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节

豁尔赤说,我不说你也知道,自古来数马背上的梦最灵验,我跟上你是受天神的驱使。现在让我告诉你吧,那天晚上我在马上睡着了,我梦见一头惨白的犍牛,顶撞札木合的帐车。帐车翻倒了,牛角折了一根。那牛吼道:还我角来!还我角来!就是这头独角的牛,一路吼着,驾起帐车追随你来,说是天地相商了,要它把国送与铁木真。帐车尖顶,遍体金黄色。那就是国。铁木真你听我说,神灵让我亲眼看到了此事,命我向你通报,我有什么办法呢?待我醒来之后,已经跟上你,在路上了。

铁木真听得出神,面色严肃,他对豁尔赤说,感谢你把天神的旨意带给我,叫我知道我该做的事。若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做了国主,定封你做个万户长万户长,最高的官衔,一万户牧民的首领,指挥万人大军的统帅。。

可是豁尔赤听了并不满意,他说,铁木真你不信我倒也罢了,但你不能不相信马背上的梦。你若只封我做一个万户长,我又何苦跟你来,把它告诉你呢?

铁木真让他说出他心里想要的。豁尔赤说国主即汗中之汗,众汗之汗,天下最大的汗。到时候你必容我在你的国土里挑选三十名美女做妻子。铁木真说好吧,你的话我记住了。

当晚,铁木真高兴,留在了孛尔帖的帐中。孛尔帖替丈夫摘下了刀,解开了袍子;为他洗净了头上的土,身上的汗;给他铺好了褥子。她亲爱的铁木真,刚离开了札木合就不一样了,好像又回到了原来。他用他的身体向她述说着内心的快乐。她也用她的身体听,一听就懂。铁木真睡着了,如松了弦的弓。这时,术赤哭了。

他的大嗓门,张开嘴就不肯歇气。孛尔帖没起来,而是搂紧了铁木真,说你听你听啊,你儿子哭得多有劲,多痛快!这不是天下最美的声音么?他知道你来了,他是专门哭给你听的。铁木真醒了,在他听来,那哭声不像个婴儿,倒像某个陌生男子,被谁戳了一刀,满腔的伤痛。

有个问题塔里忽台始终想不通:当初铁木真是怎么逃脱的。

一闭上眼,他就梦见那只完好无损的木枷,上面蹲着六只蛤蟆,眼睛瞪着他,肚皮一鼓一鼓。就是从那天起,塔里忽台倒运了。晃豁坛人蒙力克离开他走了,主儿勤人撒察离开他走了。还有好多的人悄悄地离开他都跑了。

他的身边只剩下自己的泰赤兀氏族。蒙古乞颜部不存在了。金国人来剿杀草原的时候,没有把他当做对手。他们看不起他。连世代仇敌塔塔尔人也懒得提防他。报仇成了一句空话,你喊你的,没人信,没人害怕。真是耻辱!活着,却没人怕你,这叫什么?昔日的乞颜部哪儿去了?塔里忽台睡不着觉了,一头熊瘦成了一条狗,几年之后,他躺在两层熊皮褥子上还硌得胯骨疼。这个塔里忽台,他想,恢复乞颜部的惟一办法,就是除掉铁木真。

这天晚上,有人告诉塔里忽台,说铁木真来了,自东向西,沿着斡嫩河方向,带着众多的人马。

塔里忽台一听就跳了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铁木真带了札答兰部袭营来了。但他多了个心眼,传令泰赤兀人连夜拔营,不是往远处跑,而是逆着方向,错开对方的人马,自西向东。他断定,这是铁木真想不到的。若碰不上他便逃脱了,就算碰上,等他们掉回头来追击也来不及了。在半路上,塔里忽台得知,铁木真是脱离了札答兰部,回斡嫩河老营去的。塔里忽台松了口气,但他没有拨转马头,而是继续往东,马蹄不停,径直朝着札答兰部奔去。

当时,铁木真也猜到迎面而来的队伍是塔里忽台。他想,如果打起来,他身后的队伍必被冲散。虽然他们人数多,不过是刚刚拼凑到一起的,彼此并不相熟,没有号令,一击即溃。铁木真心想这下完了,再无回头路可走了。他提着心,脸上强作镇静。结果出人意料:寂静的夜色中,两支队伍交错而过,他们之间相距不足一程,能听见彼此的马蹄声,居然没有交手,没伤一根毫发。真是太奇怪了。长生天保佑我虫蚁般的性命!铁木真松了一口气,心里说道。又行了两日,到了斡嫩河边,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燃了两堆火,摘了帽子,将腰带挂在脖子上,感谢苍天。

天色苍黄,日头被沙尘遮蔽,风吹乱了铁木真额上的头发,吹乱了河边的芨芨草。他伏在地上说道,二十五年前,母亲把我生在这里,下面是草,没有一块褥子作铺垫,上面是天,没有一片毡子遮掩,斡嫩河的水洁净了我赤裸的身体,从那时起,每逢危难总得天地的护佑,叫我心存感激。我的生命从你而来,我的力气从你而来,我的智慧从你而来,有朝一日,我定取天地万物之精华来报答你的恩典。

此时,札木合正在他自己的营地里围猎,忽然听到某种奇怪的声音,带着风声传进他的耳朵。

铁木真走后,他不想与人言语,惟有借射猎祛除心中的烦闷。每天,他骑着铁木真送与他的海骝马追逐猎物,脑子里仍然忘不掉他的安答,经常走神。这一天,他看到了一只豹子。刚才的声音就是它的低声咆哮。这头豹子非常凶猛,也非常的漂亮。本来可以把它赶进挖好的陷阱里,捉活的,但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要亲手射杀它。他驱赶着它,却迟迟不放箭,欣赏那豹子的疲惫、绝望和恐惧。最后豹子不跑了,转过头,张开嘴,向他扑上来。周围的人都吓得惊叫,但他早有准备。他立在马上,拉圆了弓,将箭射进豹子的嘴里,直穿心脏。

妙啊!塔里忽台赞叹道。

塔里忽台的赞叹发自内心,眼见那只豹子在空中打了一个滚,落在了地上,挺直了腰,变成了一具美丽的尸体。相距札木合不到三步。实在是太妙了。猎杀一只野兽不难,难的是让它不流血而死。把一只珍贵的野兽打得浑身是血,到处是伤,不算好猎手。若干年前,塔里忽台年轻的时候曾犯过这样的错误,为了救人,把一张漂亮的熊皮戳得净是窟窿,白白糟蹋了。那次他救了三个孩子,一个阔阔出,一个铁木真,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札木合。他对札木合说,这将是世上最完美的一张豹皮。札木合淡漠地点了点头。

晚上,他被札木合请到了帐中。札木合问他,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他说,我来做你弓弦上的箭。札木合说,没有人与我为敌啊。他说,有。札木合问,谁?他说就是你的安答铁木真。札木合看着他,塔里忽台不禁打了个寒战。札木合说你是想让我做你弦上的箭吧。塔里忽台说,是我傻,傻透了。札木合说,你一点不傻。塔里忽台说,我有一万五千泰赤兀部众,现在都是你弦上的箭。札木合说,谢谢我的安答,没有他,你不会到我这里来。

直至虎儿年。仍然有人陆续来到斡嫩河的支流汔沐儿河边,与铁木真会合。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主儿勤氏族首领撒察。他带来人马一万有余。这个撒察原来也是乞颜部的人,阿阑神母的后代,属于纯洁出身的蒙古人。此外还有格尼格思种的人忽难等;又有札答兰种的人木勒合忽等;再有捏昆的儿子忽察尔等;另有撒合亦种的人等等。

众人共商量着对铁木真说

我们立你做可汗

你若做了可汗啊

面对众多敌人的时候我们当先锋

但掳得美女妇人并好马都将与你

凡围猎啊我们先将野兽赶来与你

大腿挨着大腿肚皮挨着肚皮

如厮杀时谁违背了你的号令

必让他离散了妻子家财

头颅扔在无人烟的地面

众人都这般盟誓了

立铁木真做了可汗

《蒙古秘史》第123节

这年铁木真二十八岁,离开札木合已经三年有余。可汗虽然是小汗,也是一方君主,立汗意味着建立政权,重振蒙古乞颜部。当年他的父亲也速该没能称汗,后来塔里忽台也没能称汗,撒察心里想过,从没有说出口。可见事情不那么简单。立汗的决定权在库里台会议(库里台会议,由各部贵族首领参加的商议重大决策的会议。)上,由众氏族首领、贵族共同推举产生。

有一座毡帐被称为会事房,十分宽大,独自立在汔沐儿河边,专供库里台会议使用。凡女人不得进,无身份者不得进。诃额伦虽然身份高贵,却无法了解会议内容。者勒蔑的身份没来历,也不能参加意见。会议进行了好几天。门口站着士兵。每天由者勒蔑进去为他们送茶饭,出来之后他把见闻带给诃额伦。第一天他说他看见铁木真脸色发红;第二天他说他看见铁木真脸色发白;第三天他说他看见铁木真脸色发青,到第四天他说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只觉得那会事房内空气紧张,憋得要命。

三年间,孛尔帖生了第二个儿子察合台,又生了第三个儿子窝阔台,在第四个年头上,她肚皮里怀上了第四个儿子,也就是后来元朝皇帝忽必烈的父亲拖雷。此时术赤快五岁了,不爱哭闹,也不爱说笑,表情严肃,总是跟在母亲身边,不离左右。孛尔帖牵着察合台,抱着窝阔台,挺着大肚子,坐在婆母身边,仔细倾听者勒蔑说会事房里的情景。

有时候,晚上,诃额伦出来,远远地看会事房里的灯火。她知道,那里面随时可能发生任何事情:吵闹、争斗、厮杀和流血。让这些人聚在一起太不容易了,是上天的旨意;让他们一哄而散太容易了,也是上天的旨意。铁木真还年轻,她怕他沉不住气。而撒察太狡猾,这个主儿勤人有一条好舌头,软的时候,像抹了奶油,闻起来香喷喷的,足能搅乱人心;硬的时候,杀人不留刀口。当初也速该未能称汗,就是他在阻挠。也速该死后,他率先抛弃了诃额伦母子。但这些话诃额伦都没有对铁木真说,怕激起他的火,反而坏了大事。和孛尔帖不同,诃额伦对铁木真一直保持恭敬、谨慎的态度。反过来,铁木真对母亲也是一样。凡母亲说的,他必照办。正因为如此,诃额伦从不轻易开口。

据说,起了决定作用的仍然是豁尔赤的那个梦。这个札答兰人以前做过萨满,能够把一个梦叙述得活灵活现。为了这个梦,他向未来的国主铁木真讨要三十名美女做妻子。铁木真居然一口应允了,没嘲笑他,没打折扣。铁木真允诺时表情认真,相当慷慨,说三十名不算多,就像那一天近在眼前。此后,豁尔赤不断向人们重复这个梦,每次都要增添一点细节,使它更加逼真完美。听过这个梦的人经常互相争论:有的说那是一头惨白的乳牛,有的说明明是一头黄色的犍牛,还有的说是两头牛,也有的说是一头独角牛。他们争论得面红耳赤,几乎动起手来,好像都是他们亲眼所见。就这样,争论得越多,流传越广,豁尔赤从不去做更正。那些争论的人各不服气,在不同的晚上都做了相似的梦,虽然内容相似,细节各取所需,他们代代相传,至今已经有好几种版本。

据说在库里台会议的僵持阶段,豁尔赤又重复了他的梦。面对这个家喻户晓、版本不同的梦,撒察能怎么办呢,只好把他的舌头咽进肚子里去了。

虎儿年春天,铁木真作为蒙古乞颜部可汗掌管了苏鲁锭。这根苏鲁锭的枪尖分三岔,共九肘长,系九根黑牦牛尾。它的枪尖所指的方向,就是所有蒙古人的灵魂和性命的归宿。祭祖的那一天,在斡嫩河边,苏鲁锭枪尖朝天直立在祭坛上,下面摆满了屠宰好了的乳牛、乳羊、乳驼、酒、奶、果。所有蒙古乞颜部的男人都摘了帽子,解了腰带,额头伏在地上,听从铁木真可汗发布律令。女人们都站在自家的门口,为了见证男人们的誓言,把洁白的奶泼在地上。

那一天天气很好。诃额伦一身盛装,昂着头,闭着眼,太阳照在她的脸上,温暖,热烈。微风中弥漫着斡嫩河的水气,她觉得那就是也速该的目光和他的呼吸。在她身后,孛尔帖挺着肚子,一手牵着察合台,另一只手将术赤按倒,让他朝祭坛的方向,像男人一样伏下身子,听他的父亲说话。这个印象在术赤的记忆里非常深刻。许多年以后他还能想起那嗡嗡的声音,越过众多男人的脊背迎面传来。那些脊背都弯倒着,上面尘土飞扬,尘土在阳光中变幻出五种颜色。母亲的手卡在他的脖子上,生疼,他一声也不敢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