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三节

铁木真走后,孛尔帖失眠了,那时候还没有失眠这个词,也就是把睡眠丢了,找不到了的意思。那时候这种现象很稀罕,人们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哪怕明天就死,也不妨碍今夜的睡眠,而且照样梦见花、蝴蝶、奔跑的云。寂寞呢,确实是有一些的,不过,因为寂寞是经常的事,太经常了,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不觉得多么难以忍受。所以,那时候也没有寂寞这个词。铁木真走后,孛尔帖因寂寞而失眠了,她没有办法向别人描述出这种痛苦。半夜,又听到那古怪的歌声:

眼珠被掏走了

眼眶能忘吗

舌头被揪去了

牙齿能忘吗

看也看不见

说也说不出

这样的疼和苦啊

怎么能忘呢

歌词挺感人的,但和孛尔帖内心的痛苦不是一回事,是另外一种。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天刚亮,孛尔帖便循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一直到汔沐儿河边、孤山脚下。有时,草丛里冷不丁蹿出一只狐狸,或者几只雉鸡,扑棱棱吓人一跳,再就没什么了;天气仍然晴朗,河水依然平静,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可是,在孛尔帖看来,由于铁木真不在身边,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凉了,硬了;白天短,黑夜长,长得没有尽头。这时,诃额伦开始教她的儿媳学习等待。这是女人必备的功夫,有时也是惟一的。她说,等着吧,孩子。我们只能等。

“黑林到底有多远呢?”孛尔帖问。

“不知道,在东南方向。等着吧。”诃额伦说。

“王汗会不会答应铁木真呢?”孛尔帖问。

“不知道,他们是第一次见面。等着吧。”诃额伦说。

这便是孛尔帖从婆母那里听来的教导。

诃额伦教给她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等,但是,会等的人和不会等的人,她们等到的结果往往不同。因此,你必须相信自己的心,还得耐住性子,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尽力往好处思想。最后,凡等到的,便是你该得的。等着吧孩子。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孛尔帖和诃额伦都没有想到的。铁木真赶到黑林的克烈部用了十九天的时间,他,还有博儿术、哈撒尔三人;者勒蔑和别勒古台两个留在了汔沐儿河看家。冬天快到了,铁木真他们是顺风而行,那件貂皮战袍缚在后腰上,让他感觉温暖。在黑林,他见到了脱斡邻王汗和他的儿子桑昆。克烈部的汗帐是木头搭建的,尖顶,里面宽大,但不能移动。晚上,帐里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摆设都发出光来,金黄的、银白的、蓝的和红的,耀人眼目。脱斡邻父子就在汗帐里接待了他们。当铁木真说我就是乞颜部也速该的儿子时,王汗便过来抱住了他,眼睛湿了。

脱斡邻说,我的儿子铁木真,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的也速该安答。他死的时候我不知道,听说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些年,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都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你已经长大成人。这位脱斡邻王汗身量瘦高,眼窝深,极易动情。他称铁木真我的儿子。

铁木真称他为我的脱斡邻父亲。他说父亲殁后,我们一家如冬天没了帐篷,活下来好艰难,嘴里没吃的,胯下没骑的,没有脸面来见您。现在我已经成家,缓过了一口气,我和我的兄弟就来看望您,给您带来了一件礼物。铁木真说着,感觉那桑昆的目光从脱斡邻背后盯着他看,警惕而傲慢。

但是,当铁木真将那件貂皮战袍展开,所有的眼睛都放出了光芒。铁木真为脱斡邻披在肩上,说,我早听人说脱斡邻父亲是草原上的英雄,这件黑貂战袍正好给您在战场上遮挡风寒。脱斡邻心中欢喜,他说,当年,我被我的叔父追杀,逃命时身边只剩一百人不到。是你的父亲起兵帮助我打回了黑林,收复了失散的部众。现在,我的铁木真儿子,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那个塔里忽台遗弃了我们母子,掳走了我父亲的百姓,还要害我的性命。我请脱斡邻父亲做主,帮我夺回我父亲的苏鲁锭。”

“我的孩子,你的话我都听清楚了。我看你生得如此英武,如同我的也速该安答。如今你的父亲殁了,我就是你的父亲,我对天起誓,凡你失散了的部众百姓,我都与你去收拾,今后,凡害你的人,就是害我,有人犯你,就是犯我,你啃不动的骨头,我去给你嚼碎了吃。”

脱斡邻说完,叫人点了火,摆了酒,又祭了天,将铁木真正式认做义子,从此正式以父子相称。桑昆不如铁木真年龄大,称铁木真为兄长。他们一连醉了三天。

又过了三天,没见脱斡邻做发兵的准备,博儿术有些着急,就问铁木真说,那王汗一时兴起,不知说过的话能够当真么?铁木真相信脱斡邻王汗不会反悔,但也不好去催问。又三天过去了。

原来,那个桑昆是脱斡邻王汗的独子,见父亲如此亲热铁木真,就嫉妒了,私下里对脱斡邻说,父亲答应得太痛快了,我们去打塔里忽台,自己能得什么好处呢?脱斡邻说,我当众说过的言语,不能自己吞回去,让别人耻笑。话虽这么说,他却迟迟没有准备动兵的意思。有一天铁木真憋不住了,就问他的义父何时起兵。脱斡邻对他的义子说,我的儿子,打仗以春秋季节为佳,你看现在冬天到了,马匹瘦,路途远,不如开春再起兵。等青草长出来,咱们一路过去,正好马也喂肥了。脱斡邻又说,凡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不会反悔,若是不放心你的妻子和母亲,就把她们接到这里来,我叫人侍候着。说话间,铁木真看见他义父的眼窝又湿了,不好再作别的言语。

铁木真说,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眼看天气寒冷,我这就回去,安顿了我的母亲、妻子。过了冬天,我再来随同父亲出征。这么说定了,次日铁木真便起身返回。见他心情急切,脱斡邻也没再挽留。那日清早,天空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

虽是顶风,回来的路途他们一共走了十五天,比去的时候还要快。到了汔沐儿河畔,铁木真愣了,像遭了雷击:原来的营地消失了,没了,只剩下被踩塌的灶火,东一个,西一个。飞雪遮盖了地面上的痕迹。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河水已经上冻。风像刀子。

上溯一千年或者更早以前,漠北草原地域辽阔,人烟少,部落稀疏,但并不闭塞,甚至可以称得上消息灵通。为了防备袭击,或者方便袭击,几乎各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探子,他们的身份各有不同,有人是工匠,有人是商贩,有人是游吟歌手。这些人成年累月到处走,遍布草原,从脸面上看不出特殊的痕迹。这是因为,探听和传送消息不是他们惟一的职业,而是出于某种习惯也可以叫做爱好。

他们之中,有人只为一个部落传送消息,有人同时为几个部落传送消息。这些人因为见多识广,在漠北草原很受尊敬;得到消息的人都给他们酒饭吃,作为犒赏,不管那消息有用没用。比如:谁家的牲畜遭灾了,谁家死人了,谁家兄弟打架了,谁家的儿子娶亲了,等等。传送消息的人并不知道,哪些消息和另一些消息加起来,将会引发一场厮杀,导致一场或者几场战争。他们不需要知道那个。说完了,吃饱了,抬起屁股走了,到下一个地方,再把从这里看到的、听来的说给另外一些人,还会有一顿更好的酒饭等着他。如果没有也不要紧,他就将它们编成一段唱词、一个故事,自己唱给自己听,或者,讲给地上的草、河里的水。反正不能烂在肚子里。

所以,早在二十年前,脱脱就得知也速该的妻子生了个儿子,二十年之后又得知铁木真娶了亲;铁木真是那个叫诃额伦的女人生的,这个女人本来是他兄弟赤列都的妻子,二十年前被也速该抢走了。当时,他曾经在三姓蔑尔乞人面前发过誓,要为弟弟报夺妻之仇,还当众砍下自己的一根手指。二十年后,脱脱已经习惯了这根秃手指,好像它天生就长成这样。周围的人也都看惯了,不觉得稀奇。

有一天脱脱问他们,我的手指为什么短了一截?好多人居然说不上来,连当年的畏兀儿美女也说不清楚。兀歇·阿布娜已经如奶桶般粗壮,好酒,凶悍,没实话,关于自己名字的来历,她早忘了,以为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或者是她亲爹给起的。脱脱不怪她。二十年的时间不算短,老实说,就是脱脱自己也记不清赤列都的模样了——他的亲兄弟啊。只是偶尔,他搂着兀歇·阿布娜睡到半夜,赤列都会突然闯进梦里,瘦瘦的,怪模怪样,脸上泪痕未退,让脱脱看了心烦。赤列都嘴里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脱脱听不懂,也不想听。他想搂着他的女人睡个好觉,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这个弟弟。但是这种心情并不妨碍他记住仇恨。时间是河水,河水带不走河床里的石头,河水流过去了,石头就裸露出来,就是那个夺妻之仇。

这个仇恨不是他脱脱一个人的,是三姓蔑尔乞人共同的。尽管起因模糊了,但仇恨留下来了。仇恨是这样一种东西:普通的人不必费心记住它的前因后果,也不用脱脱向他们做解释,仇恨是不讲理的,到时候只需要说报仇的时候到了,那东西自然就会在人们的血液里沸腾起来。

脱脱从一个游吟歌手嘴里得知了铁木真娶亲的消息。他决定去报夺妻之仇的时候,并不知道铁木真去了黑林的克烈部。也有记载说,那时铁木真已经从克烈部回来,被蔑尔乞人的突然袭击打散了,躲进了深山。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塔里忽台呢,后来才知道是蔑尔乞人。可是蔑尔乞人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来袭击他们?其中的原因,只有诃额伦知道。就连诃额伦也是后来才慢慢醒悟过来的。

那天晚上,马蹄敲击草地的声音像滚雷,轰隆隆轰隆隆,震得孛尔帖耳朵疼。恰好这一夜她睡着了,梦见铁木真带来了千军万马,身穿铠甲,那件黑貂皮战袍在他的肩上随风飘舞,像鹰的翅膀。忽然她听见诃额伦喊叫她的名字。到她真正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乱了。

火光、口哨、带着风声的箭,人和马的嘶叫,帐篷被掀了,马缰让砍了,众人像被狂风吹散的树叶。

名叫豁阿黑臣(斯琴)的老仆人

将孛尔帖夫人藏在牛车子里

逆着腾格里小河行了,行间

天气昏暗将明,迎面有一伙军来到跟前

豁阿黑臣(斯琴)将他们诳了去

打着驾车的花牛疾行,车轴折了

那军们掳了别勒古台的母,又追将来

那军说,兄弟们下马看

就将车门扯开,看呵

见里头一个年少妇人坐着有那军们原来是三姓蔑尔乞人

一种是兀都亦蔑尔乞

一种是兀洼思蔑尔乞

一种是合阿惕蔑尔乞

这三姓蔑尔乞人

为从前也速该夺了诃额伦的冤仇

如今报来,那蔑尔乞们共说道

已将铁木真的妻拿了,这仇也报了

说完,打马回家去了

《蒙古秘史》第101节

在山里,铁木真找到了他的母亲。准确地说,是别勒古台先看到了他们。别勒古台对他的兄长说,我的母亲和你的妻被他们掳走了。说话间眼圈还红着。那个“他们”是谁,别勒古台不知道。铁木真没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