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真与泰赤兀战时,其颈被伤。流血苍黄之甚,有臣者勒蔑将淤血吮去。至半夜铁木真说我血已自干了,好生渴得慌。者勒蔑裸身径自去敌人营内,从车厢寻得马奶回来,与铁木真饮。铁木真旋饮旋歇,三次方已。说,我眼已明,心已醒了。遂起身坐,视坐处流的血都如泥泞。铁木真说你如何这般做,远些唾弃不好么?者勒蔑说,慌忙顾不及远去,又怕离了你。当时吐的吐了,咽的咽了,我肚子里也进去好多。铁木真又说,我伤既好些,你如何还裸身入敌营去,倘若被擒,你岂不说我被伤的事?者勒蔑说,我若被擒,就说本来要投降你们来,被他们得知,剥光了衣服,欲杀间才逃脱过河。见我这样子,他们必信了,给我衣服穿。我就偷了他们的马,再跑回来。铁木真说,从前,在不儿罕山遭蔑尔乞人围困,是你救我母亲的性命。今日你又把我的淤血吮去。我正干渴,你舍命寻马奶来与我吃,使我内心开豁。这三次恩,我心中永不忘了。
《蒙古秘史》第145节
由此可见,他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和历史上其他君王一样。铁木真时,他疑心者勒蔑告密;成吉思汗时又怀疑他的兄弟谋反;西征时,怀疑他的儿子另立为王。后来证明,这些都是一心爱戴他的人。但他还是不能不疑,疑心像野草一样从他的内心里生长出来,与日俱增,每每使他陷入不安、痛苦或者羞愧之中。
一个人凭什么相信另一个人,并且始终不渝,像狗,或者像马一样?
一个人为什么不能信任他人,并且始终不渝,像狗,或者像马一样?
公元一二零六年以后的某天。已经做了大蒙古国主的成吉思汗下令怯薛军怯薛军,即大汗的卫队。抓捕他的弟弟哈撒尔。因为他听说哈撒尔对自己被封为四千户不满。哈撒尔是他的亲生兄弟,胆量极大,小时候曾与他一起射死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克帖。后来他立下的战功数算不清。哈撒尔膂力过人,用二十四分劲的强弓,能逆风射出三百五十步,是著名的神射。成吉思汗听说他到处发怨言,并与自己的属下一起密谋,要取他兄长的汗位。被怯薛军抓起来的时候哈撒尔还在大醉之中,对成吉思汗的质问他概不解释,没有丝毫畏惧。哈撒尔说如今你是大汗,你想杀我就像踩死一只虫蚁,没什么可说的。成吉思汗命人摘去他的帽子帽子代表男人的权威。解下他的腰带,将他捆绑结实,准备杀头。
哈撒尔仍然不申辩,不言语。他们的母亲诃额伦得到了消息,驾着白骆驼车跑进刑场。她拾起帽子,给哈撒尔戴上,盘腿坐在成吉思汗面前。诃额伦敞开胸怀,拿起一只乳房对成吉思汗说,初生你的时候,你的食量大,吃空我的一只乳房还不够,咧嘴吼叫,还要吃第二只。你的弟弟哈撒尔生下后,食量更大,他能一次吃空我两只乳房,叫我心胸舒畅。可我总不喂饱他,留下一口给你。
那时候我想,你是手握凝血而生的,将来能做大事。不知道你现在做了国主,却要杀死你的弟弟。我问你铁木真,我的哈撒尔他有什么罪呢?他有力气,能射,远射出去的箭可叫惊走的人回来投降。如今讨平了敌人,你的眼里就容不下哈撒尔了吗?诃额伦袒露着胸怀,双乳垂在膝上,满眼是泪。成吉思汗赶忙低了头,拦住了母亲的话,说儿子我羞也羞了,怕也怕了,母亲你就不要再说了。他下令为哈撒尔松绑,其余的话没有再问,回身走了。
后来,成吉思汗把哈撒尔的部众从四千户又减少到一千四百户。
再一次,是西征回来的途中。此时成吉思汗已经年老了,他的长子术赤已经在钦察草原另立汗国。他派人去召他回来。术赤称自己病了,不能来见他亲爱的父亲。可是见到过术赤的人却说他每天打猎,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有意躲避他的父亲。成吉思汗大怒,派次子察合台到钦察草原去,命令他亲手处死他的哥哥。
后来他才知道,在他下令之前,术赤已经病死了,怕父亲伤心才没有告诉他。术赤临死前还叫人捉了一千头野驴,从遥远的钦察草原赶到成吉思汗跟前,专门供他的父亲射猎取乐。成吉思汗见了十分的悲伤,一时神情恍惚,从马上跌落,摔伤了膝盖,这个伤一直到死也没有痊愈。
后来他把钦察草原赐给了术赤的儿子,可由子孙后代继承。据说,有史以来所有的君王当中,成吉思汗是惟一没有遭遇背叛的人。叛变者们为什么自动放弃了篡权的野心?这是一个古今之谜。那一次,战斗进行了几天,泰赤兀人士气渐弱,终于大败于斡嫩河。
塔里忽台逃跑了,途中被纳牙父子捉住。这个纳牙父子和他们的属下都是泰赤兀人,他们想投降乞颜部,正好把塔里忽台给铁木真送去,当做礼物。他们将塔里忽台绑了,放在车里,一路拉着往回走。
塔里忽台没有求饶,他坐在车里对他们说,你们不知道,铁木真幼年时我救过他的命,他不会杀我。可是他最恨出卖本主本主,即原来的主人。的人。我就算战败了,到现在为止还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纳牙父子两个听了,认为他说得有理,就给塔里忽台松了绑,把他放了。
纳牙空手来到铁木真面前,对铁木真说,本来我们捉了塔里忽台,要给可汗送来,但因那塔里忽台是我们的本主,又把他放了。现在我们只好空着手来投靠可汗,请可汗不要怪罪。正像塔里忽台说的,铁木真不仅没有怪罪他们,还称赞了他们的忠诚,特意把纳牙留在了身边的卫队里。就是这个纳牙,后来因为护送忽兰妃有功,做了怯薛军的首领。那职务相当于成吉思汗的侍卫长。
他做梦也没想到过,自己会死在两个毛贼手里。在他们动手之前他对他们说我是塔里忽台。他们竟然问塔里忽台是谁?真可笑!随后他们割断了他的喉咙,没手劲,动作也不利落。塔里忽台忽然明白:他们不是要取他性命,而是看中了他的皮袄和靴子,他们没有一刀捅死他是怕损坏了他身上的衣服。
但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被剥去了衣服和靴子,赤身在阳光下,毫无尊严。这时,聪明一世的塔里忽台后悔了,悔不该当初对纳牙父子说那一番话,叫他们放掉他。他又一次被自己的聪明出卖了。当时他只想着逃走,以后另找机会跟铁木真较量。早知这种下场,还不如把自己交给铁木真,死也死得有名分。现在他被扔在一边,像块没人要的臭肉,太难看、太丢脸啦。
阳光明媚。塔里忽台舍不得闭眼。太阳在他的泪水里漂浮起来,像一块金黄的奶酪,渐渐融化了。
在斡嫩河两岸,泰赤兀的部众百姓都聚拢起来,等待被点数,被处置。男人们聚在一处,光着头,被摘掉了武器;女人和孩子们聚在一处,牲畜似的相互紧紧挤靠着。铁木真在众人簇拥下,从他们之间走过,面色略显苍白。黄昏未到,风还是硬的。他裹住伤口,竖起衣领,以免被人看见。
俘虏中的赤金豁阿歹心中疑惑,难道是他的眼睛看错了么?铁木真骑在他的白鬃马上,和那天傍晚他射中的目标一模一样。当时那个铁木真已经翻身落马了,他的弓箭可以作证。可眼前这个铁木真直挺挺地立在马上,一副毫发未损的样子。难道世上有两个铁木真么?赤金豁阿歹伸出手摸了一个空,他忘了,身边的弓箭早已经被掳了去。
赤金豁阿歹,著名的神射手,阵前的勇士,泰赤兀人的骄傲,可是没有了自己的弓箭,他混在人群里,和身边的俘虏们没有任何区别。这些人,将被分配到各户去做粗工,喂牲畜,放牧,打草,砍树,擀毡,鞣皮子,拉粪,赶车,打蹄铁。他们将磨出满手硬茧,眼睛看不到一程之外的事情。而弓箭呢,只能用来射那些睡不醒的雉鸡。这些个人啊,他们太可怜了。
铁木真走过来,举起手中的箭问道,谁用这支箭射伤了我的战马?他眼前的人头像被风吹动的草一样摇摆着,静寂无声。
一个青年从人群中站出来,他说,如果射伤了可汗的战马,那就不是我的箭,我的箭射中了可汗的脖子。我的名字叫赤金豁阿歹。铁木真愣了一下,叫人把这个青年带到跟前来。他问他说,一般的人做了伤害人的事,都要咽进肚子里,藏起来,恐怕别人知道,你怎么反要自己说出来,你就不怕死么?青年说道,我的箭法精准,又不是丢人的事,我为什么不敢承认?我不怕死,现在我的弓箭让夺了,和死没什么两样了。可汗若杀了我,不过溅湿了你脚前巴掌大的地皮,算不了什么。若可汗愿意留下我,给我弓箭,我能够为可汗横断面前的河水,击碎挡路的岩石。我的名字叫赤金豁阿歹。
铁木真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光亮的额头,一时忘记了脖颈上的疼痛。他对他说,你记住,那个射伤我的赤金豁阿歹已经死了,以后你的名字叫哲别,我叫哲别的时候必是指你,你就是我弓上的箭镞。
他这般说了,耳朵里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是个妇人的声音。
自从做了乞颜部可汗,没人直接呼唤他的名字,除了他的母亲,连孛尔帖也很少叫。他费力地扭过头去,见一个包红头巾的女人跑过来,被卫士们捉住,她大声叫喊铁木真,铁木真,铁木真!
铁木真看见这个女人面熟,便下了马,让卫士们放开她。这女人长得圆脸,杏眼,嘴唇像一道新鲜的伤口。她问,铁木真你现在做了众人的汗,就不记得我了吗?铁木真说,你是合答安,你的父亲叫锁尔罕赤剌,你的兄长叫赤老温。我落难的时候曾经受你庇护,你的兄长给我开枷,你煮食物给我吃,你的父亲给了我弓箭和马,使我逃脱性命。那女人听了,便扑到铁木真身上,说你是个有心的人,你没有说错,我就是合答安。
晚上,锁尔罕赤剌和赤老温被引到铁木真帐里。铁木真发给赤老温弓箭武器,让他留在身边的卫队中。他扭头责备锁尔罕赤剌,说你为什么早不来投我,是怕我做了汗就不认识你们了吗?锁尔罕赤剌这样说:如果我急急忙忙来投奔你,让塔里忽台知道了,必毁灭我的儿女、牲畜和食物,如吹灰一般。
何必呢?我不急,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有心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我。再说,我又不贪图你报答,能活着见面心里就知足了。铁木真说,你的话有道理。当初,你不仅救了我的性命,还教会了我做男人的谨慎。你看我现在也做了父亲,我的儿子们还小,言行没有约束,不知道畏惧,不善动脑筋,我请你帮我教导他们,让他们将来受人尊敬。
铁木真对锁尔罕赤剌说你以后不要去打马蹄铁了。
父亲走了,兄长也走了,合答安没走。铁木真没有让她走,她也没想要走。她看见铁木真面色青黄,说话微微发喘,知道他受了伤,需要歇息。像若干年前一样,她为他解开衣服,擦拭伤口,洗净身体。她面对他的目光,丝毫不羞怯。
铁木真握住了她的手,俯身上来,她便敞开了自己,让他进来。他在她身上睡着了,她也不动,一点不觉得沉。本来,她喊叫铁木真,是想要他解救自己的丈夫,不料她的丈夫已经战死了。可怜的人,上天把他收回去了。上天收去了她的丈夫,却给了她铁木真,就是为了不叫她悲伤。
就好像她的丈夫悄悄钻进了铁木真的身体,而铁木真早就知道似的,他的下颌搁在她肩膀上,覆盖着她。她想,上天是个有心的,若干年前的某个夜晚,当她劝她的父亲说,一只告天雀跌进草丛,连青草也懂得庇护它。从那天晚上起,上天就安排好啦。现在,她用她泥土一样的生命承受着铁木真的身体,以及他的睡眠。她的身体告诉她,最亲爱的男人,是最轻的。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