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年。铁木真封合答安为汗妃,成为他的第二位妻子。这一年铁木真三十九岁,他决定剿灭塔塔尔人,为父亲报仇。如今,他的父亲也速该已经死去快三十年了。
但是仇恨与时间无关,它不会腐烂,只要存在心里,什么时候拿出来都是新鲜的。对铁木真来说,那件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记仇是秉性,更是一种天赋,真正记仇的人不是那种大喊大叫的人,他只需看你一眼,记住,然后就走了。不吭声,不哭,默默地去做他手边的事,好像转脸间就把你给忘了。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二十几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你以为那件事不存在了,连你自己也想不起来了。突然某一天,在许多天中最普通的一天里,他出现在你面前,握着磨亮的刀子,把你堵在门口,叫你把喉咙伸过去。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一切都晚了。当它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因为它孕育的时间太长了。仇恨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当你忽略它的时候,它在悄悄地生长,当你看见它的时候,一片叶子已经长成了大树。
平定了泰赤兀人不久,铁木真便率领蒙古乞颜部到了阔连海子——塔塔尔人的老营附近。此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或者初夏,蓝色的苜蓿花开遍了草原,牲畜们开始上膘,兀尔什温河水在静静地流淌。四种塔塔尔人都被铁木真的队伍团团围住:一种察阿安氏,一种阿勒赤氏,一种都塔兀惕氏,一种阿鲁海氏。他们早晨醒来忽然发现情况不对,天太蓝,没有鸟,牲畜们不好好吃草,狗支棱着耳朵,孩子们分外安静。
逃走的机会已经没有了。
在这之前,铁木真曾经与脱斡邻王汗一起截击塔塔尔人,名义上是替金国作战。那次,塔塔尔人败逃了,铁木真没有穷追到底。因为当时他还不够强大,只是别人的一只手臂。但他亲眼见识过塔塔尔人的凶悍和狡诈。这一次他是他自己,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仔细地把四种塔塔尔人包围起来,并不急于动手,然后派答里泰、阿勒泰和哲别等人像锥子一样快速穿插进去,把敌人惊起来,往外跑,然后消灭掉,再跑,再消灭,锥子反复穿插,圈子逐渐缩小,最后把那些不敢再跑、跑不动、不想跑了的塔塔尔人密密实实地围在了一起,摘去了他们的武器。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在阔连海子、兀尔什温河的中间地带布满了塔塔尔人的尸体,年老的、年轻的,新的和旧的,他们的血浸透草根,因为太热太稠的缘故,那些草也枯干了。无数毡帐起了火,乱麻样众多的百姓和牲畜被驱赶到一起,等候被处置。剩下的塔塔尔男人们被关进寨子。
被俘的塔塔尔人安静地聚集在寨子里,特别的驯服,简直太驯服了。那么多的人,不吵也不嚷,一个挨着一个,或者看着天,或者盯着自己的脚尖,神情沉默而专注。从他们的眼睛里找不出一点仇恨的影子,一丁点敌意。给他们吃就吃,不给他们,他们也不叫喊。解开了绳子,他们也不跑。打他也不反抗,就像打在木头上,没有任何响动。身边的同伴死了,他们也不悲伤,只是挪挪身子,给死者腾出躺下的地方。
可是塔塔尔人的驯服却使铁木真恐慌,隐隐不安。好像某种可怕的阴谋深藏在那里面。他们越是驯服沉静,铁木真反而越不放心,睡也睡不塌实,吃也吃不出滋味。他病了。
乞颜部的军队在庆祝他们的胜利,杀牛羊,饮酒歌唱,像孩子一样舞蹈,踩得脚下净是尘土。六月的阳光照在他们汗津津的面孔上,直冒热气。铁木真的帐里却燃着火,他裹着皮袄,周身发冷,丝毫体会不到胜利的快乐和报了仇的轻松。亲族首领们坐在他的身边,正在商议重要的事情。每次会议都是这样,大家都围坐在地上,分不出高低贵贱。人人面前摆一盅酒,还有奶酪和肉,跟家常的聚会一样。铁木真坐在正面,他说他不懂那些塔塔尔俘虏为什么那么安静。大家说因为畏惧可汗,他们都吓破胆了,失了魂魄。铁木真愈发疑惑,他说我不要他们畏惧,我也不要再看见他们。
铁木真掳了四种塔塔尔
密与亲族共议
在先塔塔尔
有杀咱父亲的仇怨
如今可将他男子似车轮高的尽诛了
余者各分做奴婢使用
《蒙古秘史》第154节
勒勒车轮子多是山榆木和柞木制作的,大小视车身的长短而定。因为草地湿软,一般车轮都比较大,大了不容易陷。小则三四肘,大则四五肘。高度相当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或者还小一点。按通常的情况,凡男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大都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他的血脉传承,会记仇了。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掩饰、装傻,然后用自己足够长的一生来等待时机,仇恨也随着他的身体逐渐长大,变硬,不可更改了。
通过秘密会议,车轮的尺度随着铁木真的命令传达到乞颜部士兵们的心中,成为他们行刑时掌握的标准。负责行刑的士兵每人准备了长短两把刀。虽然嘴上没说,但他们觉得有点太夸张了,杀掉那些沉默的塔塔尔人跟切瓜砍菜区别不大,有力气就行。天渐渐黑了,白天的酒还在他们肠胃里发酵,没唱完的歌曲仍在脑子里盘旋。借着月光,他们打开寨门,让塔塔尔人一批一批走出来,好依次分别放倒。这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蓝色的月光下,塔塔尔人犹如一群黑豹,突然蹿出来,撞倒为首的士兵,抢夺他们的武器。从动作上看,他们早就谋划好了,后面的人已经解开了绳索,还有那些半大孩子们,袖子里竟然藏着短刀。他们咆哮着,一起朝举刀的士兵们扑过去。很多乞颜部的士兵被扑倒了,捅死了,有的干脆被咬断了喉咙。
更多的士兵围上来,刀刃在月光下闪烁,像无数萤火虫疯狂地飞舞,从人们的身体里钻进钻出,不知道疲倦。到天明的时候,塔塔尔人全部被处死了,另外还有五百名乞颜部的士兵和他们一起躺在血泊中,难分彼此。其实,在混乱的时候,许多塔塔尔人都有机会逃出去,但他们不跑,或者逃了又跑回来,继续与持刀的士兵肉搏。连小孩子也不例外。在人缝中,他们用短刀捅漏了士兵的肠子,一声不响。那最小的身高还不及车轮。
这件事传到铁木真耳朵里,惊出了他一身冷汗,由此,病情好了许多。
但别勒古台因此遭受了最严厉的处分。那天秘密会议期间,别勒古台出门撒尿,碰到了一个叫耶克扯连的人。耶克扯连问他你们在商议什么。别勒古台说要把塔塔尔人尽杀了,高过车轮的一个不留。当时耶克扯连还笑了笑,没说话。趁大家喝酒唱歌的时候,他把消息带给了寨子中的塔塔尔俘虏,还用衣服裹了十几把吃肉的刀子,悄悄塞给了年幼的孩子,让他们藏在袖子里。这个叫做耶克扯连的是塔塔尔人,他因为把自己的女儿献给了铁木真而被赦免,可以自由地随处走动。后来,别勒古台在寨子门口发现了他的尸首,手里攥着刀,和三名乞颜部士兵摞在一起。
铁木真对别勒古台说,从今以后再不许你参加亲族首领的会议,有事商议的时候,你在外面站着,等大家议完事,一盅酒过后才可以进门说话。每次都要这样。
同时铁木真还当面斥责了阿勒泰与答里泰。因为他们在扫荡塔塔尔营地时,私自掳掠了许多财物。铁木真派哲别将这些财物都剥夺了,归在一处,日后再以战功大小统一分配。阿勒泰和答里泰很没有面子,他们一个是铁木真的堂叔,一个是也速该守灶的兄弟,铁木真的亲叔叔。晚上他们两个在一起喝闷酒,说,当初我们离弃了他们母子,铁木真到现在还记恨我们,我们离开札木合来投奔自己的侄子,并推举他为汗,他也不领情。如今他又剥夺我们的财产,我们在他的身边,还不如那些外人。与其这样,我们还不如去追随札木合,虽然不是一个血统,倒也不受约束。靠本事抢夺来的东西,也不会被外人侵吞。
第二天,他们拉着自己的兵马,悄悄地离开了乞颜部。
可是别勒古台没有走,他被派去掩埋那些士兵们的尸首。其中有他认识的,有的以前并不认识,这些士兵与塔塔尔人纠缠在一起,都残缺不全,很难分清哪颗头颅属于哪副肩膀,哪只手臂和哪条腿是一个人的。他索性把他们一起埋葬了。对他的汗兄,别勒古台心里没有半点怨恨,他觉得自己不够资格。怨恨不仅要有理由,也要有资格。作为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本来应该具备这个资格的,但在小时候被取消了,当他的哥哥别克帖被射死之后。自那以后,诃额伦母亲和铁木真兄弟都待他很好,但他再没有资格去怨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偶尔,他感觉有点孤独,想念他的哥哥。
在耶速甘的照料下,铁木真的病完全好了。耶速甘是塔塔尔姑娘,生得十分俏丽。她陪伴铁木真,用自己的身体为铁木真祛除风寒,整夜不得睡。耶速甘那么年轻,貌美,热情。铁木真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奖赏。他说,你是塔塔尔最美丽的姑娘,应该做我的汗妃才对。耶速甘却回答道,可汗如果这样说,汗妃就不应该是我,因为我不是塔塔尔最美的女人。耶速甘说,我的姐姐比我美貌,她在落难的百姓们中间,就像一颗珍珠陷在烂泥里,她的名字叫耶遂。铁木真派人把耶遂找来,这个耶遂果然气象不凡,她头发乱了,衣服破了,脸上有灰尘,两只眼睛却炯炯放光。铁木真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他问耶速甘说,既然你知道自己不如姐姐美,为什么还要把她推荐给我?耶速甘说最美的女人应该属于可汗。铁木真说你这么有容量,理应封作汗妃。
就这样,在剿灭了塔塔尔人之后,耶遂、耶速甘姐妹一同被封为汗妃,成为铁木真的第三和第四位妻子。这个耶遂夫人极有胆识,曾在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
多年以后的一个秋天,成吉思汗决定西征。那时候他快六十岁了,脾气很不好。西方的花剌子模国王杀了他的商队和使者。他准备亲自到花剌子模去,让那些傲慢的人付出代价。那个花剌子模在日落的方向,非常遥远。但是再遥远的路程也挡不住成吉思汗的愤怒。愤怒的成吉思汗连续几天吃不下饭,连苍蝇都知道避开他。四个儿子都熟悉父亲的愤怒,他们静静地候在帐门外,不敢走,也不敢出声。
此时,耶遂夫人径自走进汗帐,站在成吉思汗对面,对他说,听说大汗要越高山渡大水,到远方去征战了,我心中不安。想起来有些话不能不说,我要说的是,凡有生命的都有无常的时候,大汗你也是一样。万一哪一天你大树般的身躯忽然倒了,这国家该委付给谁呢?大汗你不能不想,你的四个聪明勇敢的儿子,都是你心上的肉,你应该早让他们知道你的打算,也让我们和众人都知道。即使你有一天不在了,我们还能够按照你的意思行事。
耶遂是第一个对成吉思汗提到死的人。不仅如此,耶遂提出的问题也是成吉思汗一直极力回避的。可是成吉思汗没有恼怒。如果换了孛尔帖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恼怒,因为他知道孛尔帖一直想让术赤做他的汗位继承人。
除了孛尔帖,他的儿子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对他说这样的话。但他没有料到,对他说这种话的人居然是耶遂。成吉思汗打量着这个塔塔尔女人,陷入了沉思。这时候的耶遂已经不再年轻了,美貌也成了过去的事情。但她的语气诚恳,神情坦荡,一副很有主见的样子,不像受了孛尔帖的唆使。她自己没有孩子,那她这样说是为了谁呢?成吉思汗认为耶遂是为了他的国家着想。于是他说,你提醒得对,这件事情我忘记了。不久,成吉思汗把四个儿子都叫进帐,让他们谈谈各自的想法,结果发生了那次历史上著名的争吵。幸亏争吵是发生在成吉思汗面前,否则的话,势必酿成一场流血的战争,导致蒙古政权的分裂。事后,成吉思汗重重地奖赏了耶遂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