诃额伦嘱咐者勒蔑支一座新帐,用艾香熏了。又叫萨仁为她梳头,嘱咐她把白了的头发小心压在下面。晚上,她梦见了自己的儿媳。
第二天清早,由博儿术和者勒蔑驾车,哈撒尔与别勒古台引路,一家人行至汔沐儿河边去迎接铁木真。天空晴朗,没起风,河水平静,一家人的身影整齐地印在水面上,诃额伦立在中间。汔沐儿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明白这个女人何故一夜之间就变了,那张脸上没有了等待中的焦灼,她的皱纹舒展,挺着胸,端着肩,袖着手,凝视着远处,神色安详。这是怎么回事呢?汔沐儿河早就认识了这个女人,熟悉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汔沐儿河看着她在等待中一天天变老,都不忍心了。就在这一天她变了,汔沐儿河没想到,它不得不重新认识她。
当铁木真在远处出现的时候,诃额伦脸上没有露出笑容,好像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萨仁在一边哭了。诃额伦搂住她,没说什么,她知道萨仁为什么哭。萨仁一定在想,如果她的别克帖活到现在,也该娶亲了。
所以,诃额伦不能笑,她定定地看着越走越近的铁木真,她的儿子。现在他骑在马上,穿着新换的袍子、靴子,十分的英武。和走的时候不一样,他面色滋润,粗硬的棱角都被打磨圆润了,他容光焕发,从头到脚都透出被女人浸润过、细心拾掇过了的痕迹。当然,这些除了诃额伦,别人看不出来。不错,她甚至能从这些痕迹中想像出儿媳的模样,嗅出她的气味。从此以后,她的儿子就是她的啦。
铁木真渐渐走近,先看见了他的母亲,因为她太显眼了:头戴固姑冠,穿一身翘肩的、华贵的衣袍,那样的雍容大气、端庄、挺拔、高贵、威严,满面光辉。他从没有见过他的母亲是这个样子的!让他惊异的还有:母亲的身旁站着高大的博儿术和另一位小伙子,他们身后出现了新的帐篷和牲畜,就像从地里面自己长出来的。
诃额伦没先跟儿子说话,她上前掀开了帐车,亲手搀下了儿媳:一个鹿眼睛的翁吉剌女人,浑身盛装。她握着她滑嫩的手,说,我的孩子,你一路受苦了。
她们事先已经认识了,在彼此的梦中。孛尔帖脸上没有羞涩,她称诃额伦母亲,很亲切,如在梦中一样,她们都有点拘谨。孛尔帖的手被握在诃额伦温暖的手掌中,她奇怪,如此高贵的婆母,手掌为什么这样粗糙?
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妻子、伴当、兄弟、牛羊。可是铁木真瘦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孛尔帖不明白。夜晚,她把丈夫的头搂在怀里,摸他的颧骨、下颌、脖子、肩。肉紧绷在骨头上,再熟悉不过,同时,又有几分陌生。那陌生的就是使他消瘦的原因,她不知道那原因是什么,她知道她不能问,这种事要用心去体察,日日夜夜,一点一滴,不动声色,就像她的母亲对她的父亲:她父亲的智慧是少有的,但在母亲那里,他仍然是个孩子,不用问,他的一举一动她都了然于心。现在,孛尔帖想为心爱的丈夫做点什么,更想成为一个聪明的妻子,她知道,这很不容易。
铁木真发现,自娶亲回来,母亲对他不像以往了。他想不明白,母亲在他面前很小心,表现出一种谦恭、敬重的态度。时时处处。也许她是想教儿媳怎样对待丈夫吧,但孛尔帖不在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话的时候垂着眼皮,像是在请教。除了铁木真,别人没有察觉。铁木真不得不用心体察,总觉得母亲有话要说。但他很少和母亲单独在一起,像从前那样说话。白天,他要与他的伴当和兄弟们去打猎,放马,做营寨。包里只剩下母亲和孛尔帖,她对孛尔帖也不说什么,都是最平常的事情:吃的,穿的,凉的,热的,零零碎碎,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有一天夜里,他对他的妻子说,自你进了家门,我的母亲对我不同从前了,让我心中不安。孛尔帖问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不安呢?他说,像有什么祸事临头似的,我不懂母亲在想什么,从前,她总是当面告诉我的。孛尔帖对他说,从前你没有成亲,虽说是这家里最大的,也是儿子,现在你成了亲,就是家里的主人了。你要我说,我就告诉你,依我看,咱那母亲虽然嘴里没说,她想让你做的,就是你父亲曾经做过的事情。
又一日,铁木真将家人和他的伴当都叫在了一起,烤了一只羊,与大家分享。奶酒也是新鲜的。席间,他对大家说道,今天,我守着我的家人和伴当们一起吃肉、喝酒,很是快乐,但我心里慌张,不知明天会怎样。大家不说话,停止了咀嚼。他又说,我的父亲曾经管辖几万顶帐篷,受人仰慕,他死了,没人为他报仇。那塔里忽台夺了我们的百姓,还要害我的性命。我能活到今天,全凭长生天护佑。说着,他又把手中的酒祭了天。哈撒尔就问,兄长,我们听着呢,你要说的是什么?诃额伦叱喝他,你的兄长说话,你不要插嘴。
他说,我的母亲在困苦中把我养成,不易;我的德薛禅父亲把孛尔帖嫁给我,不易;你们,博儿术、者勒蔑来到我的身边,更令我欣喜。我的兄弟们都敬重我,从不与我争吵。你们知道,我不是一个怯懦的人,可是,我每天看到你们就心中慌张羞愧。
他说,因为,我不能为父亲报仇,夺回苏鲁锭,召回失散的百姓。凡你们给予我的,我都不能报答你们。我虽说已经成家,但牲畜不过几百,人不过几十,哪一天早晨仇人到了,大家必是灰飞烟灭,伤心都来不及。每想到这一层,我就茶饭不香,今日我把大家叫到一处,请你们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见婆母不出声,孛尔帖也不出声。她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看过去,那些脸都像绷紧的弓,他们在动脑筋——男人们就是这样,无论多长多乱的绳子,总得捋出头儿来。他们都在为铁木真想。包里烟气缭绕,宁静安详,包外天气晴朗,没风,阳光耀眼,偶尔传来牲畜的叫声,懒洋洋的。孛尔帖不懂危险来自哪里,看他们的神气,就像有一万只野兽蛰伏在帐篷周围,龇着牙,随时准备扑过来似的,真是好笑。但她不敢笑,在婆母面前,她逐个给他们斟上酒,垂着眼,尽量不看他们,免得憋不住,这很不应该,刚才铁木真言辞恳切,不由得你不信。孛尔帖记起铁木真泪水的味道,想必他有他的道理。现在,她的丈夫坐在那里,凝着神,和去翁吉剌求亲时那个小伙子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当时,他曾经发誓要让她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那是急坏了,被她父亲逼的。父亲是为她着想,好让她看到他的真心。可是如今,她想起父亲,倒像隔了一层,生疏了。不是她没心,而是她的心被丈夫撑满了,再装不下别的了。
婆母开口说话了,她说,从前,你的父亲有一位生死安答,叫脱斡邻。你父亲曾经救过他,他驻扎在东南方向的土剌河附近,一个叫做黑林的地方。听说这个脱斡邻如今做了克烈部的领袖,他手下人马众多,善征战。自称王汗。现在,你若想夺回苏鲁锭只能去求他,但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助我们。
博儿术说,我听说过,那个脱斡邻王汗在草原上是个有名的。但我还听说,他一向吝啬,只喜欢送他礼物的人,也是有了名的。
哈撒尔说,不是我们不舍得,可我们有什么可送他的呢?
婆母叹了一口气,说,咱们眼前这个境地,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仿佛有一股气从天窗抽走了,婆母话音刚落,包里的每个男人都像矮了一截,脸上紧绷着的弓弦松弛了,包括铁木真。她看到,铁木真低下了眼皮,耳轮泛红,呼吸粗重。
婆母又说,没有别的办法,空着手也是要去的呀。
铁木真沉默着,只是喘气。
孛尔帖想起铁木真空着手到翁吉剌的尴尬,脸上的表情每天都是僵硬的,这是一个男人的脸面啊!他宁可舍命厮杀,也不愿意空着两手去求人,太难堪了!那个时候,孛尔帖还没有嫁给他,现在,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孛尔帖的亲丈夫,不能这样打发他走,他的脸也是她的脸,就算婆母舍得,她也舍不得。
孛尔帖从她陪嫁的箱子里抽出了一样东西,跟大家说,这个行不行呢?我父亲说这是一件传家的宝物。她的父亲德薛禅还对她说过,不到紧要的时候别轻易拿出手。但这后一句话孛尔帖没说。什么是紧要的时候?她的丈夫在发愁,都瘦了,还有比这更紧要的吗?人们动手打开包袱,展开了一件黑貂皮斗篷。孛尔帖听见大家哦的一声赞叹。这样的斗篷也叫做战袍,可以披在铠甲外面,长至脚踝,若骑在马上,能两边垂到脚镫,后面盖住马尾。纯黑的皮毛钢针般闪亮,轻软而密不透风,一碗水泼上去,即刻化做水珠散落开去。人们的目光都被它吸引住了,只有婆母的眼睛停在孛尔帖脸上,端详着她。孛尔帖被看得低了头,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在打开包袱之前,连孛尔帖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这么拿出来了。她是不是太性急了呢?让婆母笑话?
诃额伦对她说,我们翁吉剌的女人就是美,感谢长生天给了你这么好的容貌,我的儿子太有福气了。
这句本该一见面就说的话,被婆母留到了现在。
据载,伟大的合不勒汗去世若干年后,后代们为了纪念他,给他建了一座九尺高的金碑(九尺为蒙古尺,每尺长短相当于两岁的羊胫骨。这样的碑不是用来矗立在某处叫人膜拜的,而是方便携带,至今已下落不明)。因为当时蒙古人没有文字,就请来翁吉剌部的德薛禅刻写祭文。这个德薛禅用了九天九夜,刻了九百九十个契丹文字在上面,记载了合不勒汗一生的荣耀。那文字们像美丽的花纹,整齐地排列在金碑上,闪烁出太阳的光芒,让合不勒汗的妃子们看了很激动,虽然她们并不认识契丹文字。作为酬谢,她们把一件用九十条貂皮制成的战袍送给了德薛禅,据说是合不勒汗曾经穿过的。貂皮为纯黑色,没一根杂毛,里子是红色,总重量不足一斤二两,所谓“烟一样的轻,云一样的软”。当时德薛禅还年轻,不敢拿出来炫耀。过了许多年,直到女儿孛尔帖婚配,他才把它放进婚车,给女儿做了垫底的嫁妆。一方面它能代表女儿的出身;另一方面,万一女儿遇到困难和意外,可以用来应急。德薛禅确实是这样对女儿说的。
可是孛尔帖想也没想就把这件东西贡献出去了。她的举动赢得了诃额伦的赞赏,但那并不是孛尔帖的目的。孛尔帖的想法很简单: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丈夫丢脸。