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是这样,当太阳沉落时,云就变成了粉红色,如洇开的血,有浓也有淡。每年都是这样,到了春天,人们就开始迁徙,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呼隆隆呼隆隆。很多很多的人一起走,带着他们的大小牲畜,看不到头和尾。凡他们经过的地方都被踏成了路;草踩平了,水搅浑了,荡起很高的尘土,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鹰在天上飞,盘旋不去,看他们有什么丢掉的东西——这种时候他们总是要丢掉许多东西的——可以用来充饥,或者喂养它的儿女。大小走兽们听到了响动,也都跑出来,远远地看,时不时冲他们嗥叫一声,跟着他们,假装冲上去,又退回来。
这时,要是有一只掉队的牲畜就太好了,可是没有,牲畜们和人在一起变得胆子大了许多,就像没看到它们似的,只管走路。人呢,他们骑在马上,或者坐在车里。也不答理它们。很傲慢的样子。人就是这种东西,一旦成群结伙,就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在地面上走,带着他们的房子、牛羊,停在哪儿,哪儿就成了他们的家。然后点火,烤他们的食物吃。谁都不在乎。你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们要走一起走,要停一起停,听从其中某个人的号令。那人就是羊群里的头羊,虽然没生犄角,同行的人都认得,能闻出他的味儿,听懂他的声音。即使这个人一声不吭,你也别惹他。惹了他,就是惹了他们全体。这个人挥一挥手,所有的人都会拔出他们的牙齿来和你拼命。
这种事情它们经历过很多,谁都懂,不会去冒险。它们跟着人群走走停停,只是觉得好玩。偶尔互相恐吓一下,那也不是真的。在人的面前,它们懒得逞威风。
天将黑未黑,迁徙的队伍还在行进中,帐车颠簸着。她坐在帐车里给术赤喂奶。婆母正坐在她的身边。就是在这个时候,铁木真来到帐车外面,停下,询问他的母亲。他说他听不懂札木合安答的话是什么意思。婆母沉思着,未作言语。她忍不住了,开口说,咱那札木合安答,我曾听人们说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如今不是嫌弃了咱们?刚才他对你说的,就是要我们各谋出路的意思。我们不如先停下来,趁着天黑,好好地离散了吧。
若在平时,铁木真听不得人说他安答的不是,无论这个人是谁,妻子也不行。但这一次他没有恼怒,而是默默地掉转了马头,没责备她,没打断她的话。巧的是,孛尔帖刚刚闭住嘴,天就黑了,像一道厚帘子呼啦落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当铁木真刚刚转身离开,她怀里的术赤哇的一声哭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和婆母都吓了一跳,心中惊喜。
在黑夜中,术赤的哭声分外嘹亮、突兀,底气十足,叫人听了心情舒畅。术赤术赤你哭吧哭啊,使劲地哭,别停歇,好让你的父亲听到,告诉他你不是札答兰的客人,谁的客人也不是!她这样想,倾听着术赤美妙的哭声,感觉到帐车好像拐了一个弯,悄悄地加快了速度。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帐车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术赤依然哭个不停,没完没了,好像把落生以来所有的哭声都留给了这一夜,故意的。
月亮像只车轮,陷在浮云里。铁木真背对着它,朝西北方向的斡嫩河走。他心中忐忑,很紧张,抓着缰绳的手心在出汗。生角的白鬃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踮着碎步,脚下迅速但不出声息。按照他的吩咐,博儿术和者勒蔑分别去传信,让后面的人跟上来。跟着他走。博儿术和者勒蔑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虽然他们脸上没笑,没出声,没问什么,但透过夜色,他还是看到了他们心中的喜悦。不用嘱咐他们如何去传信,传给谁,不传给谁,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
住在札答兰的一年半中,他天天与札木合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每天早上,只要一走出帐门,他的脚就把他带到了札木合跟前,不由自主。他心里想,迟早有一天,他将再也离不开他的札木合安答了。这个想法令他烦恼。可是,每当他心中烦恼,他的脚就把他带到了札木合那里,他们一起谈天说地、喝酒,或者去射猎,烦恼就没了,被快乐驱散了。
可是没过几天,那烦恼又悄悄地爬上心头,变成了恐慌——没有原因的、莫名的恐慌,令他坐卧不宁。他能怎么办呢?只好再去札木合那里,或者干脆睡在他的包里。暂时忘记它。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可是,他内心的恐慌并没有因此减弱、消失。他明白,这样的事不能去问他的安答,他的安答就像一片安详的云,罩在他的头顶上,给他安全。可是他仍然有一种预感,他迟早会离开这片云,肯定的!只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什么时候离开,还有,离开了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时,他问那个决心要走的铁木真,说,是你的安答待你不好吗?他说不是,不是我的安答待我不好,是他待我太好了反而叫我不安,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了自己的仇人,祖先的仇恨,我害怕时间久了我会把札答兰的仇人当成我自己的仇人,到那时,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孛儿只斤氏族将成为札答兰的一支,为我札木合安答的荣耀而战斗。所以我要离开他。我要离开他就是因为我太喜爱我的札木合安答,就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不喜爱他。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总是对的,我没有办法不敬佩他。他需要这样的敬佩,而我则害怕这种敬佩。除了离开他,我没有别的办法。
另有一回,他在河边遇到了阔阔出。阔阔出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生了两颗头颅、四条臂膀。很厉害。因为他的头脑比平常人聪明一倍,他手臂的力气也比别人大一倍,没人能打得过他。这个人很得意,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再没有人敢与他作对。于是,他的一颗头颅对另一颗头颅说,他们都是惧怕我,没有我,你打不赢他们。另一颗头颅觉得它说得对,就懒得动脑筋了。
他的这一双臂膀又对那一双臂膀说,因为有我,所有的敌人都不敢来应战了,可见,用不着两双手臂照样可以征服世界。那一双臂膀也认为它说得有道理,懒得再费力气,何必呢。后来,敌人知道了他和自己的分歧,就来攻击他,把他打败了。从此,天底下再没有生出两颗头颅和两对手臂的人。
这个故事他以前听过,但是那一天从阔阔出嘴里说出来,他就像第一次听到。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给我讲这个故事?阔阔出看着他,说,是啊,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个老故事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说这一定是上天的意愿。
但是分手的话他说不出口,它们锁在他的喉咙深处,像刀子卡在鞘里,说出来必定伤人。他又不会撒谎。况且,跟札木合撒谎是愚蠢的。那是对他安答的羞辱,也是对他自己的羞辱。还不如沉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仍然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同时,他内心的恐慌和对他安答的喜爱都在日益加剧。一直到了迁营的时候,路途中,他们像往常一样,并着马,彼此说着闲话,看着日头落山。
这时札木合对他说,咱们放马的挨着山,放羊的临着涧,还是分开好。铁木真当时没有言语,觉得札木合看穿了他的心思,禁不住一愣。停下马,退回去,问他的母亲。母亲没有回话,倒是孛尔帖的一番话使他心中一亮:这是最好的时机,也许是最后的,惟一的。他拨转马头,尽量不露声色。决定是瞬间做出的,没有任何犹豫。马蹄踏在松软的草地上,几乎听不到响动。他伏身在马背上,呼吸着潮湿的夜风,仔细谛听着背后的动静,算计着时间。他决定,三程马跑一程为三十里。之内,绝不回头。
札木合得到消息的时候,天刚亮。他坐在包里,左手边是他的兄弟绐察尔,不是铁木真。铁木真离开他走了。可惜!他叹了口气。绐察尔以为哥哥可惜那匹生角的白鬃马,说我去把它追回来!札木合摆摆手,晚了,他说我的安答已经走远了。绐察尔看到,他的哥哥语气平静,没有发火,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发火。札木合没发火却是一脸倦怠,使他苍白的脸色更显苍白。晚上,他派人叫来了被称作通天巫的阔阔出。他问他:
你说我的安答他为什么离开我?
因为你对你的安答太好了要我说。
我喜爱他就没法对他不好。
他喜爱你所以他没法不走要我说。
你说的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呢。
我也不懂因为那是天的旨意。
还有人都跟他走了好多的人。
那些人他们敬佩你安答的智慧。
你说我和我的安答谁更智慧?
能看出别人智慧的就是智慧。
你说你为什么没跟他走?
这是长生天的意志要我说。
我和我的安答将成为敌人吗你说。
那是长生天的意志要我说。
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都是长生天的意志要我说。
我一点不恨他我恨不起来。
敌人不一定非要相互憎恨。
我们是永远的安答。
愿长生天保佑你们。
长生天会偏心吗你说。
有时候偏有时候不偏。
什么时候偏什么时候不偏你说。
我不敢说因为那是天意。
你说我该不该相信你说的话。
你不要相信我但你要相信天。
你自己相信吗告诉我心里话。
不是信是怕从心里害怕。
因为害怕不敢不信是吗。
你说对啦。
札木合说我不恨我的安答但我恨那些跟他走的人,我的札答兰族人豁尔赤。还有他的兄弟们。我们的祖上是从一只胞衣中落生的双胎,他的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他们这样做伤透了我的心,他们叫我丢脸,咽不下食物。永恒的长生天不会饶恕他们!
他终于发火了。阔阔出没再出声,他看到札木合的脸越来越白,失尽了血色。眼珠像冰,在夏天的四月里寒气逼人,那是他的火,骄傲的、冰冷的火。
几乎同时,札木合话音未落,他们听到一阵滚雷,仿佛来自天边。这种旱天雷声音低沉,虽然听不清,却能击穿你的耳鼓,叫你辨不清方向。阔阔出仰起脸,未见一滴雨水。云层非常的低,又厚。一束电光钻出来,尖锐、炫目,刷地一闪,落到一棵树上。蓝色的火焰吞没了树冠。这棵山榆瞬间变成了秃黑的一截,像个巫婆,浑身青烟缭绕,孤零零地立在平坦的草地上。路上的人们都吓坏了,慌忙伏下身子。阔阔出跑上去,手伸进树洞,那被雷电击穿的树洞还在冒火,但阔阔出说天火不烫人,是凉的。他掏出了一块雷击木。乌黑的,比头一天的黑夜还黑。
头一天晚上,日落时分。迁徙途中的豁尔赤正在马背上打盹,感觉梦中有谁将他的马缰绳往左拽了一把,听到说“跟着铁木真走”这样的话。他懵懵懂懂,没听清,但队伍已经分开了岔。在他的身后,他的三位妻子,他的兄弟们,他的族人、家眷、百姓、牲畜都跟上了。当时,他完全可以把缰绳拽回来,赶上去,告诉札木合,说铁木真走了。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是札答兰人没错,但他做事随心所欲,从来都是。尤其遇到大事,生死关头,容不得你去用脑子想。这时,心比脑子好使,凭直觉,一下子就见了分晓。然后,回过头来,你再往前思想,发现每一步都是对的,犹如天助。
豁尔赤紧跟着铁木真疾行了两天两夜。
在袭击蔑尔乞的那天夜里,豁尔赤就跟在铁木真的身后。在他身后跳下冰河,像利箭般射进蔑尔乞营地。回过头看,他们渡河的那一段恰好是薛凉河最浅的地方,上了岸即是山坡,他们顺坡而下,冲散了蔑尔乞人。那时候他就想,这个铁木真不是一般人。之后,铁木真和他的家人、伴当都留在了札答兰营地。
豁尔赤看到,他们之间不吵闹、不争执,待人谦逊。他的兄弟是这样,博儿术是这样,者勒蔑是这样,他的母亲和妻子也是这样。他的母亲诃额伦眉目清明,仪容高贵仁慈;他的妻子孛尔帖面容白皙,眼光清澈无比。据豁尔赤的经验判断,处在这样两个女人中间的男人,绝非一般的男人。关于女人的经验,没人比得上札答兰人豁尔赤。豁尔赤是小个子,手脚灵活,小眼睛,淡眉毛,面色白里透红。女人是他的命。
到了第三天宿营的时候,铁木真没喝一口水,回过身,依次去看望跟随他的各部众首领。在他兄弟的陪同下,从头走到尾,最后来到了豁尔赤面前。
他对豁尔赤说道,我的安答帮助我、收留我,我离开他是免得拖累他。因我在札答兰是外人。你是我安答的同族兄长,受我安答的敬重。札答兰部人马众多,牛羊无数,我的安答勇敢智慧,你却带着你的兄弟百姓追随我来,叫我心中惶恐。豁尔赤回答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祖上与札木合血脉相通,我在札答兰有势力、有地位,日子逍遥自在。我跟你来不是我豁尔赤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