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阳光明媚,河边的花朵都开放了,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蒙力克抱着拖雷来到诃额伦面前,气喘吁吁,脸上表情很幸福。他说,刚才打盹时忽然听见夫人叫我,就知道有要紧的事。您看,虽然我老了,但手脚都还利落,但愿我所做的没有让夫人失望。诃额伦接过拖雷,哄着他,心里奇怪,她不记得自己呼唤过蒙力克的名字。蒙力克说没错,就像夫人三十年前唤我一样。您一说蒙力克,我就来了。
诃额伦疑惑地看着眼前这张苍老的脸,知道他没撒谎。蒙力克不是撒谎的人,三十年前他离开她的时候都没撒谎,而是当面来与她告别。不像其他人偷偷地溜掉。如今,他年纪大了,妻子早没了,也不再打仗,当铁木真征战的时候,他便留在营地里照管日常事务。平时他有意避免与诃额伦见面,虽然她见不到他,但她知道他就在离她不远的某个地方,一直等候着她的呼唤。
我真的叫你了吗蒙力克?
夫人的声音我在梦里也不会听错。
你怎么知道我叫你做什么?
一听夫人的声音我就知道我该干什么。
你来得正是时候啊蒙力克。
但我走得不是时候夫人。
蒙力克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我老啦不会说话啦夫人。
在蒙力克心里,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一直没有过去,所以,在他的眼里,诃额伦也一直没有老,她的样子停滞在三十年前,高傲、沉静,从没有怨言。只是她不肯再叫他、支使他,三十年了,一次也没有过。这次,当他在阳光下打瞌睡,突然听到一个年轻女人唤他的名字,他跳起来,奔过去,做了他该做的事情,就像回到了三十年前,脚步飞快,动作敏捷利落。他砍了那个塔塔尔人,血溅了一身,花瓣似的。
他把拖雷交到诃额伦手中,喘息未定,说,但愿我所做的没有让夫人失望。诃额伦说蒙力克啊蒙力克,你来得正是时候。从这一天起,她不准许他再离开她。她说她的眼花了,看不远了,需要另一双眼睛帮忙,当然要一双诚实的有经验的眼睛才好,太巧了,它正好长在你的身上蒙力克。
按着孛尔帖的嘱咐,合答安称蒙力克为蒙力克父亲。蒙力克反过来称她夫人,并为她祝福。诃额伦对合答安说,我的孩子,你们家的人救了铁木真的命,上天必赐福与你。眼看夏天又过去了,秋天剩了一个尾巴,也快过去了。风越来越冷,到处爬的虫蚁们一夜之间都消失了,还有那些蚊子、蜂、马蝇子、牛虻,忙了一夏天,也都死了,没死的冻僵了,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默默回忆着鲜血的滋味。天鹅和鸿雁都朝南边飞去,排着队,展开翅膀,不辞辛苦。孛尔帖想,铁木真该回来了。
因为帐里清冷,她比以往更早地燃起了灶火。孩子们都长大了,术赤、察合台,还有窝阔台,差不多都一般高了,身上的汗味像成年男子一样浓烈,他们都热衷骑射,梦想着跟父亲一起去战场上奔驰。在包里陪她睡的只剩下拖雷。拖雷也大了。孛尔帖点燃了灶火,烤热了被窝,她想,铁木真回来先睡在哪儿呢?一天早上,她被一阵马蹄声惊醒,马蹄声在她的帐门外静止了。孛尔帖披上衣服,掩住怀,打开帐门,见木华黎恭敬地立在门外,他的身后没有铁木真和他的队伍,他的头顶上方,天空很高,很薄,空旷得要命。
木华黎对孛尔帖说,尊贵的夫人,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是奉可汗之命前来向您报信的。我们的可汗还在路上,他就快要回来了。孛尔帖听他的口气不对,就问,你们的可汗怎么了?他受伤了,还是生病了?木华黎你是可汗最贴心的人,你要对我说实话。木华黎说,我们的可汗受过箭伤,但已经好了,还得了一次热病,也好了。可汗现在一切平安,请夫人放心。可他这么一说,孛尔帖更加不放心了,她问,木华黎,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么?木华黎低下了眼睛,说,下面的话是可汗让我告诉夫人的。
“可汗剿灭了四种塔塔尔人,为蒙古乞颜部的祖先报了仇,也为可汗的父亲报了仇。因此上天将两名塔塔尔女子送给他做了汗妃。可汗在征途中十分劳苦,寂寞,他一直记挂着夫人和儿子们。幸亏两位塔塔尔女子聪慧,为可汗解除疲劳,缓解可汗对夫人的思念之苦,使可汗有精力,能战斗。现在可汗与他的新汗妃正在回来的路上,让我早点回来通告夫人,免得夫人惦记。”
这是铁木真的腔调,孛尔帖一听就明白了,虽然那些话出自木华黎的嘴;还有木华黎的表情,也是铁木真的,虽然长在木华黎的脸上。孛尔帖问木华黎,这两名汗妃叫什么名字,她们长得好看吗?木华黎都如实回答了,仍然没有抬头。
于是孛尔帖说:“又有新人照顾可汗了,我替他高兴。长生天保佑。凡我丈夫经过的地方,鹌鹑和天鹅都归他所有,只要手指不疲乏,他的箭可以射向任何地方。你回去转告我丈夫,我会为他的汗妃立两座新帐,位置离我稍远一点。让他放心。你再告诉我丈夫,叫他小心赶路,不要急,我这里已经为他点燃了灶火,焐热了被窝,炖好了最鲜嫩的羊肉。”
这一天是女人们的日子。
男人们都回来了。如一条大河,拥挤着,浩浩荡荡的,渐渐汇入了营地。各家的帐篷散落在斡嫩河两岸,外表都差不多,没有明显的差别,而且经常挪动。可是他们凭着声音、气味,或者靠胯下的马,每个人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家。这些男人,他们笨笨的,摇晃着肩膀,摘下身上的刀、弓、箭壶、皮甲;给马卸下鞍子,拴在马桩上,然后钻进帐门。
即刻,一个战士又变回了牧人,松松垮垮的,懒洋洋的,就像刚刚放牧回来,累了,接过妻子手里的热茶或者酸奶,问问牲口的情况。妻子认真回答着,也许手里还拿着没干完的活儿,半条牦牛绳子或者一只皮袄袖子,忘了放下,眼睛痴痴地看着丈夫,可怜的,他瘦了,黑了,眼窝塌了,长生天保佑,他回来了,身上不缺什么东西,一根指头都不少,感谢上天。
整个营地都是这样,所有女人们都打开了帐门,拢好了牲畜,叫回了孩子,备好了酒、奶、肉、果子、干酪。一边看着自己的男人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嚼,吞咽,一边把他们的武器抹了油,包裹起来,藏好。生活又开始了。圈里的牲畜们欢叫着,孩子们在奔跑。女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点火,汲水,招呼孩子,呵斥狗,点数丈夫带回来的东西:衣物、车、牲口和奴婢——那些陌生的沉默的男人和女人,支使他们去做这做那。这些人就按她的吩咐动手立车帐,圈牛羊,收拾东西,就像给自己家干活儿一样,不挑拣,不偷懒,不声不响。渐渐地,天就快黑了。各家的帐门一扇一扇关上了。
另有一些女人,她们不关帐门。因为她们的丈夫没回来。回来的男人中间没有她的男人。她的男人战死了。但她仍然不关帐门,等着,点上灯,铺好被窝,煮好肉。当灯影晃动时,就是她的男人回来了。她的男人坐下来,闻闻锅里的肉香,不吃,他说他不饿。因为那不是真的他,是他的灵魂。他看看她,看看帐里的东西、孩子们,再去数数圈里的牲畜。然后就走了,消失了。暮色里传来一声马嘶。那也不是他的马,是马的灵魂。别人听不见,只有她能听见。她所看到的,别人都看不到,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这时候,她感觉脸上发烫,抹一把,还烫。是泪水,抹也抹不干净,把前襟都弄湿了。
第二天,有人给她牵来牲口,送来奴婢、车帐、吃的和用的。顾不上悲伤,生活就又开始了。天冷了,牛羊要生产,儿子的靴子小了,帐门松了,牛粪不够烧,绳子不够使,奶子酸了,铜壶锈了,黄油要封起来,肉干不能受潮发霉,衣服褥子要勤晒,从早到晚手脚都不闲着。有时候,哪个相好的来了,好一回,又走了。到晚上,她的被窝还是凉的。转眼间,孩子们长高了,拿出父亲使过的弓箭、刀、矛,叫喊着要为父亲报仇,但他们早已想不起父亲的模样。别的人也把他给忘了。只有她还记得,在她的梦里,他永远是一副样子,不胖也不瘦,就那么待着,默默的。有时候他听见她埋怨说,我都快累死了,你也不回来。他呢,只是听着,没法回答。
当晚,铁木真住在了孛尔帖的帐里。孛尔帖搂着她的丈夫,感觉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个铁木真,有点任性,有点羞怯,不装假,不说大话,安安静静的。多好啊。可他又不是原来的铁木真了,到底哪儿变了呢?她看不出来,也摸不出来。算了,他在她的身边,这就够了;他是她儿子们的父亲,这就够了。还有,他派木华黎来提前告诉了她那两个汗妃的事,这就够了,说明她的铁木真是个有心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这已经足够了。孛尔帖紧紧地搂着铁木真,对他说,你看,咱的儿子们大了,该成人了,有好的姑娘,应该给他们定了亲。铁木真一听就懂了,她说的咱的儿子们,指的就是术赤。他没动。也没有回答她。孛尔帖感觉,他的手从她的腰窝间抽了出去。
铁木真说,你想得周到,这是件大事,我早就应该考虑了。挖井近处好,娶亲远处的好。在黑林,我的脱斡邻父亲有个独子叫桑昆的你知道吗?这个桑昆有个女儿,据说生得貌美,可以给术赤做亲。过几天我就找人去说。你放心。孛尔帖捉住了铁木真的手,说,我听说那个桑昆是个心怀臭肝的人,他的父亲也是个贪心的人,怎么能让术赤跟他家做亲呢?铁木真说你忘了么?在我像个失了头脑的傻狍子到处乱撞的时候,就是他们父子帮了我,以后让术赤和他们结了亲,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孛尔帖沉默了,铁木真说得对,当初脱斡邻父子帮助她的丈夫打败蔑尔乞,不就是为了救她吗?现在铁木真要把术赤送给克烈人,与他们做成亲戚,连通血脉,也是为乞颜部的以后着想。这个她懂。可是,万一哪天他们破裂了,翻了脸,术赤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身不由己了。但毕竟,话头是由她挑起来的,哪怕是带刺的骆驼草,她也情愿将这些话收回,嚼碎了,再咽进肚皮里。现在晚了。不可能了,那样她就成了一个不识大体的女人,那种女人不配做铁木真的妻子。于是孛尔帖重新搂住她的丈夫,说,睡吧。
半夜,术赤从梦中醒来,幸福得浑身发抖。这个梦他做过多次:在战场上,他战死了,父亲抱着他的尸首痛哭流涕,眼泪滴在他的嘴唇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甘甜,父亲的哭声震动大地,掩盖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除了他,人世间没有谁听见过如此伤心的哭声。术赤醒来之后,那声音仍然在他的耳边轰鸣,没有退尽。
夜很黑,在他的包里,兄弟们都在酣睡,察合台、窝阔台,还有小拖雷,他们什么也没听见。术赤不会把梦中的情景告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悄悄地、孤独地热爱着他的父亲,与别人无关。这种爱因为过于强烈,找不到表达的方式,只好深藏在内心。他想,总有一天,他的父亲会知道他有多么爱他,这是术赤毕生的愿望。所以他渴望战斗,他知道,只有在战场上他才会被父亲注意,才有可能重现梦中的情景。为此,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期待这一天早日到来。
但不久后术赤听说,父亲要为他到克烈部去提亲,如果对方答应,他必须在黑林住一到三年,直到完婚为止。术赤怀疑自己听错了。
孛尔帖对他说,我的儿子,因为你的父亲喜欢你,他要为你提亲不是想要离弃你。
那为什么不让察合台去呢,还有窝阔台弟弟,他们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术赤这样问。母亲说因为你是你父亲的第一个儿子,头生的。只有你去才能表达你父亲的诚恳,才能被人家看重。术赤说母亲你的眼睛红了。孛尔帖说你别管,这是烟熏的。术赤说我不要相亲,我宁愿死在战场上。孛尔帖捂住他的嘴,不可以说这样的话,不可以违背你父亲的意愿,永远不要那样做,也不要那样想!因为你的生命和身上流的血都来自你的父亲。术赤说,可是我听到有人背地里骂我是蔑尔乞种,这是怎么回事呢?请母亲告诉我。这句话刚说完,术赤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那是他母亲的手。一向柔软的,温存的,突然间变得无比冷硬,啪的一声响,如闪电般迅疾。术赤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接触母亲的手。他愣了。
然后孛尔帖对他说,以后,不管是谁,在什么时候,只要他敢对你说这种话,你就像我对你这样对待他!
术赤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期望得到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