓不会伤害他,我备好了筵席,等着他们兄弟在这里团聚。

亦秃坚跟着使者走了,骑了一匹枣骝马,鬃毛纯黑,没一点杂色。

在傍晚临近之前,所有有身份的克烈人家都换上了最好的衣服,准备去参加王汗的筵席。身份高的,筵席上为他准备好了饮酒的金盏或者银盏;身份低的都带着自己的木碗,镶银的或镶铜的,也有镶金的,都挂在腰间,与吃肉的刀子碰得叮当作响。其实,即使不参加筵席,这些碗也从来不离身的,随时用来喝水、喝茶、喝酸奶,做客时用来喝酒。碗口不算大,刚好放下男人的一只拳头,用完以后擦得锃亮,再挂回腰间,喝醉了也不会忘记,那是他身份的象征。

凡身上不带碗的,都是最尊贵的领袖人物,他们的碗都由奴仆们给收藏着,因为太多了,各式样的,他们带不了:纯金纯银的、骨头象牙做的、玉石的、水晶的、陶瓷的,都太精美,太珍贵。它们不仅用来喝酒,也用来炫耀。每一只酒器都有它的来历,代表着主人以往的辉煌。以后呢,就不好说了,它们被高明的匠人制造出来,好像就是为了让人们夺来夺去的。很多年,它们经历的主人多得数不清,有的活着,有的早就死了。经历得越多,越说明它贵重,大家就越发喜爱它,想要永远地拥有它。藏起来不行,埋在坟墓里也不行,早晚都得被找出来,摆在那儿。那时,以往的主人都不在了,被杀死的、毒死的、病死的,连骨头都腐烂了,化做了灰尘,只剩下它,它和它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